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烛煌煌,灯下的宋晋真正的君子如玉。
萧淮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人。萧淮的唇角是勾着的,该是含笑的,可偏偏笑意不到眼中,让有资格能瞥见殿下面容的人都停下了说话声。
宋晋始终安静坐着,微微垂眸。
萧淮轻哼了一声,把手中把玩的空酒杯往身前桌案上一丢,起身懒洋洋道:“不喝了,没意思。”
秦兴立即扯开嗓门宣告殿下退席。
萧淮离开前又转身看了宋晋一眼,伸手一指祁青宴:“青宴,你替孤,陪宋大人多喝几杯,宴不散,不许归!这是咱们大周的能臣,孤,不能怠慢!”
座下祁青宴忙称是。
随即就是众人跪下,俯首恭送太子殿下离席。
人群的最前面,宋晋同样跪下。
跪在一旁的时安悄悄抬头看向了自家公子,宋晋的面容依然淡淡的,是平日的温和,看不出情绪。
*
郡主府中,月下已经沐浴更衣毕,此时正在房中坐着。
房门外,倒水回来的璎珞和翠珏悄悄透过敞开的房门,看向里头整个过程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的郡主。
廊下,璎珞见小洛子回来,从背后掐了小洛子一把,低声道:“你平日不是话最多?你倒是想个法子哄郡主高兴啊!”
小洛子哎了一声:“郡主今儿就是不高兴。能不能让郡主不高兴一会儿!”
璎珞急了:“不能!郡主身子娇弱,闷出病来怎么好呢!”说着抱怨自己道:“都怪我,当日好好的,劝郡主做什么不成,偏偏劝郡主练字!”
三人轻手轻脚进去,就见郡主盘腿坐在临窗的榻上,托着腮,望着窗外。
翠珏和璎珞一面在一旁收拾着郡主衣裳,一面拿眼睛看小洛子,努嘴示意他说话。小洛子凑上前,轻声道:“郡主想什么呢,能不能跟洛洛说说?”
说着他往前凑了凑,非常认真道,“洛洛想知道。”
璎珞听到小洛子自称洛洛,第一次没翻白眼,只顾竖着耳朵听郡主愿不愿意说话。
月下收回目光,看向小洛子。迟疑了下,“我在想,沈姑娘说的“西山什么鹤”的。”
小洛子见月下愿意说话,立即高兴点头:“是说过这么一句。”
月下迟疑道:“沈家姑娘说,宋大人其实真正喜欢的是这些.....”说到这里月下轻轻咬了咬唇,望着小洛子:“你说她是什么意思?是说,宋大人喜欢仙鹤吗?”
小洛子啊了声,挠头道:“郡主就在想这个啊。明儿奴才就给郡主弄两只仙鹤来,咱们养在院子里就是了!到时候郡主问问,就知道宋大人喜不喜欢了。”小洛子理所当然地回。
月下听了,过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小洛子又问:“郡主要等宋大人回吗?”
月下没说等不等,咬唇道:“我要读书!”
翠珏和璎珞相视一眼,只能把郡主许久没看的书搬过来,最上头就是那本诗集。璎珞挑了灯,三人静静陪着月下。
月下沉默地翻着,一页页认真看,口中还念念有词。
三人见郡主越翻脸色越不对,不由都跟着担心起来,却又都不敢说话。
天儿越来越晚了,夜色渐渐深重了。
翠珏很想说一句“不早了,郡主睡吧”,可她没说。
突然,月下一下子合上了书,手按着书册。
三人齐刷刷看向月下。就见眼泪顺着月下脸颊滚了下来。
“郡主?!”
月下望着三人抽噎道:“只剩下六十四首了。”
什么?.....
璎珞却一下子明白了,忙搂着月下道:“没事的郡主,人都是会忘事的.....没事的!”
月下抱着璎珞哭着道:“我好不容易记住的,记了好久好久!好不容易背住一百多首,后来、后来就剩下八十九首了.....后来、呜呜,这会儿.....”月下哭得厉害,话都快说不下去了。
耳边是父亲带着讥嘲的声音,“这就是你说的用功了?说出去能让夫子羞死!”
“听不懂就去学!生就什么都不如人,偏偏还好逸恶劳!”“如果不是身为郡主,你还能干什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除了要吃要穿,攀比打扮,你还会什么!”
“空耗民脂,作践绫罗,却无分毫羞耻之心。你去吧,我没什么好对你说的了。”
是祁皇贵妃的声音,“这是陛下的诗?皇后娘娘不会连陛下的诗都忘了吧?”
还有谁,“别人都记得住,怎么偏偏你记不住!”“没背本就是错,你还说谎!”“这.....郡主.....老朽不才,确实教不了.....”
最后汇成了前生秋狩猎场宋晋的那句,“慕月下,你自私,虚荣,浮华,骄纵,非臣良配。”
月下突然推开了璎珞,哭着下了榻。
哭着来到了西厢书案前,哭着找她的笔墨纸砚。
慌得翠珏几人忙点灯的点灯,铺纸的铺纸。然后就看着他们的郡主,哭着拿起笔,哭着蘸墨,哭着开始练字。
月下哭着看着自己写出的字,脑海里浮现了沈凌霜的那幅字。她觉得,自己就是练一辈子,都写不出那样一幅字来。
写不好的字,记不住的诗词。她不是没努力过,她不是没有!想到这里月下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白白比人家沈凌霜多活了好几年,结果——
月下抹了一把泪,继续写下去,写下去.....
纸上的字越练越丑,甚至连最基本的工整好像都做不到了,一个比一个丑。隔着眼泪,月下看着——
突然,她狠狠一摔手中的笔。
蘸满墨的毛笔哐当落在地上,正好摔在了此时进来的人身前。
毛笔溅出一片墨,溅上了来人月白色的长袍。
月下这才发现小洛子几人都退下了,宋晋来了。
她想自己刚刚乱发脾气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宋大人最不喜欢人摔东西,重来一次,她还是在他面前摔了东西。
想到宋大人才看过沈凌霜那样一幅博得一片赞叹的字,看到人家知书达理的样子。结果,转头回到家里,就看到了自己这样,还有——,还有她铺展在案上的这笔越练越烂的字!
月下只觉又羞又恼,她死死咬着唇,心道我就是这样了,就是脾气坏人又蠢!
就是自私,虚荣,浮华,骄纵!
就是!
我就是这样!
这样想着,她死死咬着唇,隔着书案和半个厢房的距离,看着宋晋!好像此刻,眼前人不是宋大人。
她等着宋大人教训她,等着宋大人说出那些道理,然后——
月下咬着唇,然后——
她也不知道然后她要怎么做!
反正一切都糟透了,反正怎么都不行,随她娘的便吧!
这一刻月下好像又变成了当年那个小小的她,明明是自己发了脾气,是自己没了理,她却带着挑衅倔强地望着前面的人。
竖起一身的刺儿,已经打定主意要跟前头的人拼了!
宋晋却没说话,好像压根没看到自己袍上那么显眼的一块墨迹一样。他弯腰,伸出修长白皙的手,轻轻为她捡起了地上的毛笔。
月下看到宋晋弯腰,透过月白色袍服,她好似看到了他始终挺直的脊梁。
可偏偏,却在以她为代表的皇权面前,一次次弯下去,弯下去。
一次次,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
眼泪又涌了出来,月下的心疼得厉害。她转过桌案,跑到了宋晋身边,一把从他手中抽出毛笔!
“我不要你捡!宋大人,我不要你捡!不要你捡!”
月下哭得厉害。
这下子毛笔上的墨染脏了宋晋白皙的手。
月下拿起自己的袖子使劲儿擦着宋晋的手,使劲儿擦!嘴里还是一遍遍哭道:“我不要你捡!”
宋晋看着眼前这个哭得肩膀轻颤的女孩,徒劳得要把他的手擦得干干净净。
宋晋隔袖握住了她的手腕,垂眸看着她:“告诉臣,怎么了?”
又轻又温柔,只看着她一个人。
月下突然崩溃大哭,呜呜哭道:“我写不好,呜呜呜.....怎么都写不好,越练越差.....”她冲宋晋抬起手比着,“就剩下六十四首,六十四.....越努力越退步.....呜呜呜不努力的时候,至少不知道自己真的笨......诗也不明白,书也看不懂.....呜呜呜,一看书就困,一会儿就困,刚睡醒就困.....”
哭得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忍不住边哭边咳。
宋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哄:“这样.....没事的.....”
“郡主,没事的.....”
一声又一声。
仿佛有无尽的耐心,无尽的温柔。
在一声声轻哄中,月下的哭声渐渐小了。胸腔中无数的情绪好似都随着眼泪流了出来。她哭到发颤的肩慢慢平息了,只剩下不时一声抽噎,轻轻地,孩子一样地。
隔着轻薄的罗衫,她感觉到了宋晋落在她肩头的手,温热的气息,具有能够抚平一切的力量。
他洗了帕子,拧干。
湿润柔软的帕子轻轻落在她挂满眼泪的脸上。
月下就这样睁开泪朦朦的眼睛看着他。
宋晋轻轻为她擦了脸上泪,很小心很小心地替她擦了眼角。
月下睁着大眼睛看他。
宋晋握着帕子的手一紧,有一瞬间他顿住。
然后移开了帕,转开了视线,轻声道:“郡主,好了。”
“不哭了,好不好?”
她抽噎了一声,说:“好。”
月下的目光笼着水汽。月下的目光乖巧,干净,迷茫。她看着他。
宋晋偏头看月下投在墙上的影子,他的喉结轻轻动了动,他低声道:“郡主,能不能别——”
月下轻轻“嗯”了一声?在等,等他的话。她会很乖,会听话。
能不能别这样——看着我。
“能不能别这样伤心了。”
许久,宋晋低声道。
烛火轻轻晃,有初秋的风吹入。
吹动烛火,吹动宋大人染了墨痕的袍角,吹动了月下身上的轻罗衫。
墙上的影子随着烛火,轻轻晃。
第80章
“好了,没事的。”
叹息般的声音带着无限的温柔。
月下身上那些炸开的尖刺齐刷刷软了下去,只剩下一个毫不设防的女孩子在原地。
这一瞬间,她是十七岁歇息底里要和离后突然安静的郡主,是二十二岁被困在坤宁宫走到穷途末路的皇后,是七岁那个永远不肯离开的月下。
她好像始终都在等人,跟她说一句,“好了,没事的”。
不要怪她。
不要怪她。
于是,这一瞬间慕月下被彻底解除了一切铠甲,只剩下她最初的模样。
毫无设防,无辜,而又无措。从未学会如何靠着这个笨拙的自己,在这个充满精明人的世界,真正地游刃有余。
只能横冲直撞。
这个世界从来喧嚣龌龊,充满了人。她在一片喧嚣中一次次大喊大叫,可是她从不曾改变,永远清白,干净,犹如初生。
只是,她自己都不知道。
烛火照亮了她看过来的脸,带着未干的泪痕。她的眼睛,在卸除一切防御后,就这样茫然地看向宋晋。
“郡主,好些了?”
月下愣愣地,点了点头。她轻轻眨了眨眼睛,清晰地看清了眼前的这个人。
看清了宋晋此时所有的温柔。
月下低下头,轻轻咬了咬唇。垂下的视线落在宋晋月白色的袍角上,上头有一抹墨渍,“大人,对不起.....”
宋晋:“为了什么?”
月下咬唇:“我、我乱发脾气。”
她听到宋晋轻轻一笑,“郡主只是有脾气。”
月下抬头看他。
宋晋望着她,轻声道:“不是乱发脾气。郡主,人人都有脾气,郡主也只是有自己的脾气。”
月下微微一怔。从未有人这样跟她说过。她喃喃道:“.....可我.....不讲理.....”她想今晚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她小气,自己写不好字,拿不到表扬,看人家写得好就眼红,还乱发脾气.....
宋晋凝视月下,“不是这样的。”
月下再次怔愣,望着他。
“人难过的时候,都可以稍稍地不那么讲理一下。”宋晋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出了一个小小的距离,凤眼看着她,温声道:“郡主,哪有要求一个难过的人还必须时时刻刻讲道理的呢?这才是不讲理。”
月下眨了眨眼,“是这样?”
宋晋点头:“当然是这样。所以,不用道歉,郡主什么都没做错。”
月下怔怔看着他。
宋晋垂眸,看着月下,慢慢道:“郡主,你是我见过的,最不需要道歉的人。”说完他笑了一下,“好了,郡主的疑惑解决了。现在请郡主解决臣的疑问了。”
“什么?”月下歪头看他。
哭过的眼睛如同洗过一样,长长的睫毛还带着水汽。雪白的面,微启的红唇,还带着方才咬过的痕迹。
“郡主,为什么这么难过?”
宋晋的声音微微发紧。
月下想了想,低声道:“我写不好字。”
好一会儿,房间里静悄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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