可惜月下的好心情只持续到入夜,想着第二日的出行,怎么都睡不着。在昏暗的轻纱帐中,月下仰面躺着,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黑暗中的床顶,两手交握放在腹部,作挺尸状。
赶巧又是小洛子值夜,月下没想到自己都坚持不翻身了,还是被小洛子察觉了。
小洛子隔着碧纱橱雕镂的花隔问:“郡主,睡不着?”
“谁说的。”脱口而出。
小洛子:......
月下翻了个身,“马上就睡着了.....”
“要不,奴才去跟宋大人要一碗安神花茶?”
“不许去。”
她不想让宋大人知道父亲这么看不上她。而且就在今儿傍晚回来,说起安夏日,月下试探问了宋婉关于他们的父亲。
宋婉跟她讲了他们父亲,虽然穷但从小特别疼爱他们。月下没忍住,附和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小时候,我、我父亲也是这样的。”
这是在宋婉描述她小时候玩累了父亲背着她回家,月下附和的话。
她就是听着宋婉描述夜晚的乡间多么黑,可父亲的背又宽阔,小小的她伏在父亲背上觉得又安全又放心。当时宋婉看着她问,“郡主知道那种感觉吗?整个世界都是黑漆漆一片,可是趴在父亲背上,什么都不用怕?”
月下不想说,她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怎么鬼使神差说了那么一句。更糟的是,她还补充了好多好多细节。等她回过神,已经扯了好大一片谎.....
要是给宋大人知道,她不仅优点不多,还暴露了会说瞎话的缺点......
只是想一想,月下脸就发热了。她真恨自己那可耻的虚荣心呀!
想到这里,月下再次躺平.....
小洛子小声道:“郡主别担心,明日、明日许根本见不到老爷.....”这样就不用再跟老爷吵架了.....
这话说出来,就连小洛子都咬住了唇:明明是为了安慰人,结果说出来他自己听着都更难过了。
“谁担心了。”黑暗中传来月下干巴巴的声音,“我好得很.....好得很.....”
再好的晚晴天也会过完,再难熬的夜晚也会过去。
第二日,月下穿金戴银,上了华美的花翠,还贴了最耀目的花钿。已经梳妆毕,她还瞅着首饰盒,琢磨还有什么钗环能往自己头上插戴。
一旁翠珏和璎珞提心吊胆看着。
璎珞冲翠珏努嘴:不能让郡主这么戴下去了,头上已经没一点空地了!
翠珏欲言又止,也看璎珞:你不是最敢说话。
璎珞:.....每次关系到老爷,她不太敢!
两人的眉眼官司在看到郡主手里那个金光闪闪的好大一朵粉宝石芍药点翠步摇的时候,狠狠一停。
璎珞开口了,“郡主,这芍药步摇不太配您今儿的妆.....”主要是这么大,真没地方插了。
翠珏也开口了,“是啊郡主,依奴婢看,两支金步摇够、够了.....”
月下已经对着铜镜寻找地方插进去了,胜利道:“看,插上了!”
随着她猛一转头,其中那个因为没地儿只能插在低处的步摇甩了过来,旁人也没看清什么情况,就见郡主突然捂住了眼睛。
这是打着郡主眼了?
下头人一下子慌了,又是哄又是劝,就见郡主捂着眼睛趴在梳妆台上,怎么都不肯让他们看看到底打成了什么样。
可把几人急坏了!
就在翠珏都要吩咐人喊太医的时候,月下松开了手,坐直了身子,面无表情道:“没事了,就是打到一点点。”
看着郡主发红的眼睛,翠珏和璎珞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这哪里是步摇打到了,分明——
翠珏强笑道:“既郡主喜欢这支步摇,奴婢给郡主看看,咱们怎么簪好看。”她一定能找到地方,把郡主喜欢的首饰都戴上!
璎珞:“对对对!郡主别——着急!”璎珞嘴快,但总算人反应更快,把那个“哭”字咬住了,换成了别着急。
月下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这个拼命激怒父亲的自己,同小时候那个拼命努力想要获得父亲肯定的自己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抬手,轻轻地一件件取下发间的首饰。透过铜镜对身后的翠珏璎珞笑道:“这样一点都不好看,你们还是给我打扮好看吧。”
翠珏哎了一声,望着郡主那张努力笑的脸,鼻尖一酸,忙低头掩过。
璎珞咬着唇,帮着郡主一件一件拔下了发间钗环。
一时间安静的室内只有钗环坠子相互碰撞的叮当声音。
雕花窗外,白玉兰已谢,石榴花正如花如荼地开着。梧桐树硕大树冠投下一片树荫,消解了燥热的夏,为梳妆台前如花朵般娇艳的女孩带来一片阴凉。
*
与此同时,理国公府
同样正在为回娘家做准备的慕熹微却被杜夫人派人叫住了。她当即放下手头事情,只带了青桐,随着杜夫人身边的丫头来到杜夫人的院子。
杜夫人正阖目靠在炕上,旁边一个才留头的童子正捧着一册《地藏王菩萨本愿经》在一旁朗声诵读。
慕熹微跟着丫头轻轻进来,就在一旁站了。
童子又读了一盏茶的时间,杜夫人才睁开了眼,看到慕熹微忙让她往炕上坐,又嗔丫头道:“大奶奶来了也不知道说一声。”
慕熹微忙说:“能跟着母亲听听经也是福气。”
杜夫人笑道:“是呢,这都是为你们积福积德。”
说话间就让童子下去,丫头上了茶水。慕熹微接过亲自捧了茶盏送到杜夫人面前,见杜夫人接过,她这才挨着炕沿坐了。
杜夫人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听说,你把王福家的外甥,罚了。”
慕熹微忙站起来解释道:“实在是那日当着好些人,他醉酒误了差使,我身边人问着他,他开口骂骂咧咧.....”
“坐下说。”杜夫人抬手示意,抿了口茶笑道:“瞧你,我不过是听人提到,白问你一句。”
站在后头的青桐提着的心放下去一半。她确实没想到杜夫人就这么轻轻放过了,不知夫人后头还有什么话。王福一家子都是杜夫人的陪房,王福家的又一向在杜夫人面前得脸。
杜夫人抬起眼睛,笑道:“今儿怎么不见青蒿那丫头?”
青桐眉心一跳。
慕熹微笑回:“院子里事儿多,下头的小丫头子们又懒,留下青蒿看着,我还能放心些。”
杜夫人看了慕熹微一眼,“再是能干的丫头,到了年纪,咱们当主子的也不能为了自个儿方便拦着她们出嫁。”
话到这里,必然就是王福家的为她那个又贪酒又好色的外甥求到杜夫人面前了。慕熹微脸微微紧绷,连笑都僵硬了些,正想拿话搪塞,杜夫人却没给她机会。
“王福家的外甥,我也知道,毛病呢是不少,可总的来看还是能干的。毕竟还年轻,有些不好都是难免的。王福家的跟着我这些年了,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慕熹微站了起来,不能让杜夫人再说下去了。
“怎么,我保的这桩媒,你不愿意?”
一旁青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慕熹微顶着王夫人看过来的目光咽了口唾沫,一咬牙道:“母亲觉得合适论理说自然没有不好的,只青蒿那丫头命数不好,尤其这两年不宜论婚。”
房间里好一会儿没人说话。似能听到窗外蝉鸣,却听不真切。
青桐死死盯着鞋尖儿,整个后背紧绷得好似要僵住了一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杜夫人的声音,“既你这样说,我也不好强求。”
憋着的一口气突然喘了出来,青桐不敢相信杜夫人就这样放过了?....
紧接着就听到杜夫人说:“今儿是你回娘家的日子,也是咱们老太太的好日子——”
“夫人放心,儿媳回去略坐坐就回来,绝不会耽误今晚的寿宴!”
青桐又听到杜夫人说话了,“好不容易回去一趟,急什么呢。有蓉丫头帮趁着,不会出岔子,你晚宴前回来能赶上给老太太贺寿就是了。”
话头一转,笑道:“当然,如果郡主能跟你一起到咱们府里来,那真是再好的事儿没有了。你说呢?”
青桐再次轻轻吞咽了一声。
慕熹微嘴唇动了动,为难道:“郡主才出嫁半年,料理一府,她年轻,很多事——”
“也对。郡主是什么人呢,确实不是咱们府里能轻易请动的。”杜夫人慢悠悠道。
慕熹微想说什么,可嘴唇张了张,到底还是闭上了。
房间里再次陷入安静。
听到杜夫人再次开口,青蒿胸口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再一再二不再三,这已是杜夫人这个做婆母的开口请的第三件事,无论如何他们大奶奶都要应下来了。
青蒿垂下的手不由得攥得死紧。
“正好你要回娘家,我这里有件事还要托你一托。”
“什么托不托的,母亲有话尽管吩咐,儿媳但凡能做到,定然——”
“不是什么大事,也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儿。”杜夫人拿起慕熹微放在膝头的手拍了拍。
慕熹微觉得杜夫人的手光滑,冰凉,冷腻。
仿佛不是落在她的手上,而是落在她的脖项。房间里不知燃了什么香,甜腻腻的,她轻轻闻着,笑看向杜夫人。
“是我的一个娘家侄儿,很是会读书,在国子监也有两年了。我呢自然也知道慕大人清正廉明,咱们也不是要请托什么事儿,只是我这个侄儿对慕大人的学问仰慕已久,想上门拜访,得他一二句指点,这孩子就心满意足了。你看?”
青桐惊恐地看向了自家大奶奶:不可能的!老爷一向厌恶这些背后请托,绝对不可能的!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去求一求郡主,求郡主来府中一趟,是不是更可能一些.....
杜夫人挂着的笑敛了,“怎么,这样一件小事,你也不愿?”
再一再二不再三。
慕熹微忙笑道:“母亲说的哪里话,儿媳这就——”
“好啦!你应了!我这就让王福给我那个侄儿送信,他母亲知道定然感谢你的!”杜夫人握住了慕熹微的手。
慕熹微强笑着,想要解释一二,“只是母亲也知道,我父亲——”
“瞧你!你父亲不应旁人的情儿,你这个亲闺女开口,他就是为了你好,还能不应的?不过是见一面的事儿,但凡别的,母亲也拉不下脸开这个口,你说是不是?”
说着再不给慕熹微开口的机会,杜夫人已经喊了丫头,吩咐把一些礼物送到大房院子里,也有给郡主的,也有给慕府的,一块儿装车。
慕熹微带着青桐往大房正院去。
烈日当头,主仆两人竟好似都恍若不知。
快到院子门口的时候,青桐终于忍不住问道:“主子,老爷他会答应吗?”
慕熹微面色发白,这时候看向了青桐,嘴唇动了动。
青桐不忍道:“主子,要不咱们还是求求郡主吧!”他们不是已经能帮郡主府办事了,她们也该算郡主府的人了吧,人人都知郡主对她的人最好了.....青桐不确定地想。
“不!”
慕熹微断然,目光动了动,末了道:“还是,求父亲吧。”
第46章
月下到尚书府的时候,理国公府的马车已到了许久。
这次因是月下独自归宁,就不需要尚书府那位对父亲忠心耿耿、不苟言笑的管家出面了,在慕尚书府,每个人都自有其位置。
尚书府同样不苟言笑的老嬷嬷把月下引到上次的厢房。
月下静静坐了,跟着的小洛子在一旁垂首侍立。
守着手边的一盏茶,月下一直安静坐着。手边的热茶早已没了热气,几片茶叶可怜兮兮地沉在杯底。
外头灿烈的日光慢慢转成了夕阳,一道橘红色的晚霞投入厢房。
月下觉得自己再不动动,也许就这么坐着直接坐老了,在这里也没人理会。她自嘲地笑了一声,端起粗瓷茶杯喝了一口。
茶早已冷透了。
慕尚书清廉苛细,府里的茶都没有茶味。
月下放下茶杯,站起身。
小洛子忙喊那位正在门口打理花木的老嬷嬷,一连喊了三声,老嬷嬷才过来,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意思是自己耳朵不好。
月下又笑了一声。
小洛子心里惴惴地,喊了一声:“郡主?”
他从没见过郡主能在这间厢房里坐上这么久。这次不仅郡主,他小洛子也知道了,原来真的是这样,任凭郡主坐再久,也还是那样。
月下已来到了门口,夕阳的光落在她微微仰起的脸上。白墙黑瓦,高高的院墙,一间又一间房都是同样压抑的布置。月下曾经不止一次想过,到底是什么让母亲放弃公主府,住在这里,一直住到死。收回目光,月下朝着书房方向过去了,小洛子忙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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