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咬开自己的手腕,鲜血滴滴答答渗入土壤,异香弥漫。
“活下来,我求你,活下来。”
寂静的山底,模样狰狞可怖的兽一遍遍哀声乞求,一次次咬开愈合的伤口。
直到全身的血几乎放干,土壤染得猩红,那棵树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奄奄一息的兽匍匐在树下,小声抽泣。
倏尔,头顶树枝颤了颤。
一个小小的新芽绽出。
它猛地抬头。
无数碧绿桑枝疯长,铺天盖地,几乎遮住它全部视线。
“咔嚓——”
一声脆响,诸神留下的封印被树枝撑开,破碎成点点星芒。
幽暗穹顶缓缓向两侧打开。
恰逢望舒御月而过,星汉灿烂,月华如练。
它见到了自囚禁千万年后的第一束光。
是柔和的,霜一般的月光。
穿白裙子的少女踏着那月光落下,轻盈似蝶。
它看得有些呆了。
“谢谢你救了我,”她背着手,对它歪着脑袋笑,“我是神界的扶桑树,你叫什么名字呀?”
真是一个美丽的生灵。
它想。
似乎……连看她一眼也是亵渎。
它怯怯低头,余光瞥见自己丑陋的爪子,慌忙背过身缩成一团。
她不依不饶地戳它:
“喂喂喂,我好不容易可以和你说话了,你怎么变成哑巴了啊?”
过了好一会儿,它声如蚊呐:
“祸。”
扶桑:“霍?你姓霍?”
它声音更低:
“不,是灾祸的祸,意为见之不详。”
扶桑:“怎么会有这种名字……”
话还没说完,对面的兽难过地将自己缩得更小。
她话音一转:
“要不然我给你重新取一个名字吧?”
祸露出一双眼睛觑着她:
“什么名字?”
她掐住下巴,冥思苦想片刻,敲敲脑袋:
“哎呀,暂时想不到,这样吧,我先叫你小黑,等我想到好名字了再给你取怎么样?”
祸不喜欢小黑,恹恹地“哦”了一声。
“别太在意名字。”
她看出它不高兴,拍拍它脑袋,安慰道:
“其实我也没有名字,只是因为我是扶桑树,所以大家都叫我扶桑。”
她碎碎念:
“可是扶桑树有两棵呢,将来那一棵也化形了,那到时候我又该叫什么呢?”
祸茫然地眨眼。
“算了,和你说不明白。”
月光温柔,白衣神女逆着光蹲在它面前,双手托着下巴,笑眯眯道:
“喂,小魔神,我带你逃跑吧。”
祸睁大了眼。
良久,它问:“……为什么?”
扶桑:“什么为什么?”
祸:“你为什么要帮我逃跑?”
“因为你救了我啊。”
扶桑道:
“我在大战时受到波及,不小心摔进了这里,根几乎都被神火烧完了。”
“是你用血浇灌我,灭了那些火焰。”
说到这里,她语气正经起来:
“而且,我们认识这么久,我知道你不坏。”
“既然不坏,那为什么还要继续被囚禁?”
祸愣了很久很久。
她说它不坏。
这和从前诸神告诉它的话不一样。
它应该是罪恶的,不祥的,人人避之不及的。
祸一时分不清,到底该信谁。
“别发呆啦。”她催促,“再不走我们就要被抓住了。”
祸看看封印外明亮瑰丽的星空,又看看身后无止境的黑暗,停了一会儿,小幅度点点头。
白衣神女霎时笑了,眉眼弯弯。
“我带你去人间玩。”她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语气轻快,“走。”
模样丑陋的兽小碎步跟上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呆了无尽岁月的地方。
后方一声轻唤,它不再犹豫,加快速度跑走。
沧海桑田过去,神明大多身归混沌,即便有留下来的,也早就忘了昆仑山下关押的祸。
预想中的追捕并没有发生。
前往人界需要穿过九重天,其中一段路格外的黑。
祸走在其中,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被囚禁的时光。
它身体瑟缩一下,忍住喉间的呜咽。
身边的扶桑似有所觉,问道:
“你害怕?”
祸嗓音微颤:“不怕。”
扶桑“噗嗤”一声笑了,没拆穿它,只是对它道:
“你等等。”
说完,她朝另一个方向飞去。
原地只剩下祸。
它四处望了望,又缩成一团,不住地打着哆嗦。
过了很久,久到它以为她不会再回来时,黑暗忽地潮水般退去。
它小心抬头,呼吸一窒。
少女不知何时站在了它面前,掌心似捧了一团星辉,昳丽眉眼皆被这光镀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倏尔,她对它弯唇一笑,伸手:
“喏,这个送给你。”
祸怔怔地看着那枚盛满星芒的吊坠:
“这是什么?”
她将吊坠挂在它脖颈间,耐心系好红绳,答道:
“这是我刚刚去星宿宫收集的星光,危月燕。”
祸僵着身体,连动也不敢动,生怕碰碎了心口这颗星星,有些无措:
“你真的要把它送给我吗?不行的,我这么……”
白衣神女打断它:
“我说行就行。”
她捏捏它的脸,觉得手感不太好,改为拍拍它的脑袋,双眸澄澈若水:
“这是我送你的星星,你要好好保护它,知道了吗?”
“……”
柔软的星光里,祸慢慢捂住心口那枚吊坠,低了头,嗓音带着一点隐秘的欢喜:
“知道了。”
第202章 番外·前尘·中
神女入世,庇佑众生。
在人间肆虐的妖孽与恶龙一一被肃清。
而那位来自昆仑山的神女身后,总是跟着一只丑陋沉默的小兽。
人们猜测,那大概是祂的侍从。
“我还是没想好你的名字。”街头面馆,扶桑放下筷子,叹气,“我也没想好我的。”
百年过去,祸依旧如当初那般小心翼翼:
“名字不重要。”
“这怎么不重要呢?”她生气,“你看,所有人都有名字。”
她伸手指向路上行人,鼓了鼓腮:
“就我们没有。”
祸小声反驳:
“我有,而且,我们也不是人。”
“你那不算,一听就是哪个不靠谱的神瞎取的。”
她叉腰:
“就算不是人,那我也不要再叫扶桑了,我要一个独一无二的,只属于我的名字。”
祸抿了抿嘴角,心不在焉:
“哦。”
又一队人马拖着木材与石料路过,它的目光忍不住追着他们而去,久久未收回。
——那些是为扶桑搭建神庙的工人。
“你在看什么?”她也跟着凑过来。
祸垂眼,遮住那一抹羡慕:
“没什么。”
魔神永远不会有神观,更不会有神像
——没人会傻到给招灾惹祸带来不祥的魔神塑像。
它看了眼自己锋利的、黑气萦绕的爪子,颓然转身:
“走吧。”
扶桑忙捧起碗去喝最后一口面汤。
祸放慢脚步等着她。
她放下碗,放了两颗灵石在桌上,起身追上它,带了几分跳起来的冲动,背着手问: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呢?”
祸也不知道。
但只要和她在一起,去哪里都无所谓。
——它喜欢像现在这样和她一起旅行。
无关目的地,也无关沿途风景。
似乎知道它不会回答,她接着道:
“听说小华山有妖孽作祟,不如我们去那里看看吧?”
祸自然没有异议。
它走了一会儿,忽然问她:
“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用两条腿走路?”
不再是丑陋的兽形,可怕又狰狞。
这个问题难倒扶桑了。
诸神没预料到它会有自己的意识,只是随便捏了个形状出来,压根没考虑过化形的事。
“不过——”
她迟疑道:
“只要时间再长点……应该没问题的吧?”
祸:“我已经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了。”
扶桑挠头:“那就再长点?”
祸闷闷不乐,半晌,道:
“算了。”
“其实你这样也挺好的,”扶桑安慰它,“多威风啊,很多小妖看你一眼就被吓跑了,根本不敢来找事。”
祸头垂得更低:
“你不要再安慰我了,我好像更难受了。”
扶桑讪讪地笑:
“哈哈,是吗。”
祸:“是的。”
……
小华山的情况很糟糕。
大妖屠杀了山中所有生灵。
扶桑同那只妖缠斗时,忽然惊觉自己的神力已大不如前。
她艰难灭了那只妖,来不及喘息,为了救那些即将消散的生灵,用自己的桑枝替他们重新塑造躯壳。
可还是差了些什么。
正不知所措时,旁边的祸咬破手腕,鲜血滴落。
神血为引,神树为躯。
从此,天地间多了一支特殊的族群——
祝余。
他们拥有着与那位神女如出一辙的慈悲。
而源自魔神的那滴血,赋予了他们比世上万物都要漫长的生命。
扶桑将昆山玉留给了他们。
玉中将会诞生独属于祝余的守护兽。
做完这一切,她带着祸离开小华山。
她不再像从前那样总是笑了,常常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祸。
祸惴惴不安:“到底怎么了?”
她摇摇头,咳嗽两声,脸色苍白。
如一盆冷水泼下。
祸意识到了什么。
无所不能的神怎会孱弱至此?
它嗓音微颤:“……是我做的?”
“不怪你。”她道。
属于魔神的另一个意识即将苏醒,祂正在汲取所有周围能为祂所用的力量。
包括她。
祸消失了。
扶桑找了它很久很久,却始终没有它的踪迹。
直到那一天,落日熔金。
她推开窗,看见黑衣少年倚在花下,眉眼昳丽。
“我回来了。”他语气轻快。
不,不对。
这不是她从前邀请一起逃跑的小怪物。
黑衣少年走向她,双手搭在窗棂上,两只眼睛都笑得弯了起来:
“许久不见,我很想你,你呢?”
见她不说话,他撇撇嘴,似是有些不满:
“为了回到你身边,我可是走了很远的路才走到这里。”
隔了许久,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呢?
“谁?”
“祸。”
“我就是祸。”
“你不是。”
少年一字一顿道:
“我说了,我是。”
扶桑转身欲走,他一把攥住她手腕,咬牙:
“那个怪物有什么好的?他能做到的我也能。”
他掐住她的下颌,强行抬起她的脸,逼她看着自己:
“以后,你身边的位置,只属于我。”
“只能属于我。”
扶桑看着他衣角那些未干的血迹,没说话,挣开他的手,收拾行囊继续前行。
祸仍然像从前那样跟在她身后。
偶尔他也会有清醒的时候。
他攥住她衣袖,求她:
“带我回昆仑山吧。”
“把我关起来,再也不要靠近我。”
扶桑摇头:“我会想到办法的。”
“我控制不住他,”少年声音很轻,“他杀了很多人,用那些人的魂魄助自己化形。”
扶桑还是道:
“我会想办法。”
她习惯性掐掐他的脸,又摸摸他的脑袋,尾调微扬:
“我可是无所不能的神,不必担心。”
少年眉间郁郁,并不能做到她口中的宽心。
“对了,”她又道,“你的名字我想好了。”
他一愣:“什么?”
扶桑道:
“沉舟。”
“以后,你的名字叫沉舟,再也不是诸神口中的祸。”
他问:“那你呢?”
她笑了笑:
“我叫念,念念不忘的念。”
第203章 番外·前尘·下
祸出现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
再过不久,另一个灵魂就会被他完全吞噬。
而他对那位神女的占有欲超乎寻常的强。
——他一日连灭两座大城,只因有人私藏神女画册。
另一座,则是因为那里的居民不肯将他的神像塑在神女像旁。
魔气冲天,少年冷眼看着城中之人一个接一个死去,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那些未散的魂魄,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愉悦的微笑。
然后,他转头,看见了脸色惨白的念。
他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对神女扬起甜蜜的笑脸:
“那些喜欢你的人和不喜欢我的人,我都杀干净了。”
从没有哪一刻比这一刻更让念清楚——
这是真正的魔神。
那天,念再一次和他动手,几乎将他全身每寸骨骼都折断。
他依旧不还手,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她:
“解气了吗?不解气再给你打一下。”
顷刻间,他身体恢复如初,像从前那般主动将脸凑过来。
念举起的手却在颤抖。
他若死,与他同为一体的小怪物也会死。
她看着这片被血色笼罩的大地,并没有犹豫多久,干脆利落地做下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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