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容?”
王道容迟迟无有回复,慕朝游疑惑地一连叫了他数声才唤回他的思绪。
少年摇首,“我无事,只是想到五日之后疡医或要前来复诊。”
王道容的走神让慕朝游稍稍有些在意,她心中不知何故,感到一阵奇异的心慌。但很快她自己就说服了自己。
“那就改之后。”
比起自己这点小心思,明显还是他本人的健康最为重要,慕朝游毫不犹豫地道,“六日,七日之后都没关系。”
她面庞明净,黑白分明的眼里是坦荡荡,无知无畏的关切。
王道容静望着她,心里忽然对她的一无所知泛起淡淡的怜悯,同时对自己的下作感到鄙夷。
只是——
他想要得到她。
动之以情也好,诱哄,欺瞒也罢,只要能得到她,他不惜尝试一切手段。
王道容心里很清楚,若非他有意遮掩隐瞒。今日慕朝游就不会与他共处一室,听他弹琴。
下作又如何。
他的嗓音不禁又柔和了寸许:“让容再为朝游弹奏一曲罢。”
慕朝游笑道:“好啊。”
王道容便衣裳逶迤,抱琴款款而弹,细白的手指好似慵懒地随意拨动了几下,便又有一串优美的琴音自他指尖流泻而出。
这一次,他不仅仅弹,更唱。
夏衣单薄,领口大开,他乌黑的发如山妖一般散落在腰后,眉眼细长如飞墨,红唇靓丽如山樱,他知晓自己生得貌美,也知晓慕朝游爱他的貌美,因而更不加掩饰地散发着几近妖媚挑逗的味道。
王道容乌黑的眼静攫住了她,微微启唇,清亮悠扬的歌喉回荡在小院上空,如岐山凤鸣,“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饶是慕朝游再没见识,也当听说过《凤求凰》的大名。
王道容唱的竟是《凤求凰》!
她霎时怔愣在原地,双颊的热度又不断往上翻涌。
一曲辄尽,王道容抬眸见她红了脸,他心底有数,却仍不动声色,故作不解问说:“脸怎么这样红了?”
慕朝游摇摇头,选择不回答。
王道容知晓她是害羞,嗓音更柔软几分,望着她慢慢地,挑逗般地复吟了一遍,“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唱罢,他抱琴而起,走到她身边跽坐下来,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指轻抬起她的下颌。
慕朝游一愣:“王道容?”
王道容眼睫动了动,指腹来回摩挲了两下,弯腰俯身在她唇瓣再度落下一个轻柔如落雪般的吻。
“朝游……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我是你的。”
“昔日父亲为我取小字凤奴。未曾想正应在今日。”
低低的叹息淹没在唇齿交错间。
“容正是你的凤奴。”
……
结果又被这该死的美貌迷得晕头转向。
王道容美而自知,恃靓行凶,言语颇多挑逗、勾引,将她拿捏得死死的,这一下午慕朝游只觉得自己就像被狐妖缠身的书生,成日沉溺在美色之中,不务正业,醉生梦死。
临分别前,王道容倒是容色淡淡,眉梢眼角含着风情餍足,艳光逼人。反观她脸红如烧炭。
王道容还煞有其事地伸出微凉的指尖轻触她滚烫的脸颊,轻描淡写道:“好烫。”
也不看看始作俑者是谁。她瞪他一眼。“我感觉我阳气都要被你吸干了。”
王道容不改其色,指腹向下,轻轻抚摸着她的唇瓣,俯身含住她唇瓣,“那便让容来渡娘子一口阳气。”
……
熟透的栀子花从枝头跌落。
“嗒”地一声,轻轻打在慕朝游的脸上,惊醒了睡梦中的她。
她不自觉震颤了一下,迷惘地睁开眼。
抬眼间天光大亮。
慕朝游揉着昏沉沉的额角坐起身。
……睡了这样久吗?
天气一热,人眼见着也惫懒了许多。
强打起精神,慕朝游翻身而下,到院子里舀了一瓢冷水,洗了一把脸,这才略略振奋了点儿精神。
虽然这几天里店里客人不多,却也不能撂挑子不干。这一门生意虽不大,但慕朝游也是竭力想做好的。每日总归要去店里转一转。
撑了把伞走在路上,伞面一转,惊起一阵燥热的风,慕朝游看了眼高高的日头,莫名就想到了王道容。
今天好像第五天他复诊的日子。
也不知道他眼上的伤到底怎么样了。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伸手摸到袖笼,指尖触碰到那只小小的香囊,才略微安了心。
这香囊她昨日赶工绣好了,正不知道要怎么送出去。怕哪天王道容来寻,或是路上遇到了,她还要回去跑一趟,便干脆随身携带着。
到了面馆,进厨房跟老吕打了个招呼,便开始上工忙活。
这几天店里生意不景气,慕朝游也在尝试做出改变,譬如说——凉面。
南国还不时兴这个。
慕朝游想复刻一下唐代风靡过的槐叶冷淘,便日日窝在厨房里跟老吕钻研这个。
据说,杜甫他老人家就酷爱吃槐叶冷淘,甚至还专门写实赞颂,全诗慕朝游已经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青青高槐叶”,“经齿冷于雪”什么的,记不住也不要紧,有这两句就够了。
到时候可以专门请人填诗,再当宣传语,大街小巷的传诵。
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还想把大学常吃的朝鲜冷面移植改良一下。
二人研究了一会儿,慕朝游顺便翻看了一下店里的调料菜面,眼看着又要见了底,索性便跟老吕阿雉招呼了一声,又打起伞出门采购。
哪知道刚租了一辆牛车走了没多远,就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
如今,慕朝游已对王道容那辆马车眼熟到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地步。
是王道容?
慕朝游心里有几分惊讶。
他今日不是应当在府里复诊的吗?难道是诊治已经结束了?
那个香囊被她揣在了袖口,慕朝游想了想,拔步便追了过去。正好街上遇到了,就这样送给他吧。
她本来也想过要不要整治一桌菜,弄个浪漫的约会,再把香囊拿出来,后来总觉得费这么大劲拿出这么一个丑不拉几的香囊画面有点搞笑。
可能是个性使然,她实在不太好意思搞这么浪漫的东西,觉得尴尬,过不了心里那一关。
不如就这样故作轻描淡写地塞给他。
想到这里,慕朝游赶紧叫牛车的车夫帮忙跟上前面那辆兰草纹的马车。
秦淮列肆周边本就人潮汹涌,河内大大小小的船只拥挤成一团,岸上也是车马如龙,游人如织。
牛车陷在人流里,一时走不动道,跟着马车走走停停好半天,好不容易走出秦淮河附近,哪知道那辆兰草纹的马车竟一路提速,往北而去了。
建康南贱北贵,东北方向颇多贵族住宅。
牛车一路跟着马车行进到青溪中桥附近,车夫心里打起了嘀咕,问她还跟不跟。
慕朝游当然知道自己跟踪贵族车马的行为看起来十分诡异,只好对那车夫说:“我认识前面那个贵人。”
其实她心里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明明追上车,将香囊送给他就好,牛车的速度其实并不慢。
为何非要悄悄跟在他车后呢?
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日王道容垂着眼睫,思索出神的模样。
或许是因为初识情爱之故,王道容黏人,一天相处的这两三个时辰,他恨不得掰成八瓣来花,鲜少有走神的时候。
人的第六感一向玄妙。
心中不详的预感就像是入室抢窃,不速之客来得蛮横,又不讲道理。大概还是对他那天那一番复诊的说辞稍稍有些在意。慕朝游微抿了唇角,缓缓握紧了袖笼里的香囊。
第063章
马车最后停靠在了钟山附近, 青青葱葱的树林间,一道长长的围墙绕山而建,延亘不绝。
墙内林木萧萧, 巨大的松柏遮天蔽日, 掩映着一角角碧瓦飞甍,一重重亭台楼阁。
堂宇华美煊赫, 山水间穿筑,极清幽之丽。
这明显是一处贵族的私家园林别业。
车帘打起, 王道容下了车,门口立刻迎来三两个仆役, 满脸堆笑地上前照顾,几近谄媚姿态。
少年身形一转, 很快便消失在了门口。
那几个仆役站在门前张望了一番,忽瞥见慕朝游那辆满载着杂物的牛车。
她和车夫两个坐在车辕上, 衣着朴素, 一眼既知贱民。便立即皱了眉上前驱赶。
“哪里来的泥腿子?”
“当心冲撞了贵人!还不快走!”
车夫连连躬身赔笑:“误入, 误入, 马上就走。”
“娘子。”车夫倒也好心, 转过脸来语重心长地劝她, “咱们快些走罢,小鬼难缠,这些刁奴可得罪不得啊。”
都是底层讨生活的老百姓,都不容易。
慕朝游远眺了一眼王道容的身影,心里虽然还有些在意, 却也没打算为难车夫, “嗯”了一声道,“这就走。”
车夫松了口气, 调转牛头,哪知道从斜后方竟又传来一辆马车!
车夫大惊失色,慌忙把住了车距,好险才没冲撞了贵人的车架。
马车车夫却没了好脸色:“没长眼睛吗!”
这一小小的变故还是引起了车内人的注意。
车里的人顿时不高兴地哼了一声道,“怎么回事?”
一个娇小的身影火急火燎地从车厢里蹦了出来,却是个容貌俏丽的女郎,只是这女郎紧皱着眉,柳眉倒竖,面沉如水,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她在马车车夫面前似乎很有威严,吓得车夫慌忙丢了马鞭,簌簌发抖地趴在地上认错,“小人无能,是刚刚有辆牛车来得太急——”
说着伸手往慕朝游和牛车车夫的方向一指。
那女郎瞥见是两个庶民,眉头皱得更紧了,怕沾染了什么腌臜东西一般的,嫌恶地收回了视线。
“袁叔泌在留芳园宴客,哪里来的贱民敢撞到这里了!”
女郎不满地对左右道:“还不快给我拖走!”
她身边的仆役个个人高马大,闻言就要上来拿人。
慕朝游一步挡在面白如雪的牛车车夫身前,正要开口赔礼道歉。
又一道轻柔的女声忽然从车厢内飘了出来。
“阿珠,快歇歇气吧,他们也不是故意的。”
这辆马车里竟坐了两人。
这道女声嗓音不高不低,柔和婉转,给人以如沐春风之感。慕朝游隐约觉得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车厢里的女人明显比那红衣的女郎更具面子。
红衣女郎不大高兴地噘着嘴,没再继续发作。
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慕朝游不假思索,不予深究,忙拉着车夫赶在那暴脾气的女郎开口前谢恩,“误入此地,冲撞了贵人,委实不该,多谢贵人恩典,我们这就走。”
哪知道,车厢里的女声倏地一静,“且慢。”
慕朝游心里咯噔一声,暗想要糟。且不知这些人又打得什么主意,她心里警惕,便又将那平白受此无妄之灾的牛车车夫往身后遮了遮,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一道身影婷婷袅袅地走下车,露出一张芙蓉面来。
是个身材高挑,端丽的女郎,有几分弱不胜衣的病态之美。
慕朝游一怔。
那女郎下车,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朝她俯身行了一礼,歉疚道:“慕娘子,好久不见。”
-
看清那女郎的容颜,慕朝游不免怔了一怔,脱口而出道:“顾娘子?”
愣在当场的又何止她一人!
牛车车夫也愣住了,这娘子竟然真的认识贵人不成?
几个守门的仆役见他们这边僵持不下,本打算上前驱赶,眼见这一幕,顿时面面相觑收回了脚步。
最惊讶的却当属那红衣女郎。
听闻她姓慕,那女郎面色遽然一变,直直开口就问:“你姓慕?你和王道容什么关系?!”
那女郎,也就是戴灵宜,小字阿珠的。
自从上一次陪顾妙妃面见了王道容,戴灵宜就一直很为顾妙妃打抱不平,若不是顾妙妃旁加拦阻,她早就要捋起袖子去瞧瞧那个慕朝游到底是何方神圣了。
哪知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日撞到她面前来。她日前惦念,乍见真人,眼珠不自觉围着慕朝游乱转了好几圈。
还没来得及开口,顾妙妃就轻声呵斥了一句:“阿珠,不得无礼。”
“这是我朋友,戴氏的女郎,脾气有些火爆跋扈,方才无礼冲撞了娘子,我代她向娘子道歉。”
戴灵宜有些气急败坏了,指着慕朝游忿忿道:“这人就是那慕什么的,她搅了你的亲事,你还如此偏袒她?!”
“阿珠!”顾妙妃也蹙紧了眉,拔高了语气说,“慕娘子救过我的性命!于我有恩,你怎可如此轻薄?若非她那日相救,今日又怎会由我好端端站在这里。”
戴灵宜极不茍同这一点。
贱民就是贱民,贱民的性命又如何能与士族的性命相提并论呢?便是死了十个贱民也抵不过士族的一条性命。
偏顾妙妃性子柔,好欺负,叫人骑到头上来。
慕朝游不解地听着这二人的对话,她与这红衣女郎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但听她话里的意思,似乎对自己颇有意见。
倘若是士族对平民的天然鄙夷倒也罢了。
但让她略微有些在意的是那句“搅了你的亲事”……
慕朝游略一怔忡。
顾妙妃的亲事?
难道是指和王道容吗?
可是王道容濒死时,不是亲口同她承诺过,他与顾妙妃之间只有总角之谊,无有男女之情。
只是幼时双方父母随口一提,莫说文书约定连口头约定也无,日前更已双双作罢?
她内心空落落的,有些惘惘地,像是多日以来悬挂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降落。
慕朝游听到自己迟缓的,干涩的嗓音,“婚约……是怎么回事?”
戴灵宜勃然变色:“你还有脸装傻不成!”
顾妙妃:“阿珠!!”
她急火攻心,气得面色略有些泛白,缓了口气,才和声对慕朝游说:“慕娘子,莫要听阿珠瞎说,这只是一场误会。”
“可是我想知道。”慕朝游倏道。
顾妙妃一愣。
“我想知道。”慕朝游抿紧了唇,手悄然攥紧了袖笼里的香囊,她抬起眼,黑白分明的眼望紧了顾妙妃,一字一顿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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