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时候,外头似乎又落起了雨,淅淅沥沥的。
宋晋轻轻咳了一声。
月下这才回神,不知为何,耳根处微微发热。她拉起腿上的薄毯,挡在身前,低声道:“明日还有好些事儿,大人快些歇吧.....”
宋晋轻应了一声。
月下攥着毯子,再抬头时只见青罗帐轻轻动。
又一会儿,帐外透进来的灯光一暗。
月下拥着毯子,摸着自己发热的耳朵,不觉小小呼出一口气。
*
第二日,京郊有匪害死了徐大人、伤了宋大人、惊了明珠郡主就传遍了整个京城。顿时说什么的都有,有说确实是山匪的,自家三爷爷就遇见过,丢过命.....也有说,什么匪,肯定是北边鞑子奸细,见朝中大人去查,怕暴露身份索性杀人灭口.....
还有说.....
说什么的都有。
祁国公府书房
祁青宴进来的时候掩不住喜色。
一旁的山羊胡子谋士忍不住笑,心道世子爷平日再是稳重,到底还是年轻,藏不住事儿。不说一个朝廷得力能臣遇害,就单是明珠郡主差点遇险,他们国公府的人也不能露出一点喜色。
看看他们国公爷!始终面色凝重,甚至能看出几分消沉气息,这才该是他们当有的反应!
想到这里山羊胡子不由暗叹道:他们国公爷这才叫喜怒不形于色。不管心里再惊喜,但是该凝重的时候就凝重。姜还是老的辣!
祁青宴已亲手关了门,请安后忍不住又喊了一声:“祖父!”
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才说荆州双璧难缠,结果双壁之一就遇害了!铁三角断了腿,再也稳不住了!怎么特么这么巧,难道真的是天命在他们!
这么想,祁青宴就忍不住这么说了:“祖父,真是天助!”
祁国公看着自己孙子那脸,没忍住,“狗屁的天助!”
山羊胡子正捋须的手一颤,他跟随祁国公日久,最擅察言观色,此时心中已隐隐觉得不对了。
祁青宴一愣,恍然大悟道:
“难道不是匪,是祖父?”
怪不得!
祁青宴觉得自己看清了一切。
祁国公看着自己这个孙子,再次觉得深深的悲哀,怎么小九就不在了呢.....
“你再想想呢?”祁国公问。
祁青宴再次一愣,他还以为自己已经猜到了正确答案,这时候只得道:“不管是人为还是意外,这件事无疑对咱们是天大的好事.....”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因为祁国公的脸色不对。
这脸色分明不是好事。
可怎么会不是好事呢!
这时候山羊胡子谋士喊了一声:“国公爷?”
猜测让他声音发了颤。
祁国公坐了下来,慢慢道:“你猜对了。”
祁青宴看了看祁国公,又看向了山羊胡子谋士,只见后者震惊得眼睛都瞪圆了。就在祁青宴手足无措时,听到祖父的声音:
“真是飞来横祸。”
祁青宴愣愣道:“祖父?”
祁国公狠狠叹了口气:“徐律,是我的人。”
一句话让祁青宴眼睛圆了,不敢置信道:“可他们.....他们是.....”
就听祁国公道:“荆州双璧,没有错。伯牙子期,大约也没有错。”说到这里他看向自己这个长孙,“但是第一眼,我就看出来,他们绝不会是简单的伯牙子期,分明是既生瑜何生亮的当世瑜亮!”
话落,书房里落针可闻。
祁青宴打了个寒颤。
“相比宋晋,徐律家世更好。在宋晋出现之前,徐律一直都是荆州神童,众星拱月。宋晋有什么?穷到饭都吃不起,听说徐律父亲当年对他还有一饭之恩。想想吧,先是自家门前的一个乞儿,后来是跟自己同进同出的兄弟,然后有一天——,他不仅金榜题名,还娶了大周国朝明珠,那个对于无数书生来生想到不敢想的——明珠郡主。”
祁国公看行两人。
书房中两人俱都一颤。
“第一次见,我就知道!他们之间,有无数缝隙可以进入!在确定了徐律的大才之后,我就更确定了!既生瑜,何生亮!更何况,这个故事里,为瑜的那个甚至只能仰望小乔!如果他都可以,我为什么不行.....”说到这里祁国公闭了闭眼睛,嘴角冷酷翘起:“老夫相信,徐义山一定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书房再次安静。
就是祁国公也为自己一步步把徐律变成自己的一步暗棋心生得意。也许,只有他的小九,在这件事上,能比他做得更漂亮了。
山羊胡子谋士也为祁国公看人入骨的能力再次惊叹。
好不容易接受了的祁青宴总觉得自己该说出些什么,说点更离谱更有见识的.....一片冷汗中,他只得扯道:“那会不会是宋晋知道徐律是祖父的人,痛下杀手.....”
说到后头他自己都熄了声。
果然祁国公狠狠瞪了他一眼:“做事不能靠猜!你都不知道他是我的人,宋晋怎么能知道!他是妖啊他!”
祁青宴缩了缩脖子。
宋晋杀徐律,确实离谱到自己说出来都觉得自己离谱的地步.....
不过谁让祖父瞒了这么大一件事!
祁国公又叹了口气,“不动,才能藏住这枚棋子。本来我是留有大用的,结果.....天不助啊!”
藏了两年,结果嘎嘣,死了.....
山羊胡子谋士意味深长道:“恐怕未必是什么匪吧?”
祁国公目光嗖一下看向了谋士。“你是说.....”
祁青宴也看向谋士。
山羊胡子道:“世子爷只要想想,这个时候谁最想让这两位死,又有实力能做到.....”
祁青宴眼睛一亮:“蜀地?.....”又摇了摇头,“二叔祖必不可能自作主张的.....”
祁国公看了他一眼:“蜀地三大家,宋许两家几百年的大族,哪一个没自己的心思!许家还听话,宋家——”
想到宋家如今的家主,山羊谋士打了个寒噤:“宋家家主,那就是个疯子.....”
祁国公慢慢接道:“土地清丈,宋晋分明是想分而化之,咬住了蜀地宋家!就像你说的,那人可不是好惹的,手黑心狠,连自家兄弟都逼疯不止一个!这两个月来宋晋步步紧逼,他如何肯白白受着!”
顿了顿,他冷哼了一声:“这属实是一只不好驾驭的蜀中狼!.....好在眼下,这只蜀中狼瞄准的是推动土地清丈的宋晋!”
说到这里,祁国公咧了咧布满皱纹的嘴。
祁青宴迟疑道:“太子殿下可是要彻查的.....”
祁国公眼皮一跳:“彻查?有郡主口供,是匪!”
值此关键时候,要是踢爆蜀地大族买凶杀人.....哪怕只是让人把徐律之死跟正在进行的土地清丈联系起来都不行!
况且又牵连进了明珠郡主,仁寿宫如何肯干休!就是太子府,会如何,都难说呀.....这不是白白把这两股力量推到改革派那一边去了!
他眯了眯老眼,再次道:“只能是匪。”
第69章
一场大雨后蔚蓝的天空,皇宫,永寿宫
一片肃静。
紧闭的房门处,祁皇后信任的大太监守着。门内,也是一样安静,郑嬷嬷紧张地立着。上首镶宝榻上,祁皇后冷着脸沉默着。
偌大房间内,亮得能映出人影子的青石上,萧淮跪着。
从萧淮进来,祁皇后就说了两个字“跪下”,萧淮也并无分辨,直接跪下。母子两人便如此一坐一跪,相持至今。
郑嬷嬷努力笑着,想说句什么打破母子之间这场僵持,却听到身旁皇后开口了,她顿时闭紧嘴巴。
祁皇后向前微微探身,询问一样道:“你昨儿夜里,亲自去了?”
萧淮垂着头,这时回道:“母后都知道,何必再问。”
“砰”一声——
碎瓷乱溅。
一旁郑嬷嬷上前要保住祁皇后胳膊,已经晚了。一个茶碗已经被祁皇后狠狠砸了出去,差点就砸到萧淮身上,好在还是偏了一分,狠狠砸碎在青石地面上。
力道之狠,把保养得玉一样的青石都砸出一个白痕。
郑嬷嬷绷紧面庞,一时间不敢说话,看着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太子殿下。
祁皇后已经站起身,来到了儿子面前,怒道:“谁让你去的!谁许你去的!储君之贵,不立于围墙,先生的话都白教了!你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你到底知不知道!”
萧淮:“儿子明白。”
“明白?”祁皇后更怒了,盯着儿子道:“明白就说出来!”
萧淮抬了头,一双酷似祁皇后的桃花眼轻轻一抬,郑嬷嬷眼皮一跳,果然就听到他们殿下轻声道:
“儿臣乃是国储,她将会是儿子的太子妃。”
一语落,偌大房间静得吓人。
郑嬷嬷一张脸都白了。
祁皇后一瞬间面庞几乎狰狞,盯着萧淮,慢慢道:“你说,她是什么?”
郑嬷嬷紧张得看着萧淮,老眼里都是惶恐:可不敢这么说!可不敢!
萧淮低了眼尾,淡淡道:“母后都听到了,何必再问。”
再次,落针可闻的死寂。
祁皇后一张保养得宜的脸慢慢靠近儿子耳边,慢慢道:“想清楚再回母后的话。孩子,你得相信,就是有那个老东西在,母后——想让一个人死,也有的是法子。”
安静的房间,只有透窗而入的阳光轻轻跳动,落在萧淮跪地的袍角上。
郑嬷嬷整个人都屏息,一动不敢动,紧张望着这天下最尊贵的母子两人。
就听萧淮嗤地笑了一声,似玩笑一样道:“那样,儿子就陪她死呗。”
跳动的光线好似骤然都僵住了,死寂一片。
祁皇后一双酝酿着爆发的桃花目死死盯着儿子,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母后没听清,再说一遍。”
是极致平静的声音。
萧淮抬起同样的眼睛看向他的母后。
寂静的房中,母子二人视线相对。
郑嬷嬷呼吸都停了。
萧淮再次噗嗤一笑:“儿子开个玩笑,母后还当真了。”
祁皇后慢慢道:“你最好是玩笑。”
萧淮认真点头:“当然是玩笑话,不是母后先说玩笑话的嘛。”
母子二人再次视线相对。
无人说话。
这时外头公公的声音传进来,打破了这种让郑嬷嬷心慌的安静:
“陛下使人来问,太子殿下怎的还不过去!”
乾清宫来人,让室内气氛一松。
祁皇后直起身子,没再看萧淮:“去吧,你父皇等着你呢。”
萧淮恭恭敬敬给上首的母后磕头,起身,恭恭敬敬退出房中。临出门前想起什么还不忘向郑嬷嬷道:“母后昨儿没睡好,眼下都青了,嬷嬷让人上安神汤,让母后白日补眠——”
祁皇后骤然转身,喝道:“不用你在这儿蝎蝎蜇蜇,给我滚出去!”
萧淮立刻道:“遵命,儿子这就滚,明儿再给母后请安!”
“滚!”
*
乾清宫书房中
正昌帝垂眸看着眼前的折子,撩起眼皮看向对面的太子,“昨儿夜里,你亲自带亲卫过去了?”
萧淮没吭声,只点了点头。
正昌帝看了儿子好一会儿,才慢慢道:“郡主是你表妹,打小跟在你身边,你关心也是该当的。只是你贵为储君,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该冲动,把自己置身险地。”
萧淮抬了头,缓声道:“父皇,儿子担心。”
正昌帝看着儿子那双毫无掩饰的桃花眼,好些要说的话一下子就说不出来了。他想起了赐婚那日,儿子连夜纵马从京外赶来,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一双摆弄琴棋的手已磨出了血泡,一双两夜没合过的眼睛哪里还有往日样子。
他只喊了一声“父皇”,在这乾清宫书房跪了一天。
正昌帝看着儿子,声音依然淡淡的,“不该你担心的事,以后就少担心。”
萧淮一滞,没说话。
正昌帝慢慢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怎么都走不到一起。”
这一刻窗外阳光正好,正昌帝想到了他那位一曲剑舞惊破晨光的发妻。
萧淮近乎保证一样道:“儿子会让她跟儿子站在同一条道上。”
正昌帝嘴唇动了动,声音越发淡了,“你做不到的。”
“我不信!”萧淮几乎忘了规矩,脱口而出。
正昌帝看着儿子,目光平静,又悲悯。
末了,他只淡淡道:“查案是三法司的事儿,你就不要插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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