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慕朝游竟当真走到了这一日?
也不知怎么,光是看她坐在这里,他竟有了落泪的冲动。
王道容清冷双眸剎那间如碧海生波,略微阖了眼,这才平复了心绪,一息之后,敛入潮波,复归一片柔情祥和的平宁。
王道容静静瞧她良久,才微微一笑,朝她伸出手来,仿佛漂泊六年的游子终于找到归途,“朝游,容来接你回家了。”
第135章
慕朝游见他没有觉察出异样, 这才微微定了定心神。
这本来便是他的“家”,慕朝游没有娘家,亲迎时便在王邸另找了间大屋。由王道容驾车绕着府邸转了几圈, 这才来到屋前, 遵古礼请她下堂。
来到车前,王道容将车绥递给她, 这本是仆人请主人上车时的礼仪,彰显出婿对妇的亲爱姿态。
按礼来说, 妇自然是不能受的,需侍者帮她推辞了, 再由侍者接过递给新妇。
那侍者正要照作,王道容却没有松手之意, 将车绥递给慕朝游之后,又亲自俯身扶她上了车。
侍者心中一惊, 不敢置喙, 只好退到一边。
古礼繁琐, 规矩又多。虽然在此之前已经有侍者为她大致讲解了一遍, 但慕朝游哪里又记得清这许多。
王道容来扶, 她便理所应当地钻进了车厢。
待她进入, 王道容这才也翻身上马,为她驾车。
这本来也是做足姿态的礼节,只待车轮转过三圈,便有侍者前来代替,但王道容仍是不假人手, 一路驾车来到府中寝堂前。
沃盥之后, 二人左右对坐,行同牢食礼。
来了。慕朝游心下微微一凛, 努力打起精神来。
王道容修为、剑术比她高出不知凡几,她想杀他,必须要提前动过手脚。今日能否成事全看眼前这一遭。
事前,她小心取出陶仙翁临行前所赠的迷药,暗藏于指缝之中。
王道容敏锐,她唯恐他觉察出蹊跷,精神紧绷,口中的肉羹也不知滋味,草草用过三饭二酳之后,侍者不用爵,改用卺,送到两人面前,请二人饮用。
这便是合卺酒。
望见瓢内酒波漾漾,慕朝游毫不犹豫,举瓢便饮,借着宽袍大袖的遮掩,指尖朝瓢沿轻轻一弹,抖落出指尖□□。
迷药入水即融,顷刻间便与寻常酒液无异。
这世上没有无色无味的毒药,匏瓜味苦,酒液微浑,恰好正作了掩饰。
王道容也饮了半口。
慕朝游非但没把匏瓜交还给侍者,反倒在王道容与侍者惊讶的视线下,将瓢倒转,把自己那杯递到王道容面前。
“我家乡有个习俗,合卺酒要男女先饮半口,再换饮半口。”她一口气将王道容剩下的残酒喝光。
她以为自己会紧张,会露怯,会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但出乎意料的是,当合卺酒被端上来的剎那,慕朝游就仿佛被一个陌生的她给附身了。
做这一系列动作时,她什么也没想,肢体仿佛与思想被切割成了两个毫不相干的个体。
王道容静静注视着她,莞尔一笑,不疑有他地端起那半瓢毒酒一饮而尽,“朝游家乡习俗倒是亲昵有趣。”
目睹王道容将那半瓢毒酒饮空,慕朝游藏在袖口下的指尖这才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汗水湿透了脊背。
从这一刻起,她才真正没有了回头路。
毒药的发作不会这么快,这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不过会令人肢体无力,视野发黑,难以集中精神注意而已。
三饭三酳礼毕,王道容去东房更衣,慕朝游在侍者的帮助下在室内脱下礼服。
不知何故,她等了半天,王道容却迟迟不至。
慕朝游一颗心直如同踩在条钢丝上,晃晃悠悠,始终不能安宁。
她方才在室内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杀王道容,可如今毒也下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却又忍不住想。她与王道容之间何至于此呢?当真只能走到这不能挽回的地步吗?
王羡待她以真心,她已经害得这父子二人形同陌路,难道还要再杀他这唯一的儿子吗?说一千道一万,王羡心底仍然念着,爱着这个儿子的。
王羡从未曾辜负过她,她若杀了王道容,又如何对得起王羡?
或许她没必要杀他,王道容不肯放手,将她强留在身边,她难道不能反其道而行,剥夺他的行动能力,打断他的手脚,将他囚禁在自己身边吗?
这样他既不能作恶,也不能控制她与阿砥。
慕朝游闭上眼。她也知道,自己东想西想,都是瞎想。王道容活着对她而言就是最大的变数,最大的威胁。
王道容没来,她一个人等得心神不宁,索性站起身走到室外去透气。
主人家成亲,府邸张灯结彩,院中仆役侍婢也都个个喜气洋洋,难得放松躲懒,聚在一起说话闲聊。
不远处,一伙侍婢正唏嘘地说起什么,隐约听到“小婵”两个字,小婵走后,她甚为挂念,忍不住走近了两步。
只听到其中一个侍婢惊讶问:“真的?!”
“哪里还有假!”另一个信誓旦旦说,“这可是我哥亲眼所见,他在驿站里当工,谁也比不上他消息灵通。”
另有人叹气说:“唉呀,这可如何跟娘子交代。”
“什么时候交代也不能这个时候交代,今天可是娘子与郎君的大喜日子,这事不论如何也得瞒下来,娘子知道定要伤心的,何苦找这个晦气!”
众人都点头。
又叹息说:“小婵也是命苦……好端端地怎么出城就碰到了鬼物。”
“诶不是说没瞧见尸首吗?会不会,已经逃出去了?”
“哪能呢!小婵与她表兄手无寸铁,往哪里逃?逃得过这些见血就发狂的死人?依我看,没有尸首那叫尸骨无存,比有尸首还可怕呢!”
慕朝游原地听得脑子里“嗡”地一声,几近昏厥。
她们在说什么……?小婵出事了?好端端地怎么会遇到鬼物?她临行前不是送给她护身符箓了吗?
按理来说,对付寻常鬼物应该不成问题。除非他们遇到的鬼物并不普通……想清楚了这一点,慕朝游大脑一片空白,浑身颤抖,后知后觉间,一阵滔天的怒火与恨意同时翻涌上来。
她没有声张,也没有冲上前质问。在这一刻,她心底残余的最后一点感情也终于粉碎殆尽了。她将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这些愤怒寸寸嚼碎了,吞进肚子里,化为自己行动的养料。
她强作平静地回到屋里,在榻上坐下,等待着王道容回返。
少顷,王道容终于姗姗来迟,一去小半个时辰,回来时他只穿一袭白色单衣,乌发柔披着,红唇贝齿,天姿灵秀,望之浑如姑射仙人。
慕朝游见他发根微潮,就知道他已经去沐浴过。
她不受控制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才合上眼,努力压抑住眼底仇恨的光芒。
王道容被发跣足走过来,浑身上下还带着水汽的微潮。
他在她身边站定,却没着急动作,只静静地,从上到下,从头到脚,又打量了她好一会儿。
少顷,才微微一笑,在她身边坐下,抬手替她解鬓间发缨。一双乌眸艳丽得令人心惊。
曾经的她有多痴迷于他这幅好容色,如今再看他这张脸便有多恨,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划破他虚伪的脸,将他大卸八块,碎尸万段。
可现在还不行,她还必须低垂着头,很努力地强作平静,忍耐他伸手在自己发间动作。指尖几乎在掌心掐出一道深深的血印子。
他袖口淡淡的兰草芬芳近在鼻息,慕朝游不禁有一剎的恍惚,仿佛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解缨之后,这场昏礼才算彻底告一段落。
王道容也没将发缨交给侍者,索性将发缨往他自己手腕上缠了几圈,随后腾出手来替她揉了揉太阳穴。
“操劳这半天。”王道容轻声说,“辛苦你了。朝游。累不累?”
要动手吗?
是现在吗?
心脏不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着,两人离得太近,生怕王道容觉察出蹊跷来,慕朝游深吸一口气,竭力平淡地说:“还好。”
王道容柔声:“容命人烧了热水,正可洗去一天疲惫。”
她如今也的确需要平复一下心情。
慕朝游站起身,转到屏风后,洗漱妥当。
热水淹没了四肢,她不放心,将那把短剑随身带着,沐浴时,便将短剑搁在自己大腿上,冰冷的剑身紧贴着肌肤。
慕朝游缓缓抚摸着短剑,终于慢慢冷静下来。
再回到榻前时,一眼便看见王道容正凝视着一盏青灯若有所思。因他有夜盲,室内不撤灯烛。
热水冲去了她的焦躁不安,此时,慕朝游也已近七分的冷静。她没束发,湿淋淋的乌发拢着苍白的脸,站在距王道容不远处,没着急上前,“王——”
她抿唇,作出迟疑的神色,目光闪烁,似乎觉得不自在。
王道容这才回过神来,朦朦胧胧的灯火间,见她窘迫模样,不禁了然:“朝游。”
他朝她伸出手。
常言‘灯月之下看佳人,比白曰更胜十倍’,王道容揽了慕朝游肩头,细细凝望,乌黑眼眸深浓含情,如春雪消融。
慕朝游见他乌眸微动,眼里满是掩藏不住的情谊。
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了。
正当王道容情难自抑,忍不住俯下身亲吻她额头时,慕朝游左手攀上他肩头,袖中短剑剎那间如白蛇出洞,电击而至!一剑洞穿了王道容的心肺!
“嗤”地一声,是剑刃摩擦血肉时的细微声响。
王道容慢慢地低下头,瞧了一眼自己血流不止的胸口,当胸插着的一把短剑,剑柄正牢牢握在了慕朝游的掌心。
这个动作她已然在心底排练了千百次,剑出如龙,飙举电至,这一切完成地一气呵成,并无一丝滞涩。
她攥着短剑,沉默地等待着王道容的回应。
出乎意料的是,他的神情平静极了。
没有被背叛的震惊,也没有吃痛时的狰狞。
王道容稀松平常地瞥了自己胸口一眼,这才淡淡抬起脸,“你果然是在做戏。”
仿佛,他早已看穿她的预谋。
第136章
鲜血不断从他胸口涌出, 王道容眼睫动了动,神情平静得仿佛是在看旁人受难,哪怕他的面色因为受伤已迅速苍白了下来。
“为什么?”王道容照样朝她伸出手, 左手环抱住她, 右手轻轻地撩起她凌乱的额发,又追问了一句, “为何?”
短剑深深地卡在他胸骨,慕朝游并不确定这一剑是否刺中他的心脏, 她略微一动,剑刃便摩擦胸骨, 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王道容吃痛轻哼,他喘了口气, 但呼吸也牵连着心肺,传来一阵令人战栗的痛苦。可身体上的痛楚又如何与心灵的痛楚相比?
他无奈放弃, 只得叹了口气, 抬眸望向慕朝游, “朝游。你当真便这般恨我么?”
鲜血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 同时也染红了慕朝游的双手。
王道容的双眼仍是漆黑的, 镇定的, 那眼里没任何怨言,只微微有些黯淡。
慕朝游怔了怔,忍不住闭上眼重整了心绪,这才睁眼与他对质,“谢蘅, 你是不是骗我?上疏治他死罪。”
王道容不答反问: “你怎会知晓?”
慕朝游一言不发。有谢蘅前车之鉴, 她知晓这人心冷如冰,十多年的情谊他从未放在眼里, 只怕牵连到刘俭。
孰料,王道容不待她开口,便自己说出了真相:
“你见过了刘俭。”
这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慕朝游继续问:“入京之后,你是不是仍暗中派人跟踪监视我。”
王道容承认:“何展之乱方平,城内不太平。有人想对我出手,容怕你受我牵连。”
这也解答了她另一个疑问,为何那天她巧遇谢蘅,他来得会这么快。
“那小婵呢?”如果说,问前面这句话时,她尚能保持平静,提及小婵,慕朝游苦苦压抑多时的怒火终于忍不住爆发了,有几分失态地质问道,“小婵走得这么仓促到底是不是你授意?!她跟她表哥路上遭劫杀又是不是你所为。”
她望向王道容的双眼,心底说不上来是希望得到他肯定还是否定的答案。
如果他否定,如果他否定……她说不定当真会放过他,替他疗伤,打断他的手脚,将他囚禁在身边。
可王道容却直言不讳,说了轻巧的一个字。
仅仅这一个字。
“是。”
“为什么?”这一个字仿佛是火星子落到了火绒上,顷刻间便点燃了慕朝游内心的愤怒,压抑的怒火熊熊烧过四肢百骸,烧得她骨肉都发痛。
她睁大眼,怒问道:“谢蘅与你有竹马之谊,小婵伺候你多年,王道容,你难道没有心吗?!”
对上她的愤怒,王道容仍是一片水泼不进的平静:“朝游。容说过,这世上仅在乎你与阿砥两人。”
此时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俱都消失了。
重逢后,王道容常常微笑,清风朗月,温润如玉。
可利剑在胸时,他脸上的表情却都消失了,面无表情,没任何表情,没任何喜怒。那精心矫饰了六年的人皮,此刻终于被他褪了下来。
乌黑的眼眸如一滩流动的污泥,正静默地,审慎地打量着她,品评着她。
慕朝游一对上他的目光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六年过去,他当真没有任何改变。
她心中激动,忍不住冷声说:
“这样的偏爱我要不起,我也不敢要。”
心底的愤怒,更多的是怒他的欺骗,还是怒其不争,慕朝游已经分不清了。
可王道容却仍火烧浇油一般,摇摇头,嫩白的脸上露出少年般的纯稚懵懂,“容不懂。也不明白。”
王道容摇摇头:“容如此爱你,朝游为何偏不信我真心呢。”
那股荒谬之感再度蔓延上了慕朝游的心头,慕朝游大脑嗡地一声,仿佛炸开了,怒道:“这不是爱!”
不止一次,她都觉得她是在和一滩污泥,一汪深潭,一处深不见底的暗渊沟通。
他是什么都好,唯独不是人。
王道容缓缓地,直视着她,牙牙学语般,笨拙咬字,“那到底何为爱?”
他左手拥着她,将她往怀里搂得紧了些,鲜血染红了两人的衣襟,王道容的嗓音已经有些虚弱了,仍坚持问,“朝游。容当真不明白。”
“我想要你,想要我们长长久久地在一起,谁来打搅我们,我就杀掉谁。”
她紧握着的短剑还插在他胸口,王道容每近一寸,剑刃便往他胸口深入一分,剑锋破开血肉的动静清楚地回响在两人之间。
可王道容仿若未觉一般,寸寸逼近,将头脸埋在她脖颈,轻声说,“难道真要容剖心自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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