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比三家,挑挑拣拣,太阳一晃眼就从头顶滑过去了。
日头偏西的时候,慕朝游跟魏冲坐在车辕上往回赶,车上堆满了满满当当的东西。
路过街角那家酒肆的时候,慕朝游老觉得如芒在背,好像暗处有一道视线正盯着自己,扭脸四处看了看,只见到街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儿,哪有闲心盯着她的呢?
魏冲觉察到她的不对劲,问:“阿姊你看什么呢?”
慕朝游摇摇头:“没什么,随便看看。”
……可能只是她的错觉吧。
酒肆的临窗的二楼,正坐着个乌发墨鬓,容貌俊雅,皮肤香细的少年。
少年披着一袭青色的长衫,恰如一竿萧萧的玉竹一般。
谢蘅收回视线,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昨日回去之后,谢蘅便一直惦记着王公跟慕朝游的事儿。
他记得慕朝游,在此之前他还朝她讨要了那一坛桑落酒。
当时,谢蘅对她的印象很好,觉得这女郎不卑不亢,出生市井却不减风骨。可如今谢蘅觉得,自己对慕朝游的看法要被全盘推翻了。
他跟刘俭不一样,刘俭是不管三教九流,寒庶之分都愿意去结交。谢蘅平日里也仅仅只对朋友,朋友看重的人另眼相待罢了。
昨日见王公与慕朝游,谢蘅回去之后百思不得其解,今日这才又来到这家酒肆想要碰碰运气。
他运气不错,真的又遇上了她。
万万没想到慕朝游身边的男人竟又换了一个,还是一样的说说笑笑,举止亲昵。谢蘅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心中对这女郎微薄的好感已经直跌入了谷底。
他不会对别人的生活方式过多置喙。他最关心的是,王道容知道这件事吗?知道这女郎不止与一个男人交往过密吗?
谢蘅心里惦记着这件事。
正好第二天刘俭叫他来家里看牛。
谢蘅动身去了。
到了刘家,就被下人引到了牛棚里。
刘俭正笑着站在牛棚里朝他招手。
谢蘅走过去,不禁看了一眼刘俭空荡荡的身侧,问:“芳之呢?”
刘俭一提王道容,就忍不住抱怨说,“我今天又不是没喊他,他不愿来。”
“芳之这家伙平日里又不爱跟我们混在一起你又不是不知道。”
谢蘅不动声色避开脚下的牛粪,嘴角无奈地扯开一抹笑,心说,难道他就愿意来吗?
刘俭最近新得了一匹壮硕的青牛,心情很好,看上去精神奕奕,一点也不在乎牛棚污秽,拿着草料就去喂牛。
又大笑着拉过谢蘅的手,“你看我今日新得的这一匹青牛如何?”
谢蘅抽回手,看了一眼,说,“很好。”
刘俭兴致勃勃:“我给它起名叫青雷将军,你觉得比起你那头白鼻子怎么样?”
牛车出行在南国士族之间风靡一时,谢蘅当然也养了牛。
提到自家爱牛,谢蘅总算正色了点儿,“它叫飞白。”
“至于你这头青雷将军吗?”谢蘅认真看了看说,“不怎么样。”
刘俭大笑说:“我看你是嫉妒。”
谢蘅笑着说:“是谁去岁还想问我讨要飞白的?”
刘俭:“现在不一样了,我家青雷将军可不比你家飞白差,不信的话,你把飞白牵出来,让它俩比一比,看看孰胜孰负。”
牛车风靡,南国世家子弟之间赛牛也蔚然成风。常喜欢聚在一起竞相夸耀自家的牛更壮,更美,速度更快。
谢蘅欣然应允。
仆役回去将飞白牵了过来。
刘俭说:“城里人太多,咱们去江边。”言罢,轻挥了一鞭子,当即策牛而出。
正值草长莺飞的好时候,江风熏软,江畔的青草也长得足够没过了牛蹄。
两个人策牛跑了几圈。待到飞白和青雷将军都精疲力竭了,也没分出个胜负来。
此时江风吹动春衫,刘俭和谢蘅身上都热得出了汗,干脆放牛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低头吃草。
一圈儿跑下来,谢蘅白皙的面颊和鼻尖都挂了点儿细细的汗珠,举帕揩了长长吐出了一口浊气,心神舒畅,想起王道容,不免遗憾,“可惜芳之今日未来。”
刘俭大笑:“我都跟你说了,他今天不肯来,我们俩个旧人加起来也比不过人家一个新人啊!”
谢蘅攥着帕子一愣,“新人?”
刘俭:“慕娘子啊,还能有哪个,你之前不是见过的?”
谢蘅一双墨眉登时便皱了起来,“他去找慕朝游了?”
刘俭觉察到他神情不对,“怎么了?”
谢蘅摇摇头,“没什么。”
刘俭也不追问,吹着风眯着眼,享受着难得的好时光,“慕娘子近来不待在魏家酒肆了,你可知晓。”
谢蘅坦诚:“不知。”
刘俭:“魏家的说她最近盘下了个面馆,打算自己当老板。”
刘俭扭过脸扬起眉:“依我看,这个慕娘子倒是个胆子大的,比起男子来也不遑多让,等她新店开业了,我一定过去给她捧捧场。”
谢蘅轻轻蹙了蹙眉,欲言又止。
刘俭奇怪地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蘅不答反问:“你也喜欢那个慕娘子?”
刘俭笑说:“她长得好看,做事又大方,我当然喜欢她了。”
谢蘅:“但我觉得,这个慕娘子并没有你们以为的这样好。”
刘俭微微睁大了眼,一下子就清醒了。
谢蘅性格温润,鲜少有将对人的好恶挂在嘴上的。
刘俭看他蹙着眉,眼底的淡淡的厌恶不像作假,大奇道,“怪哉,她得罪你了。”
第036章
谢蘅又一次欲言又止。
这要他如何说呢。
难道说他亲眼见到慕朝游跟王道容他老子不清不楚?
事关王道容的家私, 就算是碰上刘俭他也不好开口。
刘俭看着谢蘅这一副表情,不禁更加好奇了,笑道:“她怎么惹你了?”
谢蘅摇摇头, 唇瓣抿紧了点儿, “她没惹我,我就是单纯地……不喜。”
这话听上去实在有些不讲道理了。
刘俭也吃了一惊, “你说得这是什么话?”
谢蘅没回答,而是将话题又引入了个新的方向, “芳之很喜欢她?”
刘俭想了想,点点头。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他亲见过王道容跟慕朝游的相处。
王道容是对谁都淡淡的, 不假辞色,鲜少有过什么强烈的情绪波动, 一副要成仙的模样。少年对上慕朝游的时候,也淡静有礼, 但说话做事却总是透着股拿腔作势的调调。
刘俭觉得有点儿装。
“我还没见芳之和哪个女郎走这么近。”又摇摇头, “不过也不尽然, 毕竟还有顾家的娘子, 他是定娶顾妙妃的了。你看他那个清冷冷的样子, 要说多喜欢也未必。”
王道容是他们之中最静冷, 理智的那个,理性的判断永远在他脑海中占据上风。所以,刘俭认为,喜欢是喜欢的,但这喜欢还不至于越过他对理性的掌控。
少年冲动, 头脑发热的爱恋在王道容这里是不存在的。
刘俭觉得, 日后王道容若是娶亲,和妻子之间最好的相处方式, 大概也就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了。
谢蘅点点头,“这样是最好的。”
“我觉得,”头一次在人背后说人坏话,谢蘅顿了顿说,“那个慕娘子看起来不像是安分的……”
话到这个份上,点到即止,已是谢蘅所能吐露的最大的负面评价了。
刘俭忍俊不禁,“子若你今天能说出这话来,我还以为你也被这慕娘子骗了心去了呢。”
谢蘅怔了一下,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难得皱紧了眉,呵斥了一声,“不要多说。”
刘俭慢悠悠地晃了晃鞭子:“好好好我不说这个,你家里的事你也看开点,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坏小娘呢?”
若说谢蘅这样想,也不是没缘由的,他家那一团乱账,刘俭多多少少也都知道一些。
谢蘅他那个早死的爹,是个风流浪荡子,不知与多少女伎搅缠在一起,家里妻妾多得能开好几张席,光是私生子在外面就有好几个。
谢蘅从小跟着他母亲袁夫人见多了男女之间的腌臜,也见多了那些勾心斗角的污糟事,母亲受过的委屈,流过的泪。
别看他一副好脾气的温润君子皮,风度翩翩怜香惜玉,从不跟人红过脸,实则畏女如虎。
刘俭:“不过我觉得你对慕娘子是不是有点偏见?她哪里有你说得这样差。”
“我可不管。”他大笑一声,率先拨牛冲了出去,“这次她店里开业我定也要准备上一份贺仪庆祝去的。”
独留谢蘅驾着牛,眉头打成了个死结。实在想不通怎么不管是刘俭、王道容还是王公,都对这个庶人女子如此另眼相待呢?
难道这女子身上真的有什么奇特的魅力不成?
-
将面馆的事大概处理妥当之后,慕朝游终于能抽空履行自己之前的约定,单独设宴给王道容赔罪。
她本打算在建康知名的酒楼订上一桌酒宴。王道容以为不必这么麻烦,在家中招待即可。
这让慕朝游又犯起了难。
王道容是王家金莼玉粒养出来的宁馨儿,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
思来想去之下,慕朝游想到上次招待王羡的蒸槐花效果不错,便特地起了个大早,又去打了点儿槐花,这次另做蒸饭。
再去集市逛了逛,挑了几条小鱼,小鱼没有大鱼的土腥味气,较之味道更为鲜美。
集市里还有人叫卖菱角藤的,慕朝游小时候吃过,也买了一捆回来。
逛了一圈儿,买回来的都是些农家常吃的时令小菜,想他们这些世家子吃惯了大鱼大肉,这些田园野味倒也能吃个野趣。
待到巳时,王道容的车架在门前停下,他今日没带阿笪,是孤身来赴的宴。
慕朝游正在厨下忙活,听到叩门声,忙替他开了门。
王道容静静地站在门前,他今日穿得十分闲适,乌发仅仅以一根玉簪束发,如春水倾泻腰际,衣裳上窄下宽,腰线收得一搦,如暮春风中怒放的玉簪花。
“朝游,久见。”少年朝她俯身为礼。
王道容一眼便注意到了她手上的面粉,朝她略略一颔首:“可有容能帮得上忙的?”
慕朝游说:“今天是我请你来做客,哪里有让客人来帮忙的。”
一路引他在那面活花屏前坐下,又往他手里塞了杯茶。
待瞥清盏中之物,王道容微怔:“这是……”
热水才注的茶,沫沈华浮,焕如积雪,碧莹莹的茶叶在雪浪中上下沉浮,茶汤之清澈,是王道容生平所未曾见到的。
慕朝游解释:“这是直接用滚水泡的茶叶,没有加盐与姜橘。”
王道容闻言垂眸轻呷了一口茶汤,入口苦涩,但相较于寻常的饮茶方式清爽许多。
搁下茶杯,他这时才得以好好观察慕朝游所居住的这间小院。
小院收拾得极为干净齐整,院子正中央植一棵桂树,浓荫匝地,流淌着深深浅浅的绿。墙角树根杂花开得正盛,时有春风吹过,吹动落花。一看便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慕朝游又端来橘子、桃子和一些糕点蜜饯。厨房里的槐花饭已经提前蒸上了,但距离蒸熟还有段时日,慕朝游就拿了个橘子坐在王道容对面陪客说话。
王道容一直安静地看她忙活。
眼前的少女微垂着眼,皙白的指尖灵活如飞蝶一般,快速剥开黄澄澄的橘皮,露出其中汁水丰盈的果肉。
一股清甜微酸的橘香霎时如雨雾弥漫。
橘络不好打理,慕朝游理得很仔细也很有耐性。一截皓腕在日光下如雪莹莹,腕子上的肌肤本来就薄,被太阳一照,恍如无骨一般,汪着脉脉流动的鲜血。
王道容喉口不自觉微动了动,自口腔两颊都泛起一阵渴意。
他掩饰性般地垂落了眼,又举起茶盏喝了一口,可惜收效甚微。
这股干渴并不是生理上的干渴,是从骨子里,从心里泛出来的渴。
自从那天他饮下神仙血之后,日日夜夜都觉得口干舌燥。
王道容静看着慕朝游的手腕,内心不由自主地升腾起一个隐秘的、失礼的念头。
若是此时攫了她的手,一口咬下去,牙尖刺破她皮肉,鲜甜的鲜血便会如醴泉一般滚入口中吧。
他想得太入神,就连慕朝游都感到不对劲。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道视线正紧紧地瞧着她,她纳闷地抬起眼。
王道容静淡的视线不偏不倚与她撞了个正着,他也没有移开视线的打算,乌黑的眼犹如沉水的青玉,仿若有摄人心魂的魔力。
慕朝游仓促之间,匆匆撇下眼,主动避开了王道容的视线。
下一秒,她感觉到,王道容的视线移开了。
然后便是长久的安静。
曾几何时,她与王道容之前并不缺话聊。
王道容生性清冷寡言,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说,他静静地听着,间或附和几句,表达一下自己的看法。
若是在一年前,慕朝游也想不到她和王道容会处于目下这个相顾无言的状态。
若说她真正地放下了王道容吗?倒也不尽然。对于王道容的心意被她很好地埋藏在心底,早已没了往日的浓烈,只是很淡的一抹,近乎于山抹的微云,直待日后不经意的一缕风,便能吹散于无边无尽的疏阔青空下。
最终还是王道容率先打破沉默,问她的面馆准备得如何。
慕朝游回过神来,说,“所能想到的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只能等试营业时再查漏补缺。”
王道容:“食肆辛苦,你一人可应付得来?”
慕朝游:“先做几天看看,不行的话我再请雇工。”
王道容思忖道:“男子虽有健力,但你孤身一人,并不安全。不若寻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这也是慕朝游为何宁愿独居,却不找护院的原因之一,她对古代保镖的职业素养没抱有任何期待,
她自己会几手剑术尚可自保,倘若雇人,只恐护卫不成,反倒引狼入室。
更何况她一个人住着自在一点,不习惯旁人的伺候。
慕朝游摇摇头,亦是早有盘算:“面馆里的重体力活不多,若是雇工我打算雇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女孩子心细手脚勤快。”
王道容想想,亦是这个道理,便不再就此多言。
长久的沉默,令人陷入尴尬的境地。
慕朝游心里默默盘算着时间,见时候差不多了,便适时开口说:“槐花饭好像熟了,我过去看看。”
王道容亦随之站起身,“我与你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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