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容的存在让慕朝游慢慢地适应了穿越的恐惧与不安。他总是很温和,很让人安心,脚踏实地,稳重妥当,认得道边所有不知名的野草野菜,和慕朝游印象中是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魏晋世家子弟很不一样。
可惜好景不长,很快,她就见识到了这位世家子不靠谱的一面。
一日午后,两人终于在道路的尽头看到一座破败的小县城,城里人烟稀少。王道容找人换掉了他身上仅存的一枚玉佩。
那是一枚凤纹玉佩,与他之前给慕朝游的那只龙纹的是一对。这一对玉佩做工极为考究,玉色温润,价值千金,王道容只拿它换了一些钱财,粮食,一口锅。他本来还想换一辆小车一匹小马,赶路的时候多少方便一些,惜未曾如愿以偿。
这对玉佩其实本是他南下建康时,带给顾家女,也正是他未来妻子的礼物。
他和顾妙妃只在幼时见过几次面,听王羡说他幼时与顾妙妃关系极好,两个小孩子经常一起玩耍射箭习字。
但王道容却全记不得了,他长大之后随许冲四处云游,一年与顾妙妃见不得几次面。
他换了玉佩,又用为数不多的钱财买了一壶酒。
慕朝游看着心里很别扭。
他们如今朝不保夕,他竟然还买什么酒,她心里有点儿牢骚,她知道这是他的玉佩,他的钱。
她不好意思开口说些什么,只是在心里腹诽。
王道容任诞。
时人好饮,他自然也不例外。
他在建康有几个朋友,见面时总要共饮上半天的光景。这一路而来,朝不保夕,又没什么新鲜的,他自然而然便想要寄情于酒。
他任诞,但并不荒唐。
素日里作出那些狂悖之举,多为沽名钓誉。
其实,他心里很看不上几个所谓的名士,也包括他王氏那几位大名鼎鼎的家族伯长。
为了养名,他需风流高迈,而有些时候,时事又需要他沉稳有礼,进退有度。
他要在该糊涂的时候糊涂,该清醒的时候清醒,既不过分浮夸,又免过于恭谨落入“俗物”的窘境。
他是王家子。
齐心勠力令王家更上一层楼,不堕琅琊王氏的风流,是每一个王家子的责任。
他性子惫懒,对万事万物都淡淡,不执着,无目的。
因此,他便以此为己任。
如今一朝落难,无人再识得他王六郎。
他面前只有一个天真到极致的女郎。
他不必伪装,只需纵情任性。
在慕朝游面前,王道容多少有点混不吝起来。
沽了酒之后,他们继续出发。
少年双袖飘飘摇摇,走在田埂上,乌发披散,边饮边走,间或清啸,白皮肤,长眉俊目,恍若神仙中人,酒让他有些飘飘然了,眉目愈发淡然朦胧,高远难辨。
他唱歌。
“白骨不覆。疫疠流行。
“市朝易人。千载墓平。
“行行复行行。白日薄西山。”
他的嗓音清朗,遥远,但鬼气森森。
他一喝酒,就好像陷入了一个独属于自己的世界,看不见道旁的事物,也看不见慕朝游。
慕朝游看他像个醉鬼一般,摇摇晃晃地行走在道旁。
她觉得这样不行,他的伤还没好全,流亡的道路上随时会有危险出现,不说等入夜之后的群魔乱舞了,如果又有流匪拦路,她要怎么带一个醉鬼逃生?
“你别喝了。”她劝他。
王道容掀起朦胧的醉眼,无声询问。
他喝得满身酒气,白皙的脸泛起淡淡的薄红,有些迷糊了。
“你是谁?”他看她的目光带点蔑视。
她劝不动他,只能伸手去夺他的酒囊。
“还我。”王道容说。
她不给。
王道容:“……”
他眼睫动了动。
没和她计较,也没生气。他的思维因为酒精有些迟钝,皙白的脸只是有些困惑和不解。
从没有人敢夺他的酒,他甚至有些委屈。
慕朝游比他更委屈,她快气死了。
她感觉自己就是在和一个醉鬼说话。
她心不在焉,崴到了脚,走不动了,坐在路边揉着脚踝。
突然,一道高大的身影笼罩了她。
王道容见她没有跟来,折回来寻她,他似乎稍微清醒了点儿,但皙白的脸还是透着红。
“你还能走吗?”王道容的语气柔和了些,嗓音清越,没那么像醉鬼了。
慕朝游摇头,又点头,迟疑道:“我试试。”
她一瘸一拐想站起来。
王道容忽然蹲下身,头也不回地说:“上来。”
慕朝游吃了一惊。
王道容:“我背你。”
“这怎么……”
他没再给她拒绝的余地:“无妨。”
她的脚踝迅速高高肿起,像个馒头,天又快黑了。
王道容从不在夜晚赶路,在夜幕降临前他们必须要找到一个合适的露营地。
慕朝游犹豫了片刻,她趴伏在他背上,“如果觉得重一定要说。”
王道容垂眸,感受着她的重量,稳稳地将她往自己背上垫了一垫。
他背着她行走在夕阳里。
他的脊背阔阔的,但腰很细,脊背挺拔,骨肉匀亭。
慕朝游浑身像一块烧炭,他的手有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的手扶着他的脊背。
他就像是一尾破浪的长鲸。
他的袖摆很宽大,乌发又长又亮,润浥着淡淡的芳香。
慕朝游从没和异性有过这般亲密的举动,头一回这般亲密竟然还是和一个古人。
她窘迫得想立刻从他背上跳下来。
她才动了一下,王道容误以为她要掉下来了,便又将她往上一垫,手掌很宽大也很有力,他的皮肤是白的,眉眼是矜冷的,但他的温度是烫的,因为喝了酒,他微烫的肌肤,强势侵染着她。
她不上不下,口干舌燥,低声问: “你身上怎么这么香。”
淡淡的,泠泠的,在衣,在发。风吹动他的发丝,把他身上淡淡的香送过来了,太隐秘了,慕朝游觉得尴尬。
王道容竟也有些难为情:“许是熏香未散。”
他已经很久没洗过澡了。
方才在小城中倒是有沐浴净身的机会,只是他与慕朝游都强忍了下来。
慕朝游的脸上还抹着泥巴,王道容是宁死都不可能往自己脸上抹泥巴的,这是他所谓的世家子的风骨,慕朝游尊重但祝福。
在这个乱世,邋遢一点对两个人都有好处。
尤其是王道容,他知道自己的样貌生得好。
慕朝游想起这些世家子都有用香的习惯,“我知道,应该是腌入味了。”
他身上有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很好闻。
王道容的背心震动了一下,像是笑了一下作为回应。
她忍不住想,这算不算醉驾,这一想,也忍不住笑了。
慕朝游不再说话。
王道容也不再开口,他背着她,慢慢走,夜风吹拂在他脸上,酒气烘着他的脸,他微醺的脸有些发热。
他又开始唱起了歌。
“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
“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夕阳一点点沉了下去。
这一次他唱的是一首宛转的情歌。
第004章
夜幕降临之前,慕朝游和王道容终于找到个临时的扎营地。
慕朝游抱来干柴,王道容取出打火石点火烧水。打火石也是在那个小县城换来的,有了打火石之后慕朝游就没必要再用她那一盒火柴。
实际上,每每当着王道容的面用她那些现代物品的时候,慕朝游总觉得有些不安。
火苗蹿起,两个人围着篝火取暖。
水烧开之后,王道容转身从行囊中取出面饼,掰作两半,将那大一点的递给她。
为了方便长途保存,面饼干硬,味道也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慕朝游完全是抓着面饼飞快地嚼了几口干咽进去的,咽得她喉口一阵翻涌,差点儿又吐了出来。
王道容似乎看了她一眼。
她忙低下视线,也不勉强自己,撕下几块面饼泡进热水里泡软了再吃。
身为现代人,她简直比王道容这个世家子还娇气。
她想,在王道容眼里,她一定颇俱疑点。
穿着一身稀奇古怪颜色极为鲜艳的衣裳,总拿出一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走几步路就磨得脚痛,世人常作干粮用的面饼她吃几口就想吐。
只是少年素养极高,她不说,他便不问,一直在安之若素,面色不变地吃自己手里的面饼,仿佛这不是什么干硬的大饼,而是什么珍馐。
不过他的素养一半出自世家子的自矜身份,不肯屈尊纡贵地探听小角色的过往。再说八卦的姿态也不好看。
一半或许是王道长性情寡淡,道心稳重,一点不把凡尘俗事放在眼里呢?
吃过晚饭王道容守上半夜,慕朝游守下半夜。
这几天他俩就一直这么轮换着来。
通红的火光将王道容俊秀皙白的脸照得红红的,他拿出一卷破旧的《易》对着火光在默读。
少年身上的谜团比她想象中还要多,他从不赶夜路,每到夜幕降临便寸步不离篝火。
慕朝游拢紧了身上单薄的衣裳,和衣睡下,翻来覆去却有些难以成眠。
她那一身现代装饰也早就换成了古代的衣裳,此刻身上穿的正是王道容在那个小县城里为她换来的。
起初,王道容见她是女子,本打算将那件外袍赠于她御寒。她不要,他没勉强她。
这一身衣袍做工考究,也确如怀璧其罪。他不声不响将它换成两件破旧的缊袍,都为男装,内絮乱麻、旧棉,为普通百姓日常穿着,勉强保暖,胜在低调。
又降温了。
饶是身边烧着火,慕朝游还是冻得够呛,她煎熬了好一会儿,才迷迷糊糊酝酿出来了点儿困意。
半梦半醒间,她下意识地就往身边的热源靠。
王道容收起《易》,一抬头就看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靠了过来,他没主动也没拒绝。
少年垂眸瞧着她。
昏暗的视野下,见她将半个身子都依偎过来。
慕朝游睡得其实并不安稳,隐约间,她似乎看到王道容嫩白的下颌一晃而过。
少年脸如白玉,薄薄的皮肉包裹着线条锐利的下颌骨,鼻梁窄而挺直,嘴唇就像花瓣一样。
睡眠不足让她的大脑有些迟滞。
她好像懵懵懂懂中靠到了王道容的身侧。
她的神智在这一刻仿佛分裂成两个。
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她应该避嫌。
另一个声音却在说,王道容并未觉察,她可以靠近一点。
她太冷了。篝火散发的热意对她而言聊胜于无,穿越到这个未知的世界,她的心也同样惶恐寂冷,她需要慰藉。
她的大脑剧烈斗争了一秒,或许更短,手掌不经意间轻轻擦过少年的掌心。
微冷的触感令慕朝游一个哆嗦,睡意霎时散去了泰半,她彻底清醒过来,想要和王道容保持距离。
王道容正低着纤长的眼睫在看书,他好像对周围的一切无知无觉,却在她挪动身躯的剎那间,不动声色,轻轻反握住她的指尖。
被烧焦的木柴在噼噼剥剥作响,旷野的风吹动星火漫舞,慕朝游的心狠狠漏跳了半拍。
王道容的双眼没有离开书卷,慕朝游没有出声。
他的指尖寒凉如冰,她的身躯僵冷如铁。
他们是旷野中彼此靠近的两团野火,指尖相扣,无需言语。
孤男寡女,相依为命,是吊桥效应也罢,是两个不安的人在报团取暖也罢,有些暧昧的情愫在悄然萌生。
淡淡的热意,透过交握的掌心渗入肌理,深入血液,直抵心脏。
慕朝游的心砰砰直跳,她闭着眼不敢出声,就在这不安中迷迷糊糊地再度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阴灭的篝火只余一两点火星在闪烁。
慕朝游吃了一惊,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
王道容昨夜没有叫醒她守夜。
慕朝游:“我睡了一整晚?”
王道容想她或是愧疚,就安慰她说:“女郎昨夜沉睡,我不忍叫醒女郎。”
慕朝游一愣,立时感到一阵浓浓的愧疚,“我……”
“抱歉,让你守了整夜。”
这段时日的相处她也能看出来王道容的身体其实并不算康健,面色有些病态的苍白。
少年轻描淡写:“我不困。”
他话一直不太多,静气得功夫做得极好,也只有在醉酒的时候慕朝游才能看到王道容冷淡皮相下那股淡淡的桀骜。
说着王道容便站起身,平静地朝她伸出手:“娘子,且行。”
她和王道容同进同出,形影不离,几乎鲜少有分别的时候。
这实在也是权宜之策。
全因为慕朝游前几日独身一人,还没走远就遇到了野狼,她吓得大叫了一声,苍白着脸跑出灌木丛中时,正巧遇到听到她呼救赶来的王道容。
从此之后他便时时守护在她身侧。
逃亡路上,再多的狼狈,再多的难堪,他们也都彼此一一见识过了。
也曾遭遇野猪的侵袭,王道容执那一柄断剑挡在她面前,喝令她先跑。
而他自己则紧盯着野猪,一边慢慢后退,一直退到附近一棵大树前,才毫不犹豫,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拉着她爬上了树。
逃出生天之后,两个人满身被枝桠刮蹭出的血痕,坐在树干上相视大笑。
慕朝游的态度也越来越自然,举止越来越放得开,话也越来越多。
她总是说很多话。
两人相依偎着看星星的时候,慕朝游告诉他,他看到的星光是来自上千年甚至上万年前的辉光。
准确地说,只是她在看星星,王道容似乎对天上的星星并不感兴趣。
她看着星星,少年静静地瞧她,他脊背挺直,饶是露宿荒野,也正襟危坐。乌发以一根发带束起,松松垮垮垂拢在腰后,像极了女人的堕马髻,他的容貌本姣如好女,乍一看便像个极为漂亮的小姑娘。
“如此说来是秦时的月光?”他若有所思地垂睫问道。
慕朝游:“说不定是三皇五帝时呢?”
王道容道:“你这个说法倒是颇为古怪浪漫。”
慕朝游托腮感叹:“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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