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游不敢居功,坦率回复,“是从书上看到的,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做来玩。”
王羡可管不得这么多,本来对慕朝游就有好感。今日有见她心灵手巧,不禁翘起唇角,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灿若天上繁星。
……慕娘子当真心灵手巧,雅妙风流。
踏足慕朝游的住处,是王羡在此之前万万也没想得过的。对于心底那抹淡淡的好感,王羡不干预不强求,得空去酒肆坐坐,和她说说话,他心里就已经觉得十分不错。
不出意外的话,他和慕朝游之间的关系大概也就止步于此了。
可慕朝游受伤的消息打乱了这一切。
他今日在酒肆没见着慕朝游,问了魏巴才知道她受了伤告了假。
究竟要不要登门,王羡也犹豫了好一会儿,思来想去始终放心不下。
来时的路上,他心里也总有种近乎于恐惧的期待感。
说是不放心她的伤,又焉知不是他给自己找的理由呢?
而今,真正站在这一间小小的院子里,见到面前这素净清秀的少女,王羡顿时便觉来之前的一切惴惴不安都如雾消散了。
他不后悔今日的登门,甚至还庆幸今日过来了。
“魏翁说你受伤,具体什么伤他没透露,我也不知道能送点什么,只好让府上的医师开了点儿温补气血的药方。”
王羡扭脸问她,像哄小孩一样,嗓音刻意放得轻而软,像春日里毛茸茸拂面的柳絮。
“不知娘子受的什么伤?可方便说?我家中医师医术还算过得去,娘子若信得过仆,仆便叫他来给娘子看一看?”
慕朝游推辞:“一些小伤,不是什么大事。”
王羡不信,忧心忡忡看她:“可我怎么瞧着你抬手都费劲?”
言辞太苍白,慕朝游干脆当着他的面抡了抡胳膊,“伤筋动骨还一百天呢,只是麻烦个几天,不妨事。”
只把王羡看得心惊肉跳,心道年轻人就是鲁莽,赶紧伸手去托。
结果才碰到她手臂,王羡就怔住了。
慕朝游初时不觉得有什么,但看王羡像被火燎到了一样飞快地收回了手,她也怔了怔。
咚咚咚。
都说十指连心。
王羡一颗心跳得厉害,浑身上下直冒热气儿,一张皙白的脸洇出两团嫣红,如火烧云一般,席卷了半边的天空,且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他心跳如擂,忙把一双眼往别处看。
小院里虽然热闹,但似乎没有别人生活过的痕迹。
王羡又是一愣,连脸上的热度都退却了不少,满心都关心起另一件事来。
“娘子是独居?”
他记得江畔初遇,她说怕家里人担心,因而匆匆告别。
慕朝游也想起来了之前的借口。
“……”
一个谎无疑需要更多的谎来圆,她立刻便俯身道歉,“抱歉,前次事出有因,欺瞒了郎君,望郎君勿怪。”
王羡看着她在阳光底下俯身,乌黑的发顶,雪白的颈子,纤细的腰肢像被雪压弯了的青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道,年轻人果然狡猾,心思活泛。
看吧,看她这个样子,他心里生不出一点被欺瞒的不快,反倒心疼起她孤身一人这些年下来是怎么过的,又如何学得那一身斩妖灭鬼的本领。
想必是经逢了战难离乱,家族亲人俱都殁了吧?他心疼她,很想替她做点什么,想了想,拎起了那药包,“这药本来是留给女郎日后慢慢煮着喝的,但慕娘子你受伤不便。”
“我今日正好来了,我去帮你煮了吧。
慕朝游一怔。再要推辞,拦不住,恐再推辞下去显得太过客气,王羡会伤心。再加上两个人没了之前的生疏,便由他去了。
对于王羡会不会煮药这件事,说实在的慕朝游是持怀疑态度的。王羡拎了药包进了厨房,慕朝游跟了上去。
她看他手指皙白修长,这一看便是挥动着尘尾对坐清谈,焚香听琴的手,也握剑,却绝不是干粗活儿的。
孰料王羡的手脚竟十分麻利,加了炉子便开始煎药。
感觉到慕朝游有点儿惊讶的视线,王羡抬起脸,皙白的脸蛋浸润在薄薄的日光底下,一弯唇笑起来也十分腼腆和柔软的。
“娘子莫不是以为我真是那十指不沾阳春水之辈?”
慕朝游诚恳地说:“就是有点儿意外。”
王羡有点儿挫败:“原来仆在娘子眼中便是这般模样不成?”
矮个子里拔高个,在众多名士之间,王羡已经算是十分接地气的人物了。
发妻早逝,就留了王道容一个孩子。那会儿王羡性格也荒唐,不问世事,成日雅咏玄虚。不知道怎么照顾孩子,他这个父亲当得很不负责任。
王道容懂事得早,爹不太靠谱,反倒是他这个当儿子的经常约束着当爹的一举一动。
他自幼身子骨不太好,落水发烧之后大病了一场,身子更见弱了。等到士族举家南渡的时候,又遇上了流匪,王道容和家里走散。
时至今日王羡也不知道他那么小的一个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问他,他也不肯说。
总之,王道容自己找了回来,但从此之后,身子骨就大不如从前了,性格也愈发古怪起来,举手投足透着股死气。
也也经此一难之后,王羡才学会了怎么做一个父亲。日日给他煎药,夜夜为他掖被。但父子之间错失的那段亲情却怎么也找不回来了。
王道容并不买他的账,还常常气他,给他气个半死。
王羡深知自己这个当爹的颜面已经扫地,权威一落千丈。
后来许仙翁刚巧游历到了建康,许冲不止是当世鼎鼎有名的许神仙,更是举世皆知的名医。王道容体质特殊,为了孩子的建康和教育问题,王羡思来想去,还是求到了许冲面前收下这个弟子。
如此一来,父子之间的相处就更少了。
少就少吧,只要他这个不成器的孩子能平安健康地长大王羡就满足了,也不指望他能在膝前尽孝,给自己养老送终。
想到这里,王羡微微出神,难免有点儿失落,秀美的容色黯淡下来之后连日月也好像无光。
慕朝游以为他是介怀她刚刚的话。也没见他这么敏感纤细吶?她一边纳罕一边安慰:“郎君清秀通雅,不似神仙中人,看郎君操持俗务,因而惊讶。”
王羡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乌黑的眼在日光下亮闪闪的。
“仆第一次见娘子神兵天降,风姿飒爽,也没想到娘子这么会说话。”
煎药要费些时候的,王羡像只花孔雀一样使劲了浑身解数恨不能多表现表现自己,若不是慕朝游性格比较慢热,他恨不能一日三餐都给她收拾好了。
想多了解眼前的人一点,视线便不由在她厨下扫了一圈儿,关心起她的吃喝。
慕朝游的年纪和王道容相仿。王羡既对她有男女之间的好感,又忍不住把她当王道容一般大的孩子照顾。
厨房收拾得也是很干净,王羡看了一眼,知晓是三餐正常吃的,略微放了心。
目光看到灶台上搁着的那一大把槐花,不由愣了一下,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也能吃吗?”
慕朝游解释:“这是槐花,能吃的,面粉和了放锅里蒸一下,调点蒜汁就能吃。”
王羡听了,愈发来了兴致,夸赞道:“倒很有意趣。是百姓们平日里解馋吃的?”
慕朝游摇摇头:“贫苦百姓当饭吃的。”
王羡心里微微咯噔一声,不想让慕朝游误会自己的傲慢短浅,忙抬眼去看慕朝游。看慕朝游没有什么轻视的意思,这才放了心。
投桃报李,慕朝游走过去提了这一篮子槐花问:“你想尝尝吗?”
王羡眨着眼,“自然好奇。”
如今,对他而言,和慕朝游有关的一切都十分新奇。
他自认并不是高高在上之辈,但站得高的人,视线反倒被遮蔽了,是很难看到下面的小民的。
南渡时王羡倒是见过流民。
但流民……
骨瘦如柴,形容枯槁,是很难和人联系在一起的。
那慕朝游呢?
她家里人之前也作了流民吗?
南国偏安江南,建康是京师,百姓生活尚算富足。
在魏家酒肆和庶民们说说笑笑厮混久了,王羡也愿意去了解普通百姓到底是怎么生活的。
在慕朝游的指导下,王羡将槐花浸入清水里洗干净了,沥干水分,面粉拌匀。
王羡包揽了所有活计,慕朝游就去做一些轻省的。
她调蒜汁的时候想起大蒜的味道不太雅观,不知道王羡乐不乐意吃。
她犹豫了一下,叫来王羡,问他,“大蒜的气味不雅,你真要吃吗?”
王羡弯弯唇角,“味道不雅吃完漱口就是。”
等了一会儿,药煎好了。
王羡催着她喝了药,又从点心盒子里取出了个蜜饯叫她吃了。又过一会儿,槐花也蒸好了。
慕朝游盛出一个小碗拌了拌蒜汁递给王羡。
王羡举起碗嗅了嗅,大蒜气味辛辣浓郁,确实是不太雅的。
拌好的槐花也没他想象中风雅漂亮,软塌塌的,一团团的烂糊模样。
拿起筷子尝一口吧,味道只能说差强人意,并不惊艳,也不难吃。
可王羡还是干干净净地将一碗都吃完了,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心境的缘故,越吃竟越觉得好吃。
男子胃口大,他吃得快,吃完了就看慕朝游也坐他对面和他头对头吃。
阳光照了进来,斜斜地,从头一直照到脚。
慕朝游靠窗坐着,整个人都融在暖暖的日光里,肌肤被阳光照得更加素白剔透,低垂着的乌黑眉睫显得文秀。
她面庞干净,五官端正,不算甚美,但像是太阳下蓬松的棉花,被太阳晒得久了,热烘烘的,有很淡的阳光的味道。
王羡看着看着心里忽然觉得十分柔软,也感到十分的满足,生出很多脉脉温情来。
好像古往今来,士人们所追求的隐逸之情也不过如此了。
和喜欢的人一日三餐,朝夕相对,粗茶淡饭也觉得别有滋味。
发妻死后,说不孤独那是假的。
有时候,王羡也会想,要不再续娶一个吧。
可一想到要抬个陌生人进来,和她坐在榻上大眼瞪小眼,他又觉得麻烦,想想还是罢了这个念头。
一蹉跎,拖到现在。
看着眼前安静吃着蒸槐花的慕朝游,王羡心底忽然涌出一股强烈的感情来。
一个没头没脑的念头猛地蹿了出来。
他想要娶她。
第032章
这个荒诞的念头让王羡自己都吓了一跳。
当然王羡心里也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他们家世太过悬殊。
更何况、更何况还有凤奴……
她的年纪不过和凤奴一般大。
想到这里,王羡一腔的热情又仿若被盆水浇灭了,怔怔地出了很久的神。
这厢, 慕朝游刚搁下筷子, 王羡才回过神来,又抢着要帮她洗碗。
慕朝游固辞不受:“郎君今日已帮我许多, 洗个碗这样的活儿我还是做得来的。再使唤郎君我心里过意不去。”
王羡讪讪地收回手,心里实在乱得很, 刚刚那可怕的念头还在如影随形地缠着他,反倒令他情怯了, 不敢再往前多迈一步。
他甚至也不敢多待了,慌乱地低下眼, 不敢看她清清澄澄的视线。
王羡怔怔地“哦、哦”了几声,
“郎君?”
回过神, 慕朝游正纳罕瞧着他。
王羡扯了扯唇角, 提起个弧度, 强颜欢笑说:“今日贸然登门是放心不下娘子伤势, 叨扰了病人这多时, 委实是仆不该。”
他定了定心神, 缓声说:“仆带来的药,娘子记得煎着喝,我改日再来看娘子。”
慕朝游:“……”
她有点儿糊涂,实在没明白王羡是怎么一会儿笑盈盈,一会儿又黯然神伤的。但她并没有打探人隐私的癖好, 也只是说:“我送送郎君。”
这姑且也算一种无声的安慰。王羡点点头, 没有拒绝。他一直在慌张心里那个可怕的念头,竟没了心情再多待上片刻。
慕朝游将他送到门口, 想了想,又从门前薅了一把艾草下来塞到了王羡手里。
快到端午,最近佛陀里家家户户堂前屋后都插了这个。
她没什么能送他的,送点农副产品王羡也不好拿家里去。
不如学个风雅,送把艾草。
“艾草驱邪,郎君拿着回家吧。”
王羡接了,不敢多看她,朝她俯身作了个别,登上了门前候着的车马。
心里咚咚直跳。
车夫问王羡去哪儿,王羡也没了到处乱逛的心情,“回家吧。”
车夫得令,马车往府上去了。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王羡砰砰乱跳的心才稍微平复下来。
回到家里才知道王道容回来了。
王羡点了点头,没着急去见他。而是先回屋歇了歇,喝了杯茶,临了几幅帖。
心情差不多平静了,才吩咐阿笤去把王道容叫来。
等了一会儿,王道容鞋都没穿,穿着一双雪白的袜,遥遥走了过来。
王羡最看不惯他这个样子。
立刻皱起了眉,摆出了父亲的威严,教训起了孩子:“你看你像什么样,把鞋穿穿好!”
王道容合手一拜,规规矩矩喊了声:“父亲。”
王羡心里听得有点儿失落。
王道容就算喊他也这么规矩,几乎没叫过他阿耶。
王道容没跟他犟,乖乖地套上了木屐,坐到王羡跟前。
他这两日回来之后一直在睡觉,但睡得一直不是太安稳。
一闭上眼,就是月色下少女雪润的肩头,每个不得安眠的夜晚,王道容四肢百骸犹如火烧,骨子里泛起一阵浓浓的渴意,喉口不自觉微动,嫣红的唇瓣探出一点红彤彤的舌尖。
舌尖仿佛还残存着那股淡淡的芳甜,轻舐她肌肤时,像是有小蛇与他勾缠着舌尖,滑溜溜的,又能闻到一股馥郁的香,远超他生平所合的合香。
神仙血竟会使人上瘾不成吗?
今日他本来是去打算看慕朝游的。却被王羡拘在了跟前,听他又要作什么幺蛾子。
王羡心里惦念着都是跟嫁娶有关的事,又不能跟旁人倾诉。
一腔郁闷无处宣泄之下,忍不住就想到了王道容和顾妙妃。
叫王道容过来问话,也算是是另辟蹊径聊以抒发内心那股涌动的热情了。
王羡问他:“我听说最近顾妙妃又病倒了?你去看过吗?”
王道容恭恭敬敬回:“儿子当时正在令嘉身边。”
32/124 首页 上一页 30 31 32 33 34 3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