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琼见他姿容秀媚,清雅的林光洒落在他的乌发与秀致挺拔的脸骨上,愈发显出风流蕴藉,清贵不可攀出来。
她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王郎美貌,建康皆知。
王郎冷淡,也建康闻名,否则不止有“黄河百丈冰,不如王郎心”几句传出。
可在不为人知的角落,这位王道容之竟是心有所属了吗?
沈琼忍不住又多看了他掌心那个小木人一眼。
心里几分惊讶,几分羡慕,又几分怅惘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是谁家女郎,悄然夺走了王郎的芳心。”
小木人是木头美人,呆头呆脑,自然不会回答。
王道容轻抚过它脸颊,眉眼也不自觉一寸寸柔软下来。
他素爱金石篆刻,前些时日突发奇想本想刻一枚印章赠予慕朝游。
怎奈何她不在身边时,他总日日夜夜思念她,这思念便化作了一只小小的木人。
捧在掌心,置在袖中,就像将慕朝游藏在袖笼里,随他行立坐卧。
与慕朝游“交往”之后,京中这些大大小小的宴筵反倒愈发显得沉闷无趣了起来,从前还能勉为其难暂忍一二,如今竟是一刻也忍不得。
好不容易捱到散场,天色已晚。车夫询问要不要回府。
王道容想了想,“去佛陀里。”
马车在佛陀里前停下。
他下了车,徘徊在她门前,静望着小院里透出的昏黄的光。
他其实应该回府梳洗,修整一夜第二日再来。
但不知为何,他竟是一刻也多等不得。
他走上前,轻轻叩响了院门。
从青溪离开之后,慕朝游没有回店里,而是回到佛陀里的小院里又枯坐了一下午。
本来打算明天就去找王道容问个清楚,未曾想他竟自己找上门来。
她起初有点措手不及,但很快便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拉开了院门。
王道容乌发白衣,眉目如昼,唇红齿白站在门前,瞧见她时,灯火微漾,将他清冷如雪的眉眼也软化成滟滟的春水。
乍见她,王道容略一怔忡,眉眼霎时一柔,“朝游,你还未曾歇息?”
慕朝游摇摇头,示意他入内,“白天睡得久,晚上就睡不着了。”
她以为看到王道容,她会克制不住情绪,会怨怼,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她的情绪平稳极了,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王道容稍微有些意外:“你睡了一日?”
慕朝游早已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便说:“这两天店里轻省,不知不觉就睡到了日落。”
王道容嗓音柔煦:“你平日操劳,也是该趁这段时日好好休息。”
“你呢?”慕朝游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嗓音,自然的,关切的,闲话家常般的,“疡医今日不是来你府上复诊?结果如何,不要紧吧?怎地拖延到午后?”
王道容太敏锐,任何细节都能使他觉察到蹊跷,慕朝游藏在袖笼中的手终是不自觉颤抖起来,双颊洇出淡淡的潮红,她努力压平一切情绪,让自己脸上的这张假面,显得更加真实。
嘲讽的是,也不知王道容到底是不是因为对她动了真情,素来灵透狡黠的他竟未觉察出任何蹊跷来。
“托朝游的福,眼睛恢复得很好,”他轻声说,“已不必日日再蒙轻纱见人。”
他并未提钟山那场宴筵。
第065章
慕朝游不解地看着他, 见他眉眼润泽柔和,言辞关切,想不到他为何就能这样心安理得地欺瞒她。
她其实并未想过真的能与他走到一起, 但至少, 在交往的这段时日里,她希望他能对她绝对忠诚。
就算, 就算他日后要娶正妻,她也希望他能据实以告, 好聚好散。
她已经厌烦了这些虚与委蛇与弯弯绕绕,既已下定决心要问他个清楚, 慕朝游便剥去伪装,开门见山直接道:“我下午看到你的马车往钟山去了……”
“在那里我遇见了顾娘子与一位戴姓女郎。”
“那戴氏女郎说这是一场为建康适龄男女举办的宴席。”
她干脆利落地说着, 亲眼看到王道容慢慢变了脸色。
“你为何要隐瞒我?”慕朝游顿了顿,继续说, “我想问你,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眼前的少年不愧自幼修道多年, 养气功夫做得极好。
几个快不可察的瞬间, 王道容便已敛了容色, 轻声说:“朝游, 你听我解释。”
原来,再“清华高贵”的男人被抓个现行的时候,第一句话仍是这样庸俗不过的一句。
“我不关心那些乱七八糟的。”
慕朝游摇摇头,赶在王道容之前迅速打断了他,“我只想问你, 你为何要瞒我, 你当真想娶我吗?”
她其实一点也不关心到底能不能当王道容老婆这件事,她在意的是, “你说的娶是否出自真心,到底是娶妻还是纳妾?”
情绪的激动令她双颊泛出两团嫣红,但目光却清明锐利像藏着两团火焰的秋水。
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摔骂捶打,慕朝游想,她已经竭力维持待他的体面与风度了。
王道容倏地安静下来,浑身上下如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一颗心直往下沉了沉。
怎么也想不到来之前是满心欢欣期待,怎么事情会演变至此?
他曾预料到会有今日。
毕竟正妻总要在她之前进门,早晚都有摊牌的一日。
他所设想是至少给他一年的时间,他能慢慢地打动她,软化她,届时再跟她商量这些会更容易一些。
但他没预想到这一日来得这样的快。
王道容的沉默已经很好地说明了一切。
但慕朝游想要的是,从他口中交代的一个明明白白,完整的答案。
“王道容,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王道容不错眼珠地,静静瞧她。
他能看出来她目前很清醒也很理智。
任何欺瞒在她眼里都无所遁形,甚至还会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这不是任何甜言蜜语就能哄骗过去的。
握在掌心的小木人,开始发烫,存在鲜明地硌着掌心。
他本想将小木人送给她看。
王道容缓缓将掌心的小木人掖入袖中:“是娶。”
他嗓音极为平静,坦荡,沉着有力,“朝游,我想娶你为妻,这一点不会有任何更改与欺瞒。
“是正妻?”她很冷静地反问。
王道容垂睫道:“你出身低微,不可为正,容想竭力娶你为平妻。”
便是娶为平妻也不是这样容易的,高门士族女子绝不能忍受与平民平起平坐的侮辱。若非他自己手握权柄,否则绝难达成自己的目的。
若娶她为正妻,莫说手握权柄,轻则禁锢,重则放逐。
这一切原本只是个伪命题。
事已至此,便没什么好遮瞒的了,王道容想了想,温言缓缓解释说,“容原本设想娶一个彼此之间都无男女之情的妻子。她家世不需太高,我也不需她家助力,因利益而结成的夫妻同盟,捆绑得太深,反倒不好。”
无有男女之情,便能宽容容人。
家世无需太高,也可方便他拿捏。
至于妻族的助益……这是他决心娶慕朝游为平妻时所作出的必要牺牲。
有得有失,想要一些东西,就注定要放弃一些东西,王道容心中很清楚。
只是这样的女子实在难以寻得,三流士族也不堪为王氏的良配。
“无需太久的,朝游。”王道容轻轻道,“我保证,至多两三年,便同她寻个理由和离,届时便你我之间再无他人,仅我们夫妻二人而已。”
慕朝游哑口无言地看着王道容,他容色淡柔,神态认真地描绘着他理想中的未来,丝毫未觉牺牲一个无辜女性的婚姻有什么不妥之处。
她不知道是该说他天真还是时髦,竟然无师自通搞出了霸总文里的契约夫妻。
“我真怕到时候,三年之期一到,你那位夫人遵约离开之后,届时你才幡然悔悟,她竟是你的真爱。”慕朝游喃喃地说。
王道容微微偏头,微露不解之色:“?”
“朝游此言何意?难道是不信我真心吗?”
“这点你大可不必忧心,世间男子爱人无非贪图美色二字,我容貌已足够好看,又何必向外寻求?”
慕朝游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是该笑他的自信,还是可悲于自己的笑话根本没人听懂。
摇摇头,她深吸了一口气,“其实我宁愿你对这段感情不报任何希望,只争朝夕,不求未来。”
“至少,我们交往的这段时日还是干净美好的。”
“王道容。”她想了想,仍不死心地问出了个明知答案的问题,“其实你所担心的这一切很好解决。”
“跟我离开吧,就我们两个,你愿意跟我舍弃这些纷纷攘攘,红尘浮华,效仿巢父许由,归隐田园吗?”
“权势当真如此重要吗?”
听到她这近乎天真的话语,王道容眉睫未动。
“朝游,权势很重要。”
他容色如常地替她抿了抿鬓角的乱发,“没有权势傍身,你我只是他人踏脚的泥。巢父许由之下,犹有饿死首阳山的伯夷叔齐。”
“倘若权势当真这么重要。”慕朝游不偏不倚,两道清冽的目光直直望了过去,带了些许嘲讽和挑衅的意味,“你那位族叔怎么在齐王作乱时吓得故意跌进茅坑,以求保全性命?”
“高贵如你们琅琊王氏,怎么还被胡人追得仓皇鼠窜?”
“我听说过一句话,‘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慕朝游略略平复了一下心情,续说,“无权无势未必命如飘蓬,但离权势太近,则若羽蹈烈火,势必自取灭亡。”
王道容当然也是听说过自己这位族叔的英勇事迹。
他那位族叔,便是大名鼎鼎竹林七贤之中最小的一位,当时齐王执政,河间王自关中出兵,长沙王在洛阳与他里应外合,齐王惶恐之下向他问计。
他劝齐王交出大权,放弃抵抗,齐王谋臣怒曰:“汉魏以来,王公就第,宁有得保妻子乎!议者可斩。”
他那位族叔吓得惊慌失措,‘伪药发堕厕,得不及祸’。
这件事举世闻名,天下皆知,她伶牙俐齿,一时间竟令他沉默寸许,不得反驳。
慕朝游心知肚明,就像有些朋友,大家心知肚明,都不会去谈论那些政治、社会议题,因为这极容易暴露出双方观点的对立,求同存异者到底还是少数,从此一拍两散,分道扬镳也不是没有的。
她和王道容之前只谈风月,不谈其他。
而如今甜蜜的表象被剥开,露出血淋淋的现实。
王道容静了少许。
他颀长挺拔的身躯经由烛火一晃,如一道鬼影,静静包裹着,俯视着她。
少顷,那双苍白的鬼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的双肩。
“可朝游你不曾看见这乱世之中累累的白骨,成千上万无权无势的百姓死去,正如一粒草芥被风吹湮灭。
他们甚至连茍且偷生,吶喊挣扎的机会也无。”
所以他势必不可能抛弃贵族的身份,与她沦为一对任他人践踏,如猪狗繁衍的平民百姓。
这样的爱情,不是他想要的。
他语气清淡柔和,不疾不徐,目光温和像在注视着一个懵懂的稚子,试图说服她,乃至驯服她。
乌黑的瞳仁青油油,碧莹莹,鬼气森森。
她不解地看着他,王道容精致如妖的容颜,在这一刻更为他多添了几分奇异的,假面的,非人的陌生感。
慕朝游陡然间福至心灵,她意识到,她其实根本没有了解过他。
人的世界观与与人相处的方式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过来的,她虽知晓王道容是古人,却还是在不知不觉间以现代人的角度去看待他,与他接触交往。
但他骨子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古人。
不谈什么爱情不爱情的,这件事所暴露出的只是她二人之间一个微小的矛盾。
就算能和平解决,日后生活中仍有许许多多不可调和的矛盾在等着他们。
她曾经以为他是站得太高,生活环境太优渥,所以看不见下面的平民百姓。
实际上,他看得见,看得一清二楚。
他只是不甚在意,只是独善其身,避免自己也沦为草民之流。
他是真正的视性命如草芥,三妻四妾也无妨的古人。
在古代这个高死亡率的世界,不断娶妻生子,开枝散叶才是正道,更遑论他还出生在王氏这样的大家族。
从小到大,整个社会向他灌输的这些思想,都在塑造着他。
或许这并不是他的错,至少不是他的大错。
慕朝游不由想起那句经典名言“错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可惜她现在笑不出来。
窥管见豹,她与王道容只是单纯的不合适而已。
慕朝游安静了一会儿。
王道容的心鼓噪如雷鸣:“朝游?”
这奇异的安静令他感到不详。
“王道容。”慕朝游徐徐吐出一口浊息,终于下定了决心,放弃了再争辩的想法。
“我觉得我们其实并不合适,我们分手吧。”
第066章
轰隆——
天际猝然爆开一连串的雷鸣。
夏日多雷雨。
天黑沉沉如墨, 雷轰隆隆电鸣,大雨倾盆而下,雨脚乱跳, 撞在地上, 撞出刺鼻的土腥味儿。
室内倏地暗了下来。
慕朝游看不清王道容的容色变化。
窗户被潮湿的风哐当一声推开,雨水如一个急匆匆闯入的不速之客。
王道容的嗓音, 也是冰凉凉的,像打在胳膊上的雨丝, 还泛着淡淡的腥气。
“为何?”他的语气无波无澜,疑问也像一个平静过头的陈述句, 言辞中淡淡的不解像是伪饰。
“我不同意。”少年面无表情地说。
慕朝游预料到会有此着。
她和王道容满打满算交往也不足三个月,她也不以为这么短的时间他对自己情根深种, 或许及时止损对两人都好。
或者,她错了。慕朝游紧紧地闭上了嘴, 从一开始, 她就不该那样轻易松口答应他的。
她的话, 像凭空来的一鞭子抽在他身上。王道容微微抿唇, 眼皮抽动了一下, 被她言语中的决绝之意刺痛了一瞬。
他不奢求山无陵天地合的忠贞不移, 他不解之处在于,为何她能轻而易举地说出这样的话,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在?
他深深地凝望她,感情难道是想收则收,说不要就能弃之如敝履的不成?
他不能理解她为何将爱情看得如此轻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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