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悬月又笑:“少来。你当我真傻不成?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还多,还看不出你打什么算盘?”
慕朝游这才微红着脸,露出个有些腼腆、傻气的笑容,“小人当真别无所求,若有什么想要的,小人斗胆想服侍娘子左右!”
话音一落,张悬月微微沉吟。
迟迟等不到张悬月的回应,菱花眉心急急一跳,却先是忍不住了,正要开口,张悬月却拂了拂袖口,轻笑了一声,“好,我见你人灵巧,酥酪也做得好,就到我身边来伺候吧。”
终于得到了张悬月肯定的答复,慕朝游这才松了口气,从刚才起一直紧绷着的肌骨,这才一点点活泛下来。
明明正值热夏,她脊背的衣裳却不知何时被冷汗浸了透湿。她赶紧又跪谢恩典,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之所以费劲心思接近张悬月,慕朝游是有自己的考量在内的。
跟在王道容身边伺候,早晚被他拆干净骨头,敲骨吸髓,吃干抹净,渣都不剩。
但跟在张悬月的身边就不一样了,王道容敢抢自己小妈身边的侍婢吗?传出去还要脸不要脸。
张娘子虽然歌姬出身,但作为王羡唯一的妾室,伺候他多年,地位自然不同。
阿笪为了促成她与王道容的好事,甚至还拿了张悬月举例说,便是王群见到她也要给两分薄面。
慕朝游的确记在了心里,只不过她使力的方向不一样罢了。
南国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封建社会唯“忠、孝”二字。
世家子弟大多蔑视皇权,“不忠”,但绝不会“不孝”,因为“孝”是家族绵绵不绝的基础。
她反抗的舞台太小,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哪怕知晓张悬月身份低微,她也要尽量赌一把,这是她目下唯一的出路,总好过束手就擒,什么也不做。
慕朝游如今只可惜他爹目下不在家,若他爹当真是个懂礼仪,知廉耻的名士,腿给他打断都算轻的。
地位悬殊,她的抗争在王道容眼里不过蚍蜉撼树,慕朝游认了。
但对付不了他,还不能给他添堵吗?
只要他把自己摆在跟前一天,她使劲浑身解数也要变着花样的膈应他,绝不让他有一天的痛快好过。
张悬月朝她一招手,慕朝游顿时十分上道地溜到了她身边站好。低着头垂着眼,感受着来自其他几个婢子的各色视线,有好奇的,有厌恶的,也有冷眼旁观的。
这当中唯独菱花的目光最为复杂。
她看她一眼,转回视线,仍对张悬月挤出个笑,“恭喜娘子身边又多个可心人。这位小娘子面善讨喜,能言善道。可把奴婢家里那个不成器的妹子可比下去了!”
“本来家里要把她送过来我就不乐意,生怕她年纪小,不稳重,冒犯了娘子,这样倒好了。我索性便跟家里回了罢……”
“回啥啊。”张悬月懒懒说,“你妹子愿意来就让她来呗。”
菱花不动声色松口气。
慕朝游心里却叹了口气,刚来就得罪了这里的大丫鬟可不是什么好开局,但这本也是无可避免的,只能日后走一步看一步了。
张悬月也没问她名字,目光往那酥酪上瞟了一眼,便笑道:“嗯——你跟了我,从此之后便叫你阿酥?阿酪?你喜欢哪个?”
慕朝游:“但凭娘子做主。”
“你这人说话好听,嘴甜得叫人心里痒,依我看还是阿酥好。”
慕朝游,或者说阿酥连忙再拜谢。
天气太热,张悬月刚开始对她还挺有兴趣的,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了她几句,但很快便恹恹地没了精神,说要回屋。
慕朝游跟着一行人下了山亭,刚踏上竹径,前方忽然传来一阵脚步伴随隐隐人声。
其中一道嗓音,敲冰戛玉般清清冷冷,疏落有致。
“昨日送来消息,梁州刺史范琼死在任上,梁州出缺,梁州地位紧要,大将军若能掌控梁州,则荆州北部无忧,更能与江州三州连成一片。陛下势必不能坐视,或与大将军再起争端,如今局势岌岌可危,只怕牵一发而动全身,大乱将至,祸自梁州始。”
慕朝游光听声音就听出来了是王道容。
张悬月与王道容相处日久,又怎能听不出来?她不由轻叫了声,“呀!”面上浮现出慌乱之色,“是小郎!”
第089章
慕朝游只觉得倒霉。还未站稳脚跟偏偏在这里跟他冤家路窄。
可下一秒, 当王道容与同伴同时转过路口时,慕朝游一颗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心底长长舒了口气, 忍不住想, 谁知道今日巧遇到底是福是祸呢?
皆因为那与王道容同行的同伴。
他约莫三十多岁的年纪,样貌文雅, 眉眼是如出一辙的昳丽,赫然正是慕朝游之前见过的王群!
许是刚从官署散值回来之故, 王道容今日乌发束高冠,穿着珠玉的冠带系过匀亭的颔骨, 袍角绣兰草纹,与平日相比多几分君子温文。
二人一边走, 一边说。
王道容说,梁州出缺, 势必会给如今岌岌可危的局势再添上一把火, 架上一把柴。
另一人问, 以你之见, 大将军将派谁去争夺梁州?
王道容说, 昔日, 正是杜骞劝解大将军勿要将荆州让给范琼,杜骞助力大将军谋夺荆、梁。大将军理当奏表杜骞为梁州刺史。
说到一半,二人明显也瞧见了前方慕朝游等人,双双停住了脚步。
狭路相逢,还是张悬月先行一礼, “王公, 小郎君。”
慕朝游能清楚地感觉到王道容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她非但没躲,甚至还主动略扶了一把张悬月有些发飘的身子。
王道容果然养气功夫做得极好, 看到她出现在张悬月身边,动了动眼睫,便移开了视线,跟没看见她一样。
王群看到张悬月衣裳不整,鬓发凌乱,香汗淋漓的模样,一双眉便已经皱起来,往道旁避了避,这才矜持地颔了颔首。
王羡多年以来有且仅有张悬月一个妾室,又是大将军亲赠,十多年来助力王羡操持内务家事,地位绝非其他寻常婢妾可以比拟。
南国虽重出身,但张悬月既为王羡爱妾,便已算改头换面,规矩之内,犹有人情。更遑论张悬月并非男子,既不会动摇原有阶级统治,便是信重一些也无可厚非。
王羡信重她,王群多多少少也要给她三分薄面。
其实这里面倒也有一桩旧事。当日大将军赠妾,张悬月本是王群看上的,没想到被大将军乱点鸳鸯谱送给了王羡。
王群高傲,不愿舍下脸来跟弟弟抢女人,便谁也没说。
王道容闭了嘴,顿了半刻,竟破天荒地难得喊一声,“张娘子。”
张悬月浑身一颤!
天晓得王道容这一声张娘子喊得有多不容易!
王羡面团捏得脾气,她在府里娇纵任性惯了,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就怕这个玉人一般的小郎君。若有朝一日能得这位小郎君认同她在这个府上便可算是万事顺心了。
她一震,旋即一喜,忙不迭地抬眼,“嗳”了一声。
打见到王群的第一眼起,慕朝游就没有避忌的意思。
她有心在王群与张悬月面前露脸表现,便难以兼顾菱花心中所想,尽量在二人说话时,在张悬月身边垂眸躬身殷勤伺候。
王群果然注意到了她的打扮与府里诸婢子不同,“娘子身边这位,似乎不是府里的?”
张悬月面露喜色,一把将慕朝游扯到自己身边来,笑说,“这是我新收的婢子,叫阿酥,她酥酪做得极好。你爹便爱吃这个。”
王道容的视线再次落定在慕朝游的发顶,慕朝游眼观鼻鼻观心,低眉顺目,权当没看见。
阿笪之前也略提过几句王群,他平日里与王羡走动得倒也频繁,王羡此去会稽,便是请他代为管教的王道容。
这人性格一板一眼,一丝不茍,是个矛盾的礼法人物。慕朝游不认为王群会记得自己这个小婢子,但先在他面前过个明路,坐视她王道容小妈身边侍婢的身份,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坏处。
王群听到这里,点了点头,“我今日便是为这个来的,太真前几日去了信给芳之,已经从会稽乘船出发,想来也是这两日的功夫就要到了。”
张悬月娇杏眼里绽放出惊喜神采:“当真?”
王群为她目光所摄,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这哪里还有假?”
到底一个是弟妾,一个是父妾,王羡本人不在家,总要避嫌。
三人站在竹径上寒暄了几句,张悬月行礼拜别,王道容跟王群也没留,女眷一走,二人又往竹林深处继续论及正事来。
张悬月得了王羡要回的消息,顿时欢天喜地,旋风一般地卷进了松云院里,吵着要菱花拿镜子来。
一行人鱼贯进了屋,慕朝游正要跟上,却被菱花稳稳地挡在了门前。
她皱着眉,语气倒还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你不是屋里头贴身的侍婢,这里不该你进来。”
慕朝游心知自己方才不得已之下,接连得罪她两次,是要给个说法才是。
她是张悬月心腹,又是这院子里的管事,强龙也难压地头蛇,她初来乍到,最好还是尽量避免与她起冲突。
慕朝游一直相信多个朋友多条路的道理,若做不成也尽量不要结仇。
她想到这里,抬起脸,露出个笑,语气恭谦软和,“多谢阿姊提点,小的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要学的还很多,若不是有阿姊提点,这一不小心就要冲撞娘子了。”
“只不知。”她露出苦恼之色,“小人目下到底该做些什么?应当往哪里去。”
菱花一怔,面色稍霁,正要开口,张悬月不满的嗓音便从屋里传来,“菱花?!你人呢?哪儿去了?”
菱花应了一声,匆匆举步进了,临进门前丢下句,“你去找小蟹,有什么不懂的她会教你。”
一眨眼的功夫,门前便只剩了慕朝游孤零零一人。
烈日炎炎,热浪滚滚朝人脸上扑来,空气中连一丝微风也无,树平人定。一墙之隔,屋里热热闹闹得就像过年。
慕朝游静静独留阶下,也不失落。趁着人都不在,她轻轻拍了拍僵硬的眉眼,圆融的眉眼一下子灵动起来,她内心悄悄地吁了一口气。
深感人果然是适应能力极强的生物。外界的环境催逼着她迅速地成长起来。从前与人交往尚有几分生涩,如今往来逢迎倒是比她想象中做得更加得心应手。
她无端有几分怅惘,又生出几分骄傲。心里也明白,自从决心对付王道容起,这是一场孤掷一注的战斗,她的身体,她的尊严都能够被出卖,只要牢记自己的初心,身外之物都能抛却。
张悬月是北人,性格豪迈,嗓门大。慕朝游站在门口也能清楚地听到屋里的动静。
王羡待张悬月,是“以乐会友”,男女之情是没有一点的。张悬月心里也清楚。否则这么多年来也不至于一边想讨王羡的欢心,一边又管不住嘴。
王羡这回走得时间有点久,张悬月揽镜自照,不由发愁。
“菱花,藕花,你们帮我看看,我是不是又胖了点儿?”
藕花笑眯眯奉承说:“娘子倾城之色,丰润如雪,正是最风流的身段,哪里显胖呢?”
张悬月叹气:“唉你们不要说好听话来哄我,我琢磨着我脸是胖了点儿。”她捏捏腰身,“腰也粗了点儿。”
几个婢子都知道她的脾性。
她天天吵着要减肥,发了狠想瘦出一把楚腰,偏偏实在丢不开那点口腹之欲。
小蚌说:“娘子实在是多想了!郎主从未说过娘子不好,我看郎主就喜欢娘子这样的。”
张悬月说:“他哪里是喜欢我这样的,我就算吃成个山一般的大胖子他估计也只会说好呢。他啊,是根本对我没那个心思。”
四婢都不敢说话了。
张悬月站得累,拣了个方榻,摇着扇子坐了下来,“我跟着郎主也这么多年了,前段时日府里有传言他迷上了外面的什么女郎,我当时心里就咯噔了一声。初时不平,现在也想通了。男人啊,是最贪得无厌,喜新厌旧的,你们千万不要以为可以拢住男人的心。”
“前些时日,我家里那个远房亲戚,想把女儿塞到我这里来。”
菱花忧心忡忡:“娘子——”
张悬月一笑:“我看那小娘子一张小脸,巴掌大小,腰就那么一掐,实在风流标志。”
小蚌啐了一口:“不要脸。”
张悬月摆摆手:“我家里人早前全死得不剩了,就这么点血脉亲情。懒得跟他们计较。我也晓得她们打什么主意,就没同意,实在是信不过。不过这个计划我倒是觉得可行。与其让郎君被外面的女郎勾走了心神,不若我这边自己抬举一个。”
“郎主不几日就要回了,你们帮我参谋参谋,说说可行不可行呢?这院子里的抬哪一个比较好?”
四婢吃不准她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这下更不敢说话了。
张悬月瞧她们面色各异,忍不住嗤笑了一声,笑话她们胆子小。
屋外,慕朝游被迫听了一耳朵。她对于王道容他小妈要给他爹抬小老婆这件事不感兴趣,总归也轮不到她身上。
与其关心这个莫若好好盘算着怎么在这个院子里站稳脚跟。
她正寻思着,一个侍婢忽然推门走出了出来,慕朝游抬起眼,认出这婢子是小蟹,忙迎上去喊,“小蟹娘子。”
第090章
小蟹皮肤微黑, 年纪不大,一双眼倒是灵动,笑容很爽利, “呀, 是阿酥你呀,你站在这里作甚么呢?”
慕朝游苦笑:“我初来乍到, 既不懂府里的规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干些什么, 菱花娘子说小蟹娘子聪明能干,是个热心肠, 叫我有什么不懂的不妨来问,恳请小蟹娘子指点。”
松云院里, 四婢以菱花、藕花、小蚌、小蟹为序。
小蟹年纪最小,上面压着几个姐姐, 一身威风和力气也难以施展, 听到慕朝游夸她, 果然十分高兴, “阿酥你来问我可算找对人了!你不要怕, 咱们府上人少事也不多, 娘子爱吃,你算是入了娘子的眼。我这便带你去找小厨房,你日后就在那里伺候娘子饮食就是。”
慕朝游便跟着她去了小厨房,走马观花见过了厨下原有的一位李厨娘,并两个烧火丫头, 三个人态度都不算热络。
小蟹又领着她去了她今后要住的下人房, 是四人一间,不大也不小, 四人也能住得开,收拾得也很齐整。
屋里,一双秀美的婢子正对坐在案前穿针引线。瞧见慕朝游,两人都露出惊讶之色。
小蟹先替慕朝游介绍了,又转头对她说,“这二人是阿秀和阿令。”
慕朝游一一行了一礼,“阿秀娘子、阿令娘子。”
二婢微微颔首。
小蟹指着其中一张空床说,“你以后就住那里,边上是我的床。不过我平日要轮流守夜,不常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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