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嬷嬷肯定道:“张太医是可靠的。”
月下再次轻轻点了点头。前生张太医带着众多太医诊断得出太后死于心悸,是正常死亡。没有比专门伺候皇族的太医对毒更为了解的了,可他们排除了毒。
今生所有这些神医,面对她给出的描述,几乎也都是给出同前生的张太医如出一辙的结论:心悸,猝死。可即使在这种可能性下,他们依然从当前的外祖母身上探查不出任何异常。
再次,前生宋晋曾经说过的话响起在耳边,“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有迹可循的”。
难道一个人的死,真的竟然能没有任何迹象和端倪?
心悸?
月下抬手落在自己心口处:难道真的是局限于医术?难道真的是有什么在外祖母这里发生着,可是他们大周这些最好的大夫竟然一点端倪都查探不出?难道真的有一种疾病,可以没有任何端倪的,带走一个人?
月下轻轻喘息着。
距离明年冬天,只有一年时间了。
月下再也无法像重生开始一样乐观了,她面对着的彷佛是一个看不见的对手。所有她能寻到的这个领域最杰出的人,都看不见它!
她的身体轻轻发颤,她垂下的手却再次攥得死紧。
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有迹可循的!
一定——有迹可循!
月下慢慢道:“继续找,再找!”
小安子应是,退了下去。
这日傍晚,宋婉过来寻月下说话。
西厢房,火墙火炕把整个暖阁烘得暖洋洋的,催开了暖房培育的兰花,春意融融。
月下靠着引枕,手里拿着宋婉刺的绣花,心里却始终转着外祖母的种种。
宋婉发现了月下的心不在焉。
听到宋婉问,月下开口道:“是宫里一个嬷嬷的死......”
说到“死”,她心口狠狠一疼,面色几乎是瞬间一白。过了一会儿才能重新开口:“很是康健的老人,说死就死了,让我心里难受”。
宋婉见月下样子,心知必不是无关紧要的嬷嬷,必然是郡主非常在乎的人。她不由多问一句:“怎的就死了?”
月下苦涩道:“就是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才这样难受。婉婉,人真的会,说死就死吗?哪怕最厉害的太医,最好的大夫,都看不出一点问题.....哪怕所有人都觉得没有问题,一个人也会突然死掉吗?”
听到这里,宋婉长睫扑闪了两下,垂下目光,慢慢道:“总有原因的。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死亡。”
“心悸。突然的心悸,难道这就是最终的原因?”
月下的声音,茫然得厉害。
一声“哎呦”声,让月下回神。
原来是跟着宋婉过来的老嬷嬷!
月下看向她。
这位老嬷嬷赶紧欠身一福,,解释道:“郡主见谅!是郡主的话,让咱想起俺们老太太了!”
这位老嬷嬷本来正盯着云霏和翠珏手里的花样子看,这时候见郡主想听,自家小姐垂着眸,也并没有阻止她多话,赶紧道:“俺们、我们老太太也是这样没的!看着多硬实的老太太,先前人都说谁也比不上的长寿相,结果还不到六十,就黑里乘凉的时候说了句心口疼,半夜人就没了!人这命呢,脆得嘞!”
以前这位老婆子是不太敢说话的,但这半年多,她胆子也大了一些,见郡主这边上下都是怜老惜贫的,有时候听着两个年轻的小姐说话,她也就大着胆子敢接上一句两句的了。
月下听说,看向宋婉:“就是你们那位——,祖母?”
宋婉长睫静静垂着,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月下也是后来,才从宋婉处听到了关于她父亲和祖母的一些事。知道宋婉的这位祖母又凶又刻薄,她伸手握住宋婉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宋婉这才抬起长睫,神色平静,看向月下,轻声:“郡主想问,尽管问就是。都是过去的事了,没什么不能问的。”
月下这才又看向脚踏处的老嬷嬷:“真就除了心口疼,再没旁的了?”
宋婉漆黑的眼睛也看向这位老嬷嬷。
老嬷嬷见郡主问,忙回话道:“绝没旁的不好!别的事我不敢说,但我们姑娘知道,我们这位老太太最爱在村里大槐树下跟人说话唠嗑,身子但凡哪里有一星半点不舒坦,最能张扬!偏偏她老人家这身子骨是村里有名的好,平时最多嚷嚷个腿疼,连伤风感冒都少。谁知道呢,偏偏那晚阎王爷要她老人家的命?她娘家人个个可都是长寿的,当时为了这事,她娘家那边还——”
老人说起当年旧事,兴起,不由就话多了起来。说到这里,老嬷嬷一住嘴,看向宋婉。
宋婉淡淡道:“说就是,没什么不能跟郡主说的。”
老嬷嬷这才又道:“她娘家人厉害,不愿意!非说是给人害死的!又是找大夫又是找官府,连仵作都来了好几个,结果什么也没有!血口喷人!后来俺们村都不让她娘家人上门了!他们闹得过分啊!那时候家里就一老一小,就是俺们婉姑娘,还不到十岁的姑娘!亲娘去年不在了,大公子去县学堂念书了,每个月就能回来那么几天!郡主您说,老太太那边娘家人是不是血口喷人?家里连人都没有,谁能害她呀!把俺们村里人给气的!”
过去这样久,提到当年这些老嬷嬷还气愤呢:“那闹的!其实,谁不知道因为啥呀,俺们婉姑娘没爹没娘了,姑娘的婚事老太太想做主——”说到这里老嬷嬷哎了一声:“老太太也是给娘家侄子哄的,非要把姑娘订给娘家老表的儿子!那样一个人,嗐,不能细说!老太太能糊涂到什么地步呢——,当时连大公子都不知会,就要趁着大公子回来之前让那边下定!姑娘那时候才十岁啊!老太太就是给人哄迷了!说句不好听的,只怕到最后阎王爷都看不下去了.....”
宋婉垂着漆黑的眼睛,静静听着。
月下紧紧攥着宋婉的手,正想让老嬷嬷别说了,就听到老嬷嬷说:“仵作查了半天,什么都查不出来!别说中毒的样子,老太太死了反比活着的时候面皮还嫩,尤其那个眼睛,扒开一看,比活着的时候还亮!都不用仵作,村里人一看就知道,哪个中毒喝药死的能这样鲜亮?谁没见过中毒死的,一个个不是青就是紫不拉几,银针一进去黑半截子.....”
月下一双眼睛唰一下盯住了这位嬷嬷。
宋婉能感觉到月下攥着自己的手一紧,她静静垂着长睫,听到月下发颤的声音慢慢问:“死者的眼睛,亮?”
老嬷嬷点头:“是呢,不知道姑娘还记得不?”
说着看向宋婉,宋婉轻声道:“当时,好像听谁提了这么一句。”
老嬷嬷赶紧道:“千真万确,我当年亲眼见的!姑娘那时候年纪小,身子弱,胆子也小,没在跟前。我当时跟着看了,扒开眼皮,真跟水洗过一样,我还说就是活着都没觉得这么——亮堂,好看.....”
说到这里老嬷嬷又向月下道:“村里人都说能这么死也是有福气了.....要是心里不甘,能死得这么安详?”
宋婉握着月下的手,这时候抬头看向月下,轻声问:“郡主,宫里那位嬷嬷,也是这样吗?”
月下唇轻轻颤着:“.....听说,只在就寝前提了一句心口不舒服,半夜就去了。去后,宛如生时。尤其是一双眼睛——”
说到这里,月下觉得周身发寒,慢慢道:“犹如水洗过一样,安详,好看。”
房间里一时间安静极了。
所有人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一位深宫中,一位远在千里乡土中。
竟这样巧?
巧到死后都有一双如同水洗过一样让人印象深刻的眼睛?
月下只觉无边寒意,漫上来。
她抓着宋婉的手。
等到人都退下,宋婉才向月下轻声道:“郡主,我、我后来遇到一个人。”
月下紧紧盯着宋婉:“这个人——”
宋婉长睫一颤,咽了口唾沫,只觉嗓子干得厉害。好一会儿,她才能继续道:“这个人,他、他说,他也见过这样的,他说,他知道——怎么回事。”
月下一下子攥紧了宋婉的手。
宋婉慢慢道:“这个人疯疯癫癫的,天天就想着骗人攒钱,想造大船,满嘴疯话.....郡主要是愿意见这样一个人,倒是可让人往荆州一寻。我是不信他的话的,郡主愿不愿意信,就看郡主了。”
“他可有名字?”
“张三。”
月下立即起身,喊小洛子、小丁子,立刻派人往荆州寻人。
一切安排妥当,房间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月下几乎坐不住一样,整个人都在轻颤。
宋婉悄悄看了月下一眼,不由轻声问道:“郡主,你、你要真的信了那人说法.....”她轻轻咽了一口唾沫,才接着道:“要真的有这么一种、毒.....”
月下一瑟。
宋婉强笑,歪头问:“郡主觉得,我祖母,会是,给人害死的吗?”
月下看向宋婉。
宋婉脸上的笑几乎一滞。
就听月下道:“婉婉,你身子弱胆子又小,就别想这些事了。”
说着,她握住宋婉冰凉的手,慢慢道:“你祖母怎么死的,管她呢。她做了那些事,怎么死的,都不重要,死了就行。”
宋婉看着月下。
月下的眼睛,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
剔透,干净。
此时更是宛如潭水一样,静静看着她。
月下轻声道:“我只在乎我欢喜的人,至于我不喜的人,管他们呢。”
宋婉长睫再次一颤,垂眸的瞬间,嘴角轻轻抬起。
她的手轻轻抠着炕桌。房中温暖,兰花散发静静幽香。
*
皇宫,永寿宫
祁皇后才送走了儿子。就听到月下的人又往荆州寻人,她蹙着的眉头一挑,狠狠揉着发涨的太阳穴:
“又找神医?荆州有什么神医,本宫怎么一点没听说过?”
祁皇后说完,只觉得头更疼了。宋晋就够难缠了,如今就连慕月下一出一出,都弄得她摸不着头脑!前头那个叫什么小丁子的,她倒是往死里查了,可查到如今,屁都没查出来!让她简直百思不得其解,一想到就头疼!
如今慕月下又开始找人,偏偏还是直奔荆州!
荆州这个地方,可是宋晋出来的地方!难道又有什么诡计?
回话的人不确定道:“卑职打听过了,就连国公府那边都说,不曾听说荆州有什么神医。”
“那她往荆州找什么?莫不是,荆州也有淮阳逃难的什么小太监不成!”想到可能又是一个怎么查都查不出头绪的,祁皇后头疼道。她狠狠一呼吸,按着额角的手一停,狠狠道:“不管她找什么,这次都给我直接弄死,决不能让人来到京城!”
已经有个怎么查都查不出端倪的小太监了,她不想再让慕月下弄来一个他们摸不清头脑的什么人物了!
回话的人立即道:“遵命!”
见人退下,一旁郑嬷嬷上前,给半躺下的祁皇后轻轻揉着额头。宽慰道:“娘娘,眼下国公府的困难都是暂时的——”
“暂时的?国公府如今名声臭的!街头三岁娃娃都能唱着什么屏风秀女瞎眼睛的童谣嘲!眼下,就连蜀地也开始失控!”
说到这些,祁皇后哎呦了一声,头疼,胸口疼。
郑嬷嬷忙一边揉着,一边道:“只等殿下大婚就好了。”
国公府如今时局是艰难了些,等跟东宫结了亲,立马就能振作起来!让那些人看清楚,国公府不仅是眼下的国丈府,也是未来的国丈府!它的地位,绝不容任何人质疑!
闻言,祁皇后胸口才舒服些,轻哼了一声。
太子府中
萧淮书房里,很安静。
一旁秦兴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上首的萧淮,自打从永寿宫回来,好似就没改变过姿势:坐在书房上首的扶手椅中,食指抵着唇,桃花眼低垂,看着空无一物的紫檀木桌面。
直到——
有人回:“殿下,祁小姐来了。”
萧淮这才动了,靠坐在扶手椅上,看向门口处:“请进来。”
秦兴立即应声。
廊下等候的祁白芷,控制不住发烫的脸颊,此时放下了兜帽,被冷风一吹,才觉得好些。就在今日,祖母明里暗里对她道:皇后要做主,殿下该娶妻了。果然,很快她就听到太子殿下进宫的消息。显然,皇后娘娘寻殿下也是为了这桩大事。
殿下才从宫里出来,就这样着急地要见她——
想到这里,祁白芷再次忍不住羞红了脸,咬了唇。
借着冷风,冷静下来。
见秦公公亲自来接她进去,祁白芷顿时更加不好意思了。
秦公公恭谨道:“大小姐请吧,殿下等了好一会儿了。”
祁白芷一颗心一荡,努力按捺,温柔地向秦兴一点头,款款跟着秦兴走向了太子府书房——这个传闻中,外人绝难进入的地方。
走在这至贵之地,祁白芷觉得她每一步都在走向至高之处。
她愈发挺直了腰背,几乎是以俯瞰的姿态,打量着周围垂首侍立两边的下人,打量着一旁弓腰带路的秦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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