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低低应了一声,依旧没有动作。
初瑶低头数着碗里的米粒。
闻不语时不时掩唇咳嗽两声,眉间病容更深。
沈明朝对着碟子里的拍黄瓜发呆。
苏雪音……苏雪音没有来。
桑念拿起筷子,低声道:
“吃吧,以后,大概没有一起吃饭的机会了。”
初瑶突然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米饭,用力咀嚼,眼里水光弥漫。
闻不语也舀了勺汤,低头啜饮。
沈明朝咬了口黄瓜,勉强朝桑念笑了笑:
“原来,这也没有我想的那么好吃。”
“一点味道也没有。”
不等桑念回答,他又喃喃了一声,满脸迷茫:
“怎么会,一点味道也没有呢?”
桑念没说话,安静吃饭。
于是,屋子里寂静无声,连筷子碰到碗碟的轻微响动也无。
今天似乎要下雨,窗外乌云厚重,沉沉压在天际。
桑念看了一眼,恍惚间想起,今日是萧濯尘出殡的日子。
“……”
她慢慢放下筷子:
“我吃饱了。”
其他人也纷纷停了筷子。
“我要和哥哥回青州,”桑念问,“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初瑶低眉回道:
“我和大师兄会离开逍遥宗,四处游历。”
“你呢?”桑念问沈明朝。
沈明朝还是茫然: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哪里能去。”
桑念道:“和我去青州?或者回去做你的沈小殿下?”
沈明朝安静了一会儿,道:
“其实我骗了你。”
桑念:“什么?”
沈明朝道:“我能来逍遥宗,根本不是父皇母后四处为我求仙缘求来的。”
“是他们不想要我了,将我扔出来的。”
桑念沉默下去。
沈明朝:“我师尊待我很好很好,仔细想了想,我还是回宗门吧,就不去青州叨扰你了。”
他开玩笑道:
“你们都走了,再等顾白师兄做了长老,我可就是逍遥宗的大师兄了。”
除了他,谁也没有笑。
好一会儿,桑念起身:
“走吧。”
众人纷纷站起来,与她一同走出门去。
一直走到吹梦楼的大门,几人互相对视一眼,轻声道:
“珍重。”
说罢,他们转身,各自朝着各自的方向行去。
从此,天下之大,或许,再无相逢之期。
桑念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人海中,收回视线,转头道:
“哥,你先回客栈收拾东西,我去个地方,随后就来。”
桑岐言满脸担忧:
“如今,你……要下雨了,别去了。”
桑念:“知道,我很快就回来,放心。”
说罢,她匆匆跑走。
桑岐言叹了口气,对随身侍从看了眼,侍从颔首,无声跟上她。
桑岐言环视繁华不再的玉京,脸上多了几分寒意。
“仙门?”
“呵。”
……
白幡飘扬。
纸钱漫天纷飞。
桑念藏在人群中,长长的幕篱遮住面容与身形。
她透过那层轻纱看向前方。
萧家今日要扶灵回宗,安葬萧濯尘。
宽阔的街道几乎被人群占满,诵经声里,玄剑宗弟子抬着棺椁一步步走来。
萧净抱着牌位跟在一旁,失魂落魄。
路旁两侧的人群无不低声哭泣。
其中咒骂谢沉舟者不在少数。
“萧公子心善去帮那个魔头,却落得个这样的下场……果真好人没好报!”
“另外几个也不是好东西!虽说也是被魔头蛊惑,但说到底害死萧公子他们也有份!”
“死的怎么不是他们!”
“听说青州城主将所有的矿藏都给了仙盟,这才保住了他们几人的性命。”
“他们还想污蔑仙盟盟主,留影石上的内容一看就是假的!”
“就是就是,那祝余族生性凶恶,盟主灭了他们也是为了人族好,真是岂有此理!”
“……”
天色愈发阴沉,渐渐起了风。
幕篱轻纱被风掀开,露出少女苍白的脸庞。
她满眼恍惚。
抱着牌位的少年余光瞥见这一幕,瞳孔猛然一缩。
他将牌位交给身边的人,大步走向她。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狠狠攥住桑念的手腕,厉声道,“你有什么资格来这儿?!”
桑念猝然回神,喉间哽塞,艰难说道:
“……对不起。”
“谁要你的对不起?!”萧净红了眼,“你一句对不起,我兄长就能活过来吗?”
如同一根钢针刺进心口,痛感尖锐,密密麻麻的从心脏传至四肢百骸。
绵绵不绝。
桑念的头垂得很低很低:
“谢沉舟是被人控制了,要杀萧濯尘的人不是他,是万仙盟盟主。”
萧净:“够了!不要再提他的名字,我不想再听见这个名字。”
桑念沉默良久,还是道:
“对不起。”
萧净深吸一口气,忽然用力推开她,一字一顿道:
“你还我兄长!”
桑念踉跄着摔在地上,头上的幕篱跌落一旁,露出面容。
四周的霎时传来无数议论声。
掌心被地面擦破,渗出零星血迹。
桑念慢慢攥紧了手,自虐一般按住伤口。
萧净指了指那具棺椁:
“我兄长,萧濯尘,清风霁月,天之骄子,前途无量,他本该拥有大好的人生,拥有无数荣誉和掌声。”
“现在,什么都没了。”
“他才二十岁啊。”
少年满脸是泪,语声哽咽:
“你还我兄长。”
“……”
雨还是下起来了。
大雨滂沱,桑念怔然跌坐在地,看着灵柩从面前一点点经过。
她轻轻仰起脸,冰凉雨水打在脸上,生疼。
“是我害死了他。”
“是我,亲手把他拉进了这场局中。”
她喃喃:
“死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是我呢?”
“如果死的那个人是我……”
“那该多好。”
第125章 “小姐,你是要长命百岁的。”
修罗殿,血池。
少年站在大殿内,一动不动,仿佛一具木偶。
碧柯一步步走下台阶,亲昵地拍拍他胳膊:
“既然回来了,那便安心留下,莫要再有其他心思。”
谢沉舟忽然拔剑。
“想杀我?”碧柯挑眉,“那便杀吧,左右不过一具分身罢了,杀了我再练一具出来,不妨事。”
谢沉舟:“你到底是谁?”
碧柯:“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她笑眯眯道:
“我是蛮蛮呀,当年在祝余灭族时,拼死带着你母亲逃跑,千辛万苦将她抚养长大的蛮蛮。”
谢沉舟执剑的手微微颤动。
碧柯道:“这样,你还是要杀我吗?”
谢沉舟抬起眼,眼中血丝遍布。
他嘶声道:
“为什么,要这样逼我。”
“逼你?”碧柯微笑,“不是你自愿回来的吗。”
“当啷——”
谢沉舟手中的剑掉到了地上。
碧柯叹息:
“我给了你两次机会,可你一直不听话,现在好了,你没有退路了。”
“除了修罗殿,你哪儿也去不了了。”
“……是啊,我没有退路了,”谢沉舟怔怔道,“我回不去了。”
他抬手捂住眼睛,遮住眸中绝望。
“再也……回不去了。”
殿中安静许久。
碧柯道:
“我可以给你第三次机会,怎么样,要走吗?”
谢沉舟口吻嘲弄:
“走?走去哪里?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杀了萧濯尘,偌大的修仙界,再无我的容身之地。”
碧柯道:
“先说清楚,我可没动你那群朋友一根手指头,萧濯尘的死,与我无关哦。”
“那老东西想杀萧濯尘,灭他的口,却不愿脏了自己的手,于是,他让你来做了他的刀,为他背负这千载骂名。”
寒意笼罩全身,一点点渗进骨头缝里。
谢沉舟恍惚着笑了一声:
“原来是这样。”
“果然是这样。”
碧柯道:
“鬼就是鬼,做不成人的,认清现实吧。”
谢沉舟问她: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碧柯神色冷下去,眼里漫开浓重怨恨:
“祝余族的五十万人,不能白死,你要复仇,为所有族人复仇。”
谢沉舟扯了扯嘴角:
“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复仇的工具吗?”
“不,你是祝余最后的希望。“
碧柯道:
“沉舟,感情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你不需要爱,只要会恨就可以了。”
“恨,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最坚不可摧的力量。”
这一声后,殿中无人再开口,唯有池中水间或着响起一声。
“嘀嗒——”
良久,少年道:
“好。”
碧柯展颜一笑:
“对了,你养的那两只小乌鸦,我随手救下来了,现下正在你房中等你。”
谢沉舟麻木地牵起嘴角:
“知道了。”
碧柯柔声道:
“开心些,咱们很快就能回小华山,回我们的家了。”
谢沉舟眸中一片死寂。
他转身离开。
碧柯望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消散得无影无踪。
“还是,执迷不悟吗?”
……
“主人!”
谢沉舟刚跨进房中,两只漆黑的乌鸦忙扑腾着翅膀飞来。
鸦一道:
“主人,我还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鸦二口中衔着一枚吊坠,低头放在他掌心:
“你的危月燕,我们一直保护着的,谁来也抢不走。”
谢沉舟看着掌心的吊坠,指尖轻轻触了触,似乎这样就能碰到里面的星辰。
他道:
“收起来吧,我已经……配不上它了。”
鸦一小心道:“可是,这不是桑……”
谢沉舟道:
“以后,叫我少主。”
鸦一鸦二怔了怔,瞬间全明白了,纷纷低头藏起眼里的难过,小声叫道:
“……少主。”
“嗯。”
*
仙门与魔界还是开战了。
谢沉舟祝余遗孤的身份被昭告天下,此战,只为复仇。
仙门弟子为了死去的萧濯尘,同样满心怒火,前仆后继赶往战场。
界河两岸每天都有人死去。
硝烟逐渐蔓延至整个修仙界。
青州。
面色苍白的少女窝在院中藤椅上,认真看着最新的战况。
还未入冬,她却已披上厚厚的狐裘,半张脸藏在白色狐毛中,弱不胜衣。
她咳嗽两声,垂眼看着手帕上的血迹,面色平静。
春儿捧着药盏匆匆走来,远远看见这一幕,忙背过身,用袖子胡乱擦泪。
——自打从玉京回来,桑念的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
饭也一日用的比一日少,彻夜不眠。
偶尔能睡一两个时辰,却又每每从噩梦中惊醒。
桑岐言为了她这具急速衰败的身体,四处苦寻名医,整日忙得焦头烂额。
春儿不知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她只知道,小姐……快要死了。
春儿死死咬住唇瓣,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不出端倪,好一会儿才忍住泪意。
她最后擦了一次脸,转身走向桑念。
那方手帕早已被桑念藏好。
见春儿来了,她费力坐起身子:
“哥哥还没回来?”
春儿放下药盏,笑着回道:
“城主寻到了一位名医,明日就能回来,特意吩咐过了,让你午饭留着和他一起用呢。”
桑念揉了揉额角:
“早让他别再为这件事费心,他偏不听。”
她凝着自己泛青的手背,声音很轻,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我治不好了。”
春儿飞快别过头,半晌才再次开口:
“小姐,你是要长命百岁的。”
桑念弯了弯嘴角,没接话,端起那碗药一饮而尽,口中苦意弥漫。
任务完成的期限一天天逼近。
纵然服用了蜉蝣梦的解药,身体也依然一天比一天衰弱。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即便是世上最好的名医圣手,也终究还是留不住。
春儿逃一般离开。
桑念继续看战报。
六六和小七从树上落下。
六六急道:
“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桑念没理它。
“现在谢沉舟对你的好感度已经九十九了,”六六道,“只差最后一点,你的任务就会成功了。”
桑念还是沉默。
六六高声道:
“你说话啊!你现在为什么总是不说话?!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
良久,藤椅上的少女闭上眼,语气中裹挟着深深的疲倦:
“我很累。”
“真的真的,很累。”
六六道:“累?”
她轻声道: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也会累,会害怕,会无助。”
“信任我的朋友死在了我面前。”
“我知道一切真相,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
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桑念拈起那片叶子,凝着上面的脉络,怔怔道:
“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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