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忙乱想之际,顶上突然又传来一点动静。
裴琅将宣纸揉成一团,墨汁蹭到他手侧,白玉不再,他眉眼间的郁色很重,蹙起,感受到十七的视线,眼皮一掀。
十七紧张——果然要去数骆驼了!已经开始马不停蹄想着要带什么东西。
“多点人。”他最后扔掉那团宣纸,说。
十七点头,突然反应他话里的意思,快快乐乐地应了声好,飞快地出去了。
好,真好,不用去数骆驼了。
*
福嘉好几天没有往姜府这边跑了,太子表哥不许,她上次私闯落鹤山又被定亲王揪着耳朵数落了好一顿,这次见到姜君瑜,只觉得过去了将近好多年的意思,就差没有抱着人掉眼泪。
姜君瑜不知道身边有多少裴琅的眼线,不知道自己出门这一趟可以待多久,叹了口气,拿出小帕给福嘉擦眼泪。
“你果然还是不要成亲的好!”福嘉痛恶。
姜君瑜手指一顿,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亲王呢?”她只好找了个新话茬。
“最近事多,我爹已经好久没有下值了,别说你了,我都见不到他几回。”福嘉果然被带偏,叹气。
“我爹也是,兴许是久旱的缘故。”姜君瑜没太纠结,知道近日京燮不太平静,更要她告诉自己京中可有大变动。
福嘉却忽然面色一变,支吾一下。
她转移话题不如姜君瑜顺畅,说了半天,小厨房哪个菜色好吃,她母亲又如何如何给她相人,半天就是没有把话题绕回去。
“福嘉!”姜君瑜打断她。
“啊。”福嘉和她对上视线,想挪开,却被姜君瑜眼疾手快地压住下巴,不许她动作:“京中到底怎么了?”
她以为只是京中是非多,叫福嘉遮遮掩掩,不知 道是因为更多的什么缘故。
福嘉不想瞒她、骗她,一时之间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咬着唇不说话。
姜君瑜也不逼她,只是默默看着人,等她一个回应。
今日风雨穿堂过,亲王府门窗大开。
福嘉面有豫色,到底眼一闭:“不是京中,是姜大人……遇刺。”
风声太大了,好像将福嘉的话吹散在空中,只言片语顺着风灌进耳朵,任凭姜君瑜怎么捂住耳朵都拦不住。
她情愿相信那声音似乎是从远处来的诳语,做不得数。
可是视线最后模糊定格在福嘉迫切的脸上。
她急急忙忙,刚刚自己用着的小帕马上就还到了姜君瑜脸上。
嘴唇张张合合,姜君瑜要很仔细地辨认才能看到她说的意思——“兴许没事,不要哭。”
这个时候倒听不清了,刚刚怎么如何拦也拦不下声音。
姜君瑜很想笑一下,可是唇一动,就碰到脸上未干的泪,叫她不自觉蹙了下眉。
心脏被人紧紧揪起,抽疼得她腰都直不起来,好像被剥离开所有空气,半点也呼吸不了。心力交瘁,肝肠寸断,姜君瑜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到。
只知道该听母亲的,同他好好道个别的。
第34章
又是一夜不眠, 姜君瑜攥着枕下的匕首,眼泪一颗一颗打湿被褥,好似一块湿答答的帕子, 捂住人口鼻, 禁锢得她半点都呼吸不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到了早上, 眼泪掉了一晚, 半点也流不出了,只是眼眶还在发酸发涩。
这事她谁也不敢说,同母亲, 怕她难怪, 旁人再怎么都信不过了。
她不敢睡,一合眼, 仿佛就会见到父亲横尸荒野, 身上是密密麻麻又可怖的血窟窿,姜君瑜发不出声, 像被人紧紧揪着裙领,动弹不得。
浑浑噩噩之中,意识迷糊, 又要跌入一片思绪里。
姜善中是严父,姜君瑜记得自己年幼时听他的训诫比自己叫的“爹爹”都要多。
同邻家的小公子吵架了,要被按着说一长串的与人为善,做错事垂着脑袋了,又要被扣着问“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为人正直, 从不做有悔之事,也常常教导姜君瑜行事坦荡无悔, 万事皆没有重头再来的机会。
然而兴许是在梦里,好似时光都可以逆流,姜君瑜一遍又一遍问自己:倘若没有同裴琅认识,倘若姜家能在权力的漩涡里置身事外。
一切是不是会有所不同。
可是鸟雀展翅,知竹轻声喊她。冬日惊醒,姜君瑜从大梦中醒来,一遍又一遍,无论如何不愿,都得承认——因为自己,姜家已经同裴琅在一条船上了。
自从福嘉郡主那里回来,一连小半个月,姜君瑜都是一副恹恹的模样,知竹心焦,又问不出来,盼着大婚早点来,冲冲喜气。
*
好不容易这一日真到了,不知道是不是知竹错觉,觉得姜君瑜精神确实是来了几分。
喜婆熟练地替人上妆,嘴里的吉祥话念了一长串,得了姜府和东宫两头不少的好东西,更卖力了,扬言要将姜君瑜打扮成天底下最漂亮的新娘子。
姜君瑜勉强笑一下,在知竹捧上婚服时顿了片刻。
婚服做工精细,下了不少功夫,上面的金线也金贵,怕是轻轻挂蹭都会露出不少线丝。
这样漂亮而金贵,不知道被宝石边缘挂到会废了多少。
姜君瑜垂下眼,打断自己纷沓的思绪:“我想自己穿,你们出去吧。”
哪有新娘子自己穿婚服的道理,喜婆神色一顿,刚要说什么。东宫的侍女机灵,知道东宫往后便由这一位主子说了算,于是劝着喜婆一同退出去了。
*
在大邺,寻常官员成亲是要由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来迎亲,只是皇亲国戚身份尊崇,是以均由新娘子兄长子弟来送亲。
姜家子嗣单薄,好不容易从远方找来了个婚嫁了的表兄来送亲。
姜君瑜和这个表兄不熟,好在盖头一盖,也不用多和他说话招呼,自顾自地扶着知竹的受害者往前走。
她的一颗心始终悬在空中,落不着实处,像现在踩着的高高的婚鞋,稍不留神兴许就摔到,周遭是热闹的欢贺声,吵得她更加心烦意乱。
然而变故突生,红盖头将面前的路遮着恍恍惚惚,只能透过薄纱勉力看清。知竹又是第一次做陪嫁的侍女,自己都紧张地手心冒汗,一时也忘了提醒姜君瑜脚下台阶。
失重的眩晕感席卷,姜君瑜手指扣紧知竹的手,可是鞋底落处不平,怎么也站不稳。
千钧一发之际被人扣着手腕扶稳了。
不需要掀开盖头,姜君瑜就能够猜到眼前的人是谁,指腹熟悉的茧子以及清冽的松雪味,太子殿下新婚也不见得换香。
姜君瑜挣了下,想拽出手,无法,加上实在不好当着家中人的面,只好任凭他抓着,嘴上不冷不热刺他几句:“太子殿下琼枝玉叶,怎么还千里迢迢来一趟。”
裴琅不动声色,没有回应她,反而低声:“有台阶。”
姜君瑜不情不愿地抬脚迈过,继续:“我也不是非要殿下来迎亲的,你我都知道……”
“姜君瑜。”裴琅打断她,抓着人的手紧了一瞬。
他垂眼,然后看到对方皓白的手上被握出来的红印子,又放轻了力,有些无奈:“你表兄表嫂夫妻不睦,琴瑟不调……”
关你什么事?姜君瑜没想出具体因果,心中默默给人白了一眼,嘴上又要刺人。
可是那握在手腕上的五指忽然沿着腕子覆在她五指上,顺着指缝插入,是一个很亲密无间的相扣姿势。
掌心相触给姜君瑜搅散了心,她垂下眼,着住眼里的情绪,在混沌的思绪里,听见不可一世的太子殿下服了软。
“还有,我想见你。”
*
上了轿子之后姜君瑜的心非但没有平静下来,乱糟糟地更像一团搅乱了的针线,远远的,叫她只能听到周遭喧闹的人声,像隔着一团雾,怎么也听不真切。
她垂下眼,稳住心神,掌心汗湿了婚服一片,她伸手捋平,反应过来后手又飞快收回,自己也说不清楚什么情绪。
只能听到在混沌之中,有兵将的甲胄声。
轿撵很平稳地在东宫门前落定,太子妃是要从堂堂正正地从正门走进去的。姜君瑜再怎么不愿,也不能给姜家丢脸。
她挺直背,颇不情愿地拽住裴琅递过来的一截红绸。
周遭的人声更嘈杂了,好似在议论着,那些言语无孔不入,叫姜君瑜没有办法忽视。
她忽然不安起来:“知竹!”
知竹连忙握着她的手腕:“小姐!怎么了!”
然而知竹的手很快被拨开,裴琅的掌心也带着一点潮意,好似他同姜君瑜一样很紧张似的。
掌心有些凉,隔着薄薄的红绸拉住她的手指。
他没有说话,周遭的人声也静了下来,好似刚刚只是错觉一场。
然而姜君瑜就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碎裂,摇摇欲坠,马上就要掉下来了。
“红盖头可不能掀开!不吉利啊!”观礼的女官连连出声,三步并做两步上前,要将姜君瑜的盖头重新掩好。
裴琅拦住了她,她接下姜君瑜刚刚拽掉的红盖头,静静地垂眸,看着她目光的方向,好似十分无奈和不解:“怎么了?”
没有异样。
姜君瑜定定地望了眼姜府的方向,一双眼发干发涩,努力说服自己眼见为实,什么都没发生。
她艰难地动了下唇,可是最后还是没说话。
红盖头重新被盖上,她的视线又成了一片模糊的红。
姜君瑜的心跳得飞快,自己也说不清,跟着礼官一步步进行繁琐的礼仪。
盖头被取下,戴上凤钗,又拿上却扇,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知竹不知道去哪了。
惴惴不安被加剧,她忍不住握住裴琅递过来手:“知竹呢?”
裴琅没有应话,视线落在她握着自己手腕地手上,然后伸出手,一点点展开,和她扣住手指。
姜君瑜挣了一下,又放弃了,她皱了下眉,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发涩:“知竹……”
“她在。”裴琅回她,视线放到一侧的礼官上,礼官忙不迭地开口:“知竹姑娘是姜府来的,要去投玉落金,祝太子同太子妃往后 金玉满堂,马上就回来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知竹就跟着东宫的婢女匆匆赶到,她低着头,低声喊了句“太子妃”,马上重新托住姜君瑜的手。
一颗心这才平静下来,姜君瑜艰难扯了下唇,想笑一下宽慰她,却又忽然顿住。
手背之上,落下一片湿润。
*
满堂的宾客喧哗,陛下身子又有故了,连太子的喜宴也来不了,好在其他皇亲国戚顾及裴琅,没有一个告病扫兴的。
太子殿下成亲,是大邺一顶一的喜事,无论真心或假意,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
明明早上没吃什么,姜君瑜却莫名地觉得反胃,绞得她呼吸都急促起来,苦水翻涌。
觥筹交错间,她和裴琅拜了天地和高堂。对拜的时候,她看到裴琅一向疏离的脸上也有了丁点笑意。
太子殿下和玉面菩萨似的,脸上常带着或真或假的笑。
姜君瑜原以为自己能分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也曾少女怀春,觉得那一点真笑弥足珍贵,叫她无论如何也会原谅裴琅做的事。
可是事到如今,她终于不得不承认。
她看不透裴琅。
落水前看不透,落水后也看不透,这么久过去了,也毫无长进,不能听到心声更看不透了。
姜府于他,自己于他到底值不值他处心积虑算计良多。
那些宾客的欢颜笑语好像忽然离她很远,她只能听到自己飞快地心跳声。
裴琅也会有心么?她想。
匕首上的宝石辉光熠熠,她捏紧了刀柄,没有丝毫犹豫的,将匕首插进了裴琅的胸膛。
鲜血染红了那一片喜袍,浸染出别样的红。
比她在轿子里汗湿的还艳。
裴琅好像也很讶意,姜君瑜看到他的血色在一点点褪去,只是手还死死握住她的,好像全身上下的力气全用在了这里。
他张了下唇,有大片的血落出,叫姜君瑜听不清他的话,只能大概猜出是喊自己的名字。
叫她做什么呢?她想,可能是要咒骂自己。实在不愿意见昔日爱人咒骂自己的模样,姜君瑜偏过头,又忽然转回来,好像有些不可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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