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郑朝鹤话头一转:“我看她是真不知情,姜家也是,你要是有心,我就去给人赔个礼道个歉。”
裴琅听懂他的言外之意,懒懒散散地靠着一旁的书架,负手而立,弯了下唇角,也顺着他的话:“她哪里是想要你的赔不是。”
“对嘛。”郑朝鹤见他把话牵扯到这里上了,没注意对方的脸色,自顾自说下去:“她想要你的赔不是,太子殿下屈尊降贵,去给人搭个台阶?我看她也不是多小心眼的人,顺着杆就下来了。”
“这样。”裴琅弯起眼睛,点点头,郑朝鹤以为有戏,眼巴巴凑上去:“那不是,赔礼这事,我……”
他话没说完,被劈头盖脸砸下来地书摔了一身,连忙退后,“哎哟”了一迭声。
裴琅脸上的笑意收了干干净净,他垂着眼皮望过来,脸上地神色冷到了一定地步。
宣纸尽数被他揉成一团,扔在地上,他的声音也冷,同此刻的脸色一般。
他说:“大邺不只有一个姜家,出去。”
对方看起来心情又不好了,裴琅生气的时候总爱下意识碰腰间挂着的那块玉珏,眉眼压得低,周遭气压也震了下来,已经颇具帝王威压之盛了。
郑朝鹤知道又说错话了,替人顺带收拾了地上扔的纸团,叹了口气,挪着步子就往门外走。
走了没几步,后面又传来动静。
郑朝鹤以为他回心转意,刚要开口,就听见裴琅仍然不悦的声音:“只让你出去。”
……到底生谁的气?
郑朝鹤没办法,又灰溜溜地将手上握着的宣纸团放下。
*
等人走后,殿内总算安静了下来,午后的阳光有些大了,窗棂间透了点刺眼的光下来,叫裴琅不适地眯了下眼。
被揉成一团的宣纸静静躺在殿中央,只能从褶皱间艰难地看到几个夸人的字。
裴琅扫了一眼,飞快地移开视线。
姜君瑜实在是很古怪。他想。
她娇纵、不讲理、有一点小聪明。
裴琅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知道她绝不是会被人拿捏的性子。
那日春雪绵密,御花园里的雪也深,踩在上面作响。
裴琅兴致缺缺地听着娇纵的六皇子闹脾气。
他母妃当时正得宠,把只有八岁的六皇子纵得不成样子,长幼不分,尊卑不识,看上了当时夫子将给裴琅的玉简,堵着裴琅,要裴琅让给他。
十三四岁的裴琅还没有此时的好脾气,尽管面上已经能装出一副温润模样。心里对这个皇弟已经耐心告罄。
不就是一块玉简,他自然没那么稀罕,只是想顺带借这事发作,让圣上不痛快几日。于是他没有马上应声,想着如何将六皇子长幼不分、娇纵无礼的坏毛病捅给圣上。
裴琅实在不愿意给的话六皇子实际上也没什么主意,他今日来和裴琅硬对硬已然耗了莫大的勇气,见他不作声,更怕了,眼珠圆溜溜得转,想自己找个台阶下。
恰逢年末,不少官员携带妻眷入宫,姜君瑜从小到大就不识路,稀里糊涂就在御花园找不着北了,刚好撞上抬台阶下的六皇子。
六皇子眼睛一亮:“我不要皇兄的玉简了!我要她的玉簪子!送给母妃她一定喜欢。”
裴琅被他一通话说得莫名其妙,视线往那头看去 。
姜君瑜穿得喜庆,红色的小袄,发髻两边簪着一对对称的玉蝶簪子,看起来灵动又漂亮,跟年画娃娃似的。
“你要什么?”姜君瑜听到了他的话,下巴一抬,问。
姜家在朝中势力不容小觑,姜君瑜自小也是被人捧在掌心的,脾气自然也不算好,六皇子没想到一找就找到一个硬茬。
“你以为什么东西都是你的?”姜君瑜朝他喊,瞪起眼睛,看起来被气得不行。
六皇子脾气一点就着,两人吵得不可开交。
裴琅不喜欢小孩子,一下还来两个,吵得他头痛,生硬地将两人隔开,被闹得心烦,也不想给圣上找不痛快了,将玉简拿出来给六皇子:“送你了。”
谁知道姜君瑜反应比他还大,从他手里抢过玉简重新塞回裴琅的袖袋里。
“你一看就不是好欺负的人,干嘛要把东西让给他?”她反问,叫裴琅下意识皱眉。
姜君瑜不管他怎么想的,不知道是胡乱说的还是真能看破裴琅的心思,总而言之,气鼓鼓的。
姜母姗姗来迟,总算把姜君瑜找到,看三人剑拔弩张的氛围,猜出了大概,忙打圆场,又压着姜君瑜不情不愿地道了歉,扣着人告退,拉着一脸不高兴的小姑娘往宫宴的未央宫走去。
冬雪落了几片到她蝴蝶簪子上,又随着人摇晃的脑袋一下子落得干干净净了。
裴琅收回视线。
后来猜出了姜君瑜的身份,也派小厮查了,玉蝶簪子是她早逝的祖母送的,宝贵着呢。她没什么心思,就是普普通通的被娇纵的大小姐,那句一不小心脱口的话语倒真是歪打正着。
她是和他那蠢笨的六皇弟不一样的娇纵无礼。
裴琅想,又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想起这么久之前的事了。
*
姜君瑜特地在东宫前站了半柱香,结果没等到裴琅出来道歉,又把自己气着了,跺了下脚气鼓鼓地上了马车回姜府。
吵都吵了,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的,起码这几日不用抄书了。
“最近心情不好?”散学后福嘉敏感发现姜君瑜最近几天都有些没精神。
姜君瑜和她摆摆手,示意没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同她说。
一个是亲表哥,一个是八竿子远的表妹,她夹在两头也不合适。
福嘉不愿意见她一副不高兴样,抓了她的手:“我府上请了个顶好的戏班来讨母亲欢心,一同去看看?”
姜君瑜不爱看戏,却也知道她是为自己解闷,答应了。
*
定亲王府气派得很,姜君瑜跟着福嘉转了转,想着还是去看戏好了,福嘉领着她往西南角走去。
“去西南角做什么?”姜君瑜问她,想起戏台应当在北面,拽一下她的衣角。
“上次常王妃送我的珊瑚树你还记得么?”福嘉小声嘟囔:“回来被我爹看上了,宝贝地端去书房了,我记得你还没见过,带你看看去!”
旁边的小厮听了她的话,开口提醒:“郡主,大人有正事,正和人在书房议事呢。”
“那有什么?在门口等着就是了。”福嘉不当回事,摆摆手,就要继续走,忽然被人喊停。
“福嘉!去干什么。”定亲王看起来一面严肃,他不爱笑,吹胡子瞪眼地看着自家不听劝的女儿,又碍于姜君瑜在,不好呵斥。
福嘉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到,尴尬地拽了下自己的衣角:“哎呀,我这不是没去成么……”
“同你说多少次了,不要常往书房去。”定亲王继续板着脸说她。
“知道了知道了。”福嘉小声嘟囔,姜君瑜垂着脑袋,不敢看人。
见福嘉焉了脑袋,定亲王也不继续训下去了,视线一转,落到了姜君瑜身上:“姜小姐是么?福嘉同我说过你性子好,她脾性娇纵,烦你多包涵了。”
事关自己,姜君瑜总算抬起头了,结果刚扬起脑袋,就看到了久违的人。
她和裴琅连着闹了三日别扭,自然还在气头上,一瞬见到对方,差点没控制住脾气,耷拉下脸。
忽然又想到。
不知道裴琅听了刚刚的话,是不是在想,福嘉脾性已经够好了,姜君瑜比她还闹腾……诸如此类的话。
她觉得自己是没有必要去在意裴琅怎么想自己的,然而又忍不住希望听到答案,只得屏息凝神。
然而听到心声这事,一时一时的,她凝了一会神也没听到对方究竟有没这么想,又扫兴地收拾好心情,妥帖地答定亲王的话。
福嘉不愿意听父亲训话,想要拉着姜君瑜走人,可是定亲王说起话就没个尽头,叫她急得挪动脚步,思考怎么走人。
“名册下官已经都带过来了。”忽然又有一道声音响起。
姜君瑜顺着声音看过去,发现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官员,他身形高,却因为常常佝偻着背又不怎么说话,显得存在感很低,不引人注意。
“劳烦李侍郎了。”定亲王好似这才记得正事,挥挥手,让福嘉她们走了。
李侍郎……李信安的父亲?
姜君瑜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想着自己觉得李信安眼熟,兴许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见过他父亲,于是特地将视线停得久了点。
李侍郎一副温和模样,性子同李信安很像,怯懦又心善,想来是注意到福嘉的动静替她说话。
可是——
他长得与李信安相似处也不多,叫姜君瑜一时愕然,那她究竟是为什么会觉得李信安眼熟?
她失了片刻神,等到回过神来,又因为侧头对上了一双黑透的眸子。
裴琅眼里情绪很淡,他好像只是找个地方安放视线,只是恰好同姜君瑜对上了,漂亮的眼睛里什么情绪也无,看不出半分歉意。
姜君瑜倏的把视线收回来,忍了片刻,还是没忍住,极其幼稚的,在经过裴琅的时候,轻轻地“哼”了一声,看样子相当不高兴。
裴琅:……
第09章
“今日看到福嘉和姜小姐感情甚笃。想起曾听闻李侍郎同幼时有一玩伴,情分非常,叫人羡慕。”裴琅将手中的名册一页页翻过去,忽然开口,好像确确实实只是无意想起似的。
李侍郎垂着头,一副怯懦不敢多言的模样,闻言也只是拱了拱手:“都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下官久不与人来往。”
“也是……”裴琅忽然朝他笑了下,看样子似乎想将话题掀过去。
李侍郎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倏然之间又听他继续:“毕竟那人都入宫多年了,想来李大人同她的情分早断了。”
他的心忽然剧烈地开始撼颤,浑身上下都密布起了寒意,仿佛忽然回到了许多年前——
那场倾盆而下的大雨和匆匆到来的不速之客。
“李大人。”裴琅轻声,将他拉扯的思绪拽回来。
“是、是……”李儒林抿着唇连着说了一迭无意义的字词,最后又不作声了,心里直打鼓,猜测裴琅究竟知不知道那些本该烂在他肠子里的秘密。
定亲王实在不知道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迷。今年的春闱由李儒林主持,自己恰巧有个门生,下朝后就寻了会李儒林看看他今年是否入闱了。
正逢路上遇到太子殿下,听闻他要找李儒林,不知怎么的也跟着一同来了,定亲王现在还云里雾里,实在没弄清楚状况,只好随口接:“入宫了?可是在宫里当差?福嘉时常会入宫陪她姨母,方便的话可以同李大人脱几句口信。”
李儒林听了越发惶恐,身子都在发着轻微的颤,捧着茶盏,里面的热茶飞溅了几滴出来,他喏喏:“不必了,我早已不知道她现在的处境,就不劳烦大人费心了。”
定亲王没帮上忙,点几下头,刚想揭过这截话茬,就看见身侧的裴琅指指飞溅出来的水滴,立马有识眼色的小厮上去将那块水渍擦去。
他弯唇,接着开口,意味不明:“是啊,毕竟偌大个皇宫里面找人无异于海中捞针。”
*
李府在京燮一个不怎么打眼的巷子深处,周遭没有其他官员,一块不愿与人多接触的地界。
李儒林脚步飞快,汗珠从额发中滑下来,入了眼,只叫人觉得火辣辣的,生痛。
他使劲地眨了好几下,眼看就要绕开小花园往书房走去,就被人风风火火挡住。
“爹!”他的幼子不过十五岁,正是骄纵的性子,气急败坏地告状:“李信安又欺负我!”
跟在后头的李信安闻言,畏缩了一下身子,大半个身体都要躲进小花园的假山后面,只是用一双怯懦的眼望着两人的方向,低声:“我没有……”
李儒林正烦着,不想理两个小孩子之间的纠葛——更何况,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幼子性格顽劣,动辄打骂、发卖小厮,向来都只有他欺负别人的劲。
“听话,不要跟你兄长闹。”他耐着性子安抚了几句,脚步不停地往书房走了。
李二气得直跺脚。
李信安的视线却直直地追着李儒林的方向,看不出在想什么。
“你算我哪门子 兄长?”李二冷嗤了一声,他都听他娘亲说了,李信安眉眼与仙去的大夫人长得一点都不一样。他娘早就起疑,这孩子指不定是李儒林和哪个狐媚子生下来同他分家产的,来路不正,他自然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早些年不敢确定,碍于李信安算他半个兄长,他虽然多有刁蛮,却也知道见好就收,可倘若李信安真是来历不明的,他哪里还会规规矩矩地喊他“兄长”。
李信安将视线收回来,放在李二身上。
他用一种几近恶毒的眼神盯着他,叫李二仿佛浑上下都被虫子攀爬似的,有种被毒蛇勒住脖颈的窒息感。
“你看什么看……”他话没说完,就被李信安狠狠撞了一下,两人飞快擦过,再之后,他身上莫名其妙多了一只圆滚滚的珠子。
李二对这只珠子有印象,登时被吓得面色发白——之前李信安也是靠这只珠子,大晚上将他房子引了许多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虽然后面郎中说这珠子不过是寻常玩意,可李二就是知道,绝对是它的错。
他被吓了一跳,扔了珠子连连后退,脚步一滑,差点从石头上摔下去。
“嗤……”李信安弯了眼睛,眸中的寒意恍如冰刀子,他恶毒地开口:“看来弟弟前几日惊惧,身子还没好全……既如此,就不要出来丢人现眼了。”
*
慧昭仪身旁的婢女都是跟了她好些年的,最为得她器重的,更是自闺房时就跟着她的了,平日里规矩大方,端庄有礼,这回子却步子匆匆,面带忧色。
慧昭仪见她神色,屏退周遭侍女,手搭上浮萍的掌心。
猝不及防摸到了一手冷汗,叫她也跟着慌了起来。
她问:“怎么……”
“李大人来信。”浮萍竭尽全力让自己镇静下来:“说今日同太子会面,他言外之意好似在查当年的事。”
慧昭仪吓得缩了下身子,头上的珠钗都乱了,发出动静,她抖了下肩膀:“好端端的……为什么,如儿不都死了么?”
话说到后面,她甚至声嘶力竭起来:“人也都死完了,他哪里知道的?”
“娘娘!”浮萍连忙稳住她心神:“没事的,查不到我们身上的,娘娘别慌。”
慧昭仪红了眼眶,闻言稍稍静下来,手心却还攥这一根簪子,竭力稳住心神,她脑子一转,忽然想到一件事:“是不是安儿?他见到安儿了?”
浮萍不知道怎么回她,只是劝慰:“李大人在信里写了,他让小公子好好的,不让他与外人多交往,也不常让他出府,李府位子偏,想来小公子不会与殿下有接触的……何况,李大人也只是猜测,具体的事谁说的准呢?没准不过随口一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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