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焰忽然跳了火花,发出“噼啪”的细碎声响。
姜君瑜抬头,望着他看起来应当带着温意的掌心,迟钝地发现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好呐呐:“我想睡了……”
裴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终于收回了手,将药碗放到一侧,垂下的眼睫浓密而长,遮住眸子里的所有神色,他应了声好。
*
姜君瑜向来不是叫人省心的,从她幼时便爱耍赖躲懒姜父就知道了。
但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这么叫人不省心。
“你再说一遍?”他朝人吹胡子瞪眼,企图制止姜君瑜离经叛道的想法。
“我说,”姜君瑜稳住心神:“我不想嫁入东宫了。”
笔墨纸砚掉了一地,姜善中到底没舍得朝女儿发脾气,只是将东西打落在了自己身侧,却也足够叫姜君瑜吓了一大跳。
“你以为落在你身上的婚约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圣上下了旨的,有什么差错都是要砍头的。”
姜君瑜梗着口气:“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你不知道!”姜善中气得不行:“为什么呢?先前不是说得好好的么?”
难不成说因为太子心太黑了,自己又没了探心的本领,倘若姜家跟他彻底绑在一条绳上了,那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杀全仰仗对方了。
姜君瑜闭口不谈,垂下脑袋。
这几日的变故叫她整个人都消瘦了一点,门再也不出了,好似真的被那场落水吓到了似的,连人也基本不见,几日未曾见太阳,仿佛人又白了一点。
她的下巴尖更明显了,一小截,什么话也不说,抿着唇。
“……你不要想了,好好休养,下月初九是个好日子。”姜善中大手一挥,将她剩下的话全堵住。
姜君瑜挣扎了几下,被姜善中喊侍女拉开,退出书房。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姜君瑜不适应地眯了下眼,明明秋日阳光好,却叫她通体凉寒,仿佛有冷意延着脊背一点点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被冻到似的,缩了下脖子,下巴埋进狐毛里。
忽然被铺天盖地的暖意包裹。
空气中混着浅淡的松柏香,裴琅不常用固定的香料,总是混着来,然而他身上却有着固定的霜雪味,好似他整个人的感觉,不高兴时能将人冻成冰疙瘩。
裴琅的披风厚重,是上好的料子,带着他一点的 体温,盖上没多久,暖意就开始蔓延,连血液都开始滚烫起来。
姜君瑜怔忪,好似一双腿都要站不住,她回过头,对上了一双平静无波的眼。
裴琅怎么在这?
正赶巧么?姜君瑜觉得自己开始有些疑神疑鬼了,怎么会这么巧,她前脚刚进了书房,裴琅后脚就来了?
太子殿下只手遮天,埋个棋子在姜府想来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府中这几个月都没有侍从发卖,细究起来,兴许是更早之前……
“在想什么?”裴琅弯一点腰,好脾气地问她,好像只是想和人找个话聊聊。
姜君瑜跟拨浪鼓似的摇头。
裴琅同她对视片刻,到底败下阵来,弯一下眼睛,语气温和地同人说,又问她要不要一起去踏青。
“不、不必了。”姜君瑜有些怵他了,心口好似被放在钝刀上,一点点摩擦,带来钝痛,不明显,好像只是不习惯,而不是因为其他的什么。
她听到自己震鼓的心跳,兴许是因为紧张而战粟,指腹也冒出细密的汗。
除却这些,她什么也听不到了。
“你……”姜君瑜抿唇,不确定地问:“听到了么?”
裴琅飞快地眨了几下眼:“没有。”
姜君瑜抬眼,同他对望。
而裴琅只是弯眼。
又是这样。
拳头落不到实处,太子殿下永远这样,好像是没有情绪的假人,满面春风。
姜君瑜忽然很想知道他到底会不会有多余的情绪。
她横冲直撞:“我同父亲说,不想嫁给你了。”
裴琅神色不变,手碰上她的,答非所问 :“今日天寒,加了衣么?”
姜君瑜很讨厌他这副样子,她置之不理,继续说:“我说,我不想同你成婚了。”
“好凉。”裴琅从一侧拿出一枚暖炉,塞进她另一只手,听也没听到似的。
同人说的每一句话仿佛都是无关痛痒的笑话,永远落不到地方,如同悬在自己心头的石子。
姜君瑜有心无力,第一次这样叫他,语气凶巴巴:“喂,裴琅!我说我不想……”
她小小地呼气。
裴琅用了点力,恰到好处,叫她不至于挣脱的疼痛,只是短暂的,瞬间叫人说不下去的痛感。
他垂下眼,望着姜君瑜,眼睫扫下一小块阴影,姜君瑜就望着他那块阴影,看到他面无表情,唇抿得紧,身上有亘古不变的寒意出来。
手腕的短暂痛感好似突然感受不到了,她整个人被浸在了冰里,在晚秋的日子里冻得人心口直颤。
“听到了。”裴琅回她,眼皮掀开,那块阴影一下子看不到了。
他面上的神情却没有因此变好。
“天太冷了。”他说:“太子妃坠湖后瘦了许多,这几日好好休养吧。”
第31章
窗外不知品类的树共计有九百五十三片叶子, 这几日掉的多,兴许又少了点,于是姜君瑜这一天又多了一点事可做——将叶子再数一遍。
知竹手脚麻利地将午膳布好, 轻声把人喊回神:“小姐, 午膳好了。”
姜君瑜慢吞吞地收回视线,将目光落在面前的一桌子菜上。
这是她被迫待在闺房没有外出的第七天, 万里无云, 是个好日子,上的吃食也如前几日一样合胃口。
只是她实在不想吃,姜君瑜撂了筷子, 有气无力:“撤下去吧。”
知竹知道她在想什么, 欲言又止,到底命人把午膳撤下了, 她示意身侧的侍女都退下, 最后往姜君瑜那边看去,宽慰:“总归日子是有些盼头的。”
自上次退婚不成, 这是姜君瑜被姜善中勒令待房“休养”的第七日。知竹只以为是她无意惹恼了老爷,同人劝慰也只是叫她将希望寄托于十日后的大婚。
然而只有姜君瑜知道,被看起来兴许有万一可能是裴琅的授意, 十日后的大婚兴许压根不是盼头。
姜君瑜只觉得自己像被笼罩在了一片迷雾里,看不见远处,也无枝可依,好似一切都在裴琅的算计中。
这叫她非常难受。
门外传来些许动静,姜君瑜在廊上挂着的银铃传出几声响声。
她垂下眼,不想搭理人。
裴琅将油纸包的绳子从手指上松开, 它于是轻轻巧巧地正好落到了姜君瑜面前的小几上。
桂花混着蜜糖甜腻腻的味道溢出来,厚厚的油纸也隔不住。秋末的桂花味道恰好, 不会太浓郁,混着米面叫人下意识就有些犯馋。
风雨不动安如山!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姜君瑜这样对自己说,从鼻尖轻声“哼”了一句,脑袋扭开。
裴琅给人拆开油纸包,动作慢条斯理的。
姜君瑜对他“怀恨在心”,伸出手指猛的一推他的手背,如约看到对方指头沾上一点点油酥。
她推测,裴琅爱洁,于是难免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然而猜头没猜尾,事实上,裴琅确实有些烦躁的样子,他眉眼轻压,看起来确实有些烦。
姜君瑜下意识皱眉,另一方面担心他小肚鸡肠记仇。
手指却忽然被人按住了。
裴琅写字和练剑多,指腹有轻微的薄茧,碰到的时候带来点异样,有点痒,像要顺着触碰的皮肤进入心脏。
姜君瑜下意识眨了几下眼,反应过来的时候想撤开,裴琅好像先一步看出了她的企图,松开了手。
明明消失了,却好像一并带走了什么东西,心头空落落的,落不到实处,踩在飘忽的云里,叫姜君瑜有些始料不及。
“手好冷。”裴琅只是说,然后递给她早已经备好的暖炉。
姜君瑜没有接,他也不强求,放在了离她最近的位置,然后命侍从加炭。
不消时,房内就已经暖洋洋了起来。
“绣娘新设了几个花色图案,有没喜欢的?”裴琅问她,取出妥善收好了的图纸。
选哪个对姜君瑜而言没什么区别,但她巴不得裴琅早早走人,伸手随手一指。
结果手指被人抓紧指尖。
裴琅垂下眼皮看她。
他不笑的时候其实同成景帝那种高高在上的气质格外像,仿佛所有人对他而言都是可以随时丢弃、毫不重要的蝼蚁,压下的眉眼带着轻微的戾气,有着腊雪寒冬里不近人情的生冷。
“好好选。”裴琅说。
好像姜君瑜的决定对他来说很重要似的。姜君瑜想,然后撇嘴,目光落下去,又开始纠结。
裴琅兴许事先有筛了一轮,这些花色都是姜君瑜喜欢的,无论是色彩或是图案,都叫她喜欢,难以选择。
她纠结几瞬,觉得还不如随便选一个好了——反正哪个都很好看。
裴琅却没给她回答的机会,他颔首,像是看透了姜君瑜的想法,而后同旁边侍从吩咐,说每一个花色都叫绣娘绣一套。
实在不必这么麻烦!姜君瑜心说,又想到花得是东宫的银子,走得是太子的账,一瞬又不心疼了,硬声硬气开口:“八个花色便是八件绣服,怎么?太子殿下要娶几个太子妃?”
裴琅看样子被她呛得有些不高兴,他的眼珠黑沉沉地望过来,里面是浓郁得要溢出来的时候,姜君瑜难免有些犯怵。
不过最后,裴琅也只是舒了眉,叹口气,有点无可奈何的样子。抓住她的手没有松开,紧了一点,然后和她说:“不要开这种玩笑……八件都是给你的。”
又是有点恰到好处的温柔,姜君瑜又因此有些动容,呛人的声音有些弱弱:“我可没有八个身子。”
“换着来。”裴琅好声好气哄人。
姜君瑜说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只是又不理他了,脑袋转过去,开始数叶子大业。
直到门外被小厮敲了几下才中断。
来人不是姜府的,通身打扮都贵气,然而又有着说不上来的和善。
裴琅看了人一眼,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屈起手指关节,似笑非笑地看着人:“宁公公今日真是得空。”
宁公公被他看得有些瘆人,顶着对方的目光打圆场:“圣上看今日天气好,想请姜小姐入宫一同善善花。”
没想到是来找自己的,姜君瑜眨几下眼,下意识想往裴琅那边看过去询问,又硬生生止住了,只是梗着一口气:“劳烦了。”
裴琅收回手,彻底将嘴角扯平,他望着眼前的宁公公,话说得客气,神色同语气却强硬得半分让步也无:“今日天气的确好,不如孤一同进宫陪陪父皇。”
宁公公哪敢说不好,只好讪笑应下。
*
金銮殿的柱子围绕着雕刻仔细的金龙,吞云驾雾,好不气派。
姜君瑜匆匆扫了一眼四周,确定暂且没什么异样,略微 松了口气,小心地抬眼往龙椅上的人看去。
成景帝比她不久前在落鹤山见时更消瘦了,瘦骨嶙峋的,脸上的颧骨突出,偏偏一副精神瞿铄的模样,倒是违和而异样。
“太子也来了。”他将视线从裴琅身上收回,挪到姜君瑜身上,脸上的神色叫人捉摸不透,只说赐座。
“就是同你叙叙家常。”成景帝很勉强地露出一个笑:“听闻你母亲久卧病榻,近日可好?”
“家父家母身体尚且康健,劳陛下挂心。”姜君瑜回答得滴水不漏。
果然赏花不过是一场借口,成景帝只是将她扣在殿内,问了许多无关紧要的问题,许多不好回答的都叫裴琅支开了。
冷汗一点点渗上她的后脊,姜君瑜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已经紧张得将手帕都浸湿。
“姜尚书嗜酒,想必虎父无犬女,你的酒量应当也不差,朕近日得了一瓶好酒,可要试试?”
成景帝问是这样问,却半点也没有要征求姜君瑜的意见,自顾自地喊人上了酒。
没办法,姜君瑜望着杯中的清酒,为难地笑下,刚要硬着头皮喝下去,手指捏着的酒盏就被裴琅轻飘飘地取出。
酒盏小小一个,在他手里看起来小巧玲珑,随时都要落在地上似的。
姜君瑜望着裴琅的动作,一颗心惴惴不安。
果不其然,下一瞬,酒杯就从他指尖滑落,落在地上碎成一片片,酒渍将那块波斯进贡的上好的毛毯染脏。
“阿瑜酒量不加,就不同父皇喝了。”他这样说。
姜君瑜乐得逃过一劫,连忙附声。
成景帝的面色一度变得十分扭曲,叫姜君瑜心跳加速,将要不能呼吸,却只好掉头重新回去。
然而最后,他也只是笑了一下,同人说出去玩吧。
姜君瑜忙里偷闲,连忙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真是奇怪。她想——臣不臣,帝不帝的,成景帝好像很怕裴琅似的。
可是无论是夫子或是君臣,都不应该是这样的。
“阿瑜先回去吧。”裴琅没解释原因,朝她弯了下眼睛,成景帝没有说话,就算默认。
姜君瑜巴不得赶紧走,也不管他叫自己什么了,没有和他唱反调,飞快地推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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