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便将手中的药包亲自递给了她。
慕朝游愣了一下,婉拒说:“多谢,但我肩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暂时也用不着这么多补药,给我也是白白浪费了,郎君不如用到更有需要的人身上吧。”
王道容:“都是些益气补血的方子,日常吃也没什么打紧的。”
慕朝游没办法只能收下,又问:“不知顾娘子情况如何?”
王道容一怔,心里霎时间说不出什么滋味。
难道慕朝游以为他只有在取血时才会来寻她吗?
王道容静望着她,“娘子以为容今日是为令嘉登门不成?”
慕朝游有点儿惘惘的,难道不是这样吗?
王道容抿紧了唇角,一言不发。
慕朝游自知失言,忙说:“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道容垂眸摇了摇头,容色有几分黯淡,“不。”
“令朝游有这样的误会,是容该反思自己平日里的所作所为。”
慕朝游迟迟不返,院子里的吴婶子觉得奇怪,忍不住冲着门口遥遥又喊了一嗓子:“谁啊。”
慕朝游下意识拔高了嗓音回:“没什么。”
怕吴婶子追出,她犹豫了半秒,又补道,“货郎!”
吴婶子:“货郎?”
慕朝游:“嗯、嗯,婶子不必出来,我打发他走就是了。”
吴婶子:“那你快点啊。”
嗓音听起来虽纳闷着,却没有再追问了。
慕朝游这才又看向王道容。
清透的日光照得王道容眉目分明,少年看起来并不像生气的模样,只是有些困惑地问:“我是货郎?”
慕朝游讪讪解释:“事急从权……抱歉,那个是我邻人吴婶子,为人最热心肠,恐怕到时候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
王道容没有说话。
他不傻。
自见到他起,慕朝游的肢体语言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
她只半开门,半侧着身,将门洞遮盖得严严实实,令他难以窥见院中的一草一木。
但院子里的说笑声却隔着墙很清晰地飞来。
听声音是一个少年与一个妇人。
一墙之隔。
她将自己排除在外。
王道容静静地听着,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一颗心直直沉了下来。
他意识到,慕朝游的确在疏远他。他在她心中的地位正一点点被取代。她言语中显而易见的疏远,如一根小刺浅浅地扎进他心底,不痛,但如鲠在喉。
慕朝游毕竟曾对他动过心,或许在来之前,他心里多多少少期待过她热切的回复,待他的独一无二。
像凭空被人打了一耳光,王道容微微垂眸掩去心中的心潮起伏,“朝游是怕解释不清,还是不愿解释?”
慕朝游摇摇头:“不是不愿解释,只是不知道如何解释我与郎君之间的关系,外人眼里孤男寡女,士庶之别,怎么解释得清。”
这一句话让王道容奇异般地冷静下来。
是。
难不成他还想让外人误会不成?他与令嘉之间的婚约尚还暧昧难明。他理当谨记,今日前来,只是杀她不成之后,与她重修旧好。
慕朝游如今与他愈发疏远。
曾经王道容以为她的出走不过负气之举。
明明年岁已经不算小了,但还如初生的婴儿一样,对自己所处的世界一无所知。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她的来历。
有时,他甚至突发奇想,异想天开,她难不成是山魈所化?
否则又如何解释她来去空空的卦象,胆大妄为的处事方式,柔善而近乎于愚蠢的个性?
王道容曾经以为,她如初生的山鬼,没有他的庇护,很难在这个复杂的人世生存下去。
飞得再远的风筝,总牵连着手中的线。只要绞紧手中的线轮,她重又回落到自己身边。
她会知晓这个世界的残酷,人不吃些苦头,碰个遍体鳞伤是不会长记性。
到那时,她会乖乖地待在自己身边,接受自己为她安排的一切。
可他没想到的是,慕朝游自己剪断了手中的风筝线,她越飞越高,一路乘风而去,直入青云。
失控的棋子需要及时舍弃,才不会扰乱整张棋盘。
只是流水年复一年淌过木石,也会留下淡淡的蚀痕。
一年多来的相处,令王道容对她还是萌生出浅浅的感情。
紧要关头,他对她留情了。
她身负神仙血,体质特殊,是他放纵的一个变数,既然杀她不成,也罢,总归是她命不该绝。
不如放她这一场自由,也算成全了昔日的情意。
从此之后,缘起缘灭,一切都交予缘分,譬如君子之交,淡而循礼,只求人前几分体面而已。
微风吹动王道容的乌发和袍袖,他发丝在春光下轻轻飞舞。
虽然慕朝游有意将他拒之门外,但他仍能看出,离开他之后,她活得非常不错。
身上的衣裳虽然浆洗过几遍,袖口和手肘也打了厚厚的补丁。
但院门却收拾得很干净,他惊鸿一瞥瞥见院内的景致,一草一木,打理得都井井有条。
她的眉眼也很沉静温和,仿佛游鱼入水,安贫乐道。
正当王道容与慕朝游僵持间。魏冲终于觉察出了不对劲。
……不就是打发个货郎吗?怎地这么久?
他丢了手中的粽子,满脸纳罕地走了过来:“阿游阿姊?”
慕朝游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想阻拦他与王道容的碰面。
“没事,你先回——”
魏冲年纪虽然小,但个头长得高大。她拦他不及,甚至她阻拦的动作还引起了少年的疑窦。
魏冲满腹狐疑地看她:“阿姊没事拦我做什么?阿姊你让开。”
慕朝游用身体挡住院门,据不相让。
魏冲高高扬起眉,干脆轻轻别开她,大跨步站到了门前。
慕朝游回身再想拦的时候,已然慢了半拍。
魏冲一眼就看到了门口站着的王道容。
而王道容的视线也已经越过她,直直与他撞了个正着。
第034章
魏冲面色遽然一变:“是你?!”
慕朝游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王道容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年。
少年的眉眼倏忽冷了下来:“我记起来了, 前几日就是你将阿姊接走的。”
慕朝游无奈:“阿冲你先回去。”
她就知道两个人碰面之后一定会演变成这样。
但这个时候魏冲已经听不进她的话了。
少年莽撞,本来就对王道容之类的高门权贵有偏见,此时一双拳头都愤恨地握紧了。
“回去之后阿姊就受了伤……”魏冲乌黑的眼底燃起愤怒的火焰, “混账……你们……”
“你对阿姊做了什么?!”
慕朝游拔高了嗓音:“阿冲!!”
愤怒烧毁了少年的理智, 尤其是触及王道容那双黝黑静冷的双眼时。
他一双眼浓黑如墨,又静冷如天山雪, 透出一股局外人的平静的冷酷来。
眼前的少年看起来是如此高雅淡泊,但魏冲知道, 这些贵人都是披着人皮的禽兽,是最会装模作样的。
他的愤怒倒映在王道容的眼中, 却并未深入他的眼底。
魏冲恨极了这些贵人的高高在上,大脑嗡地一声, 竟然不管不顾挥起拳头冲着王道容的面门砸了下去。
慕朝游一惊,冲上前:“阿冲!!”
若王道容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世家子, 此时必定躲不过少年人包含愤怒的一拳。但他身形只微微一晃, 如悠然飘落的柳叶, 便错身闪到了魏冲的身后。
少年热血上头的一拳, 拳风固然又重又猛, 但没经过系统性的训练, 在王道容眼里几乎都是破绽。
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扭住了他的双臂,制止了他的发难。
可就在他扭住魏冲的同时,慕朝游也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一把将他的手臂攥住, 焦急而不赞许地望着他。
“王道容, 我这个弟弟年纪小,性格鲁莽, 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王道容:“弟弟?”
慕朝游急急道:“就是魏家酒肆酒翁的儿子,我承蒙他们一家照顾多日,他也是关心则乱。”
王道容迎上她黑白分明的双眼,不置一词。
方才他与魏冲同时动作,慕朝游紧随其后。下一秒他扭住魏冲的同时,她也已经攥住了他的手臂。
——她在拉偏架。
技不如人,魏冲在他手下剧烈挣扎着,一张脸都涨红了,咬着牙,眼睛瞪得大大的,“阿姊,你不要跟他求情!要杀要剐我一力承担。”
王道容定定看慕朝游一眼,松开手,“朝游是担心我会对他出手吗?”
慕朝游微抿唇角,不知作何答复。
两人相争时,她的确更担心魏冲一点。
不仅仅是因为她清楚王道容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公子,最重要的是二人身份地位悬殊,魏冲是在以卵击石。
惹怒了王道容,他完全可以兵不血刃地轻飘飘处置了他。
魏冲原本挣扎得正剧烈,孰料王道容忽然松了手,他一时不察,跌坐在地上,整个人都懵了半秒:“……”
事实证明,慕朝游和他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在慕朝游惊愕的视线和魏冲警惕的视线下,王道容竟朝魏冲伸出手来。
魏冲:“……?”
少年细白如玉的手耐心地停驻在半空中。
魏冲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世家子弟想要做什么。
他想要扶他?
他见过的世家子弟一个个都视他们这些庶人为脚下的烂泥。
莫说和他们有身体接触了,便是跟他们多说一句话,仿佛都会污了自己的嘴巴和耳朵。
眼前这个世家子弟竟然想要扶他?
魏冲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警惕地瞪着他:“我不要你扶!”
王道容未被触怒:“你叫魏冲?”
魏冲心中警钟长鸣:“你做什么?”
王道容垂眸,嗓音仍淡静而温和:“你误会了,我与你阿游阿姊是朋友。”
“去岁我自巴蜀返京,路上遇到朝游,曾与她有同路之谊,又怎会害她?”
魏冲大脑嗡鸣得更厉害了。
“至于她身上的伤,的确是我拖累了。”
王道容耐心解释,“你应当知晓,我出生世家,世家都是外表看着光鲜,实则藏污纳垢,为了争权夺利,不惜杀伤人命。前几日,朝游便是遇上了前来杀我的杀手。”
慕朝游也怔住了。
她压根没想到王道容会徐徐地跟魏冲解释这么多。
魏冲张大嘴,迷茫地瞧着他:“……你不怪我?”
王道容:“朝游的朋友亦是容之好友,你关心则乱,容又岂会责怪。”
魏冲默默闭上了嘴巴,但神情还是警惕着的,并未因为王道容的三言两语放松了戒备。
气氛好歹是没这么剑拔弩张了。
慕朝游见状,怕这两人再生冲突,干脆回到院子里拿了几个粽子出来,叫上王道容跟自己去不远处的那棵柳树下。
“正逢端午,郎君将这几个粽子拿去吃吧。”
魏冲年纪小,做事莽撞,她不得不替他转圜。慕朝游无奈地将粽子递到王道容手上,无不真诚地说,“阿冲少年心性,他父亲魏翁几个月前冒犯了个高门子弟被打折了腿,情绪难免激烈了点,但他没有坏心,望你能看在他孝顺的份上宽宥他这一次。我代他向你道歉。”
王道容垂眸纳了,“朝游包的粽子,容定要仔细尝尝的。”
慕朝游感觉十分愧对他:“这下你也该知晓,我为何不想让你们相见了。”
王道容前脚才舍命相救,后脚她却将他拒之门外,委实是有点儿说不过去。
可她也有自己的私心。慕朝游内心挣扎,她自不会忘记王道容之前为救她性命以肉身替她挡刀的恩情。穿越到这个世界,回家已成奢望,而今她只想尽最大努力守住身边寥寥几个亲密的朋友,守住这平淡温馨的日常生活,守住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或许在旁人听来未免有些胸无大志,没出息得可笑,只是这简简单单的愿景却是她如今生活下去的动力。
“这样吧。到底是我没尽到地主之谊。”慕朝游想了想,也觉得今日之事做得不地道,便说,“郎君若不嫌弃,过些时日我再请郎君进来坐坐,只有你我二人,届时,我定当好好作陪招待,还请郎君务必给我一个赔罪的机会。”
王道容:“朝游有这个心意,此乃容之幸,又怎会怪罪?只是容近来尚有杂事缠身,无暇他顾,莫若一月之后罢。”
“既然朝游有客,容也不便再继续叨扰。”
王道容微微颔首,躬身行了一礼,“告辞。”
他走后,慕朝游这才回身去找魏冲。
魏冲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嘟嘟囔囔问:“阿姊……那个人……”
慕朝游没好气地叫他过来,“都说了是我的朋友了。”
魏冲被她噎了一下,好半晌才说:“反正……我不喜欢他。”
少年滚了一身的灰,慕朝游顺手帮他拍干净了,“人家对你态度不是挺好的?”
魏冲闷闷,“反正、反正我就是不喜欢尤其他……他那个眼神……”
“怎么?”慕朝游瞧他郁塞,有意打趣说,“难道你还想让人家给你送个秋波?”
魏冲顿时因她的恶趣味郁闷地鼓起了个包子脸:“阿姊!!”
“诶呀,阿姊你不懂。”
少年说完就不吭声了,一双墨眉紧拧着,紧紧地望着王道容离去的方向。
他总觉得……
这个贵族少年的态度虽然确实无可指摘。
魏冲的脑海中飞快掠过王道容乌黑平静的双眼。
他不喜欢他看的视线。
高高在上。
他的言辞是柔和的,动作也是漂亮的。但那纤长的眼睫垂落下来时,视线淡如远翠轻烟,空山窅然,水落无痕,雁过无迹。
这一眼,他就知道,这个人根本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看他时,就好像在看脚下一粒无足轻重的尘埃,道旁朝生暮死的虫子。
阿笪正坐在车辕上发呆呢,远远地,忽然看到王道容走了出来,手里还提着一串粽子。
阿笪吃了一惊,忙去接他手里的粽子:“郎君不是去见慕娘子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回了?”
王道容不答,只是说:“回去罢。”
看上去也不像是和慕娘子闹矛盾了呀。
阿笪讪讪地捧着这一串粽子,也不敢多问,不过看起来郎君的神情到还是很澄静的,语调也很软和。甚至还有闲心吩咐他:“回去之后,记得将这几个粽子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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