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听了半天也没听到什么人的交谈,叫她诧异,只好抬起头,有些好奇地看过去。
青年垂着头,眼睑也垂下,眼睫浓厚,盖住他眸中的神色,面上神色不辨,嘴角微微抬了一下,流露出一点笑意,仿佛之前吓唬姜君瑜、语气冷淡的人不是他。
——裴琅。
姜君瑜大抵是没反应过来,神色还有点恍惚,眼神有点呆,因为躲避的动作,裙摆散了一地,她差点坐在地上,一只手紧张无措地揪着袖角。
果然被吓到了。
裴琅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他抬了下袖子。
姜君瑜忽的想到上次被他敲了一下,吓得眼睛闭了一下,眼睫颤抖一瞬,仿佛欲振翅而飞的蝶翼。
“……”裴琅默了一下,到底隔着栏杆敲了下木柱,叫人把眼睛睁开。
“看来姜小姐要赔我一件衣服了。”他说。
“一件衣服而已。”姜君瑜松了口气,估量了下两人的距离。
很好,还隔着栏杆,不怕他动手。
于是拍拍巴掌,站起来,抬起下巴,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赔你两件也没问题。”
裴琅颔首,没再说什么。
姜君瑜前脚刚松口气,后脚听到他心声幽幽开口。
“果然是姜君瑜,姜府迟早得给她败光吧。”
姜君瑜:……
?!
好啊!裴琅你!我怕你吃亏,好心好意给你赔两件,你竟然这么说我!
姜君瑜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管他会不会动手会不会起疑了,她变卦:“算了,我想了想,我穷得很,姜府也穷得很,一件也赔不起,衣服什么时候你换下来了,我叫婢女带回去洗净了还你。”
裴琅好像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忽然变卦,片刻之后方眸色暗了一瞬,他状似无意开口:“怎么忽然改口了?”
知道对方在试探自己,姜君瑜懒得遮掩,索性换了个话题:“说到底是我的不是,糕点不小心掉的,我早知殿下在这……”
她顿了顿,极其小声补了半句:“打死我也不会往这来。”
只有她一个人,见裴琅感觉怪怪的,还不如刚刚和那些贵女一同去赏花。
裴琅见她绕开这个话题,也不继续追问,只是微点下头:“不关姜小姐的事,是孤站得位置不对。”
“对嘛。”姜君瑜顺着台阶下:“也不看鱼,站池子前做什么?”
裴琅没想到她果真顺着台阶下,似笑非笑地朝她看了一眼:“那姜小姐想?”
“咳咳,”姜君瑜故作镇定:“十遍抄书能不能再减减?”
裴琅面带微笑,看起来思忖了一下,然后点几下头。
姜君瑜高兴得不行,一颗心就要跳出胸膛。
他说:“好啊,那九遍。”
姜君瑜:……
算了,少抄一遍也是好的。
姜君瑜这么安慰自己,勉强收拾起怏怏不乐的神色。
“对了。”裴琅忽然开口。
“表妹刚刚躲起来的时候言行无状,失了仪态,再加两遍吧。”
他轻飘飘地开口,仿佛两遍抄书是什么很容易的事。
姜君瑜气急败坏,很想指着他的鼻子说怎么能这样,想想到底忍住了,殿前失仪,等下又加了不知道多少遍。
她恨得牙痒痒,心说可能和裴琅的梁子自那块没有成功要到手的玉佩就结下了。
打算扭头就走,再也不理人,姜君瑜飞快道了别,提起步子就往外面冲。
又慢悠悠地被裴琅喊住,他全然没有刚刚气人的自觉,还问:“生辰宴还有一会,要走走么?”
姜君瑜不想,她板着脸,十分不高兴地拒绝了对方的请求。
“我要去抄十一遍书了,表哥自己慢慢走吧。”
然而到底没走成。
福嘉风风火火地赶过来了,见到两人诧异:“太子表哥安!你们怎么遇上的?”
姜君瑜不想回答这个叫她扫兴的话题,问:“怎么跑得那么急?”
福嘉喘口气,洋洋得意:“我刚刚来的路上遇见了林长风和那个李公子,说要比一比看谁先到,果不其然,是我先吧。”
姜君瑜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好拿了张帕子出来给人。
林长风慢她一步,也拉着李公子到了,嘴里嘀咕着:“信安你真该练练身子了,我差点就赢了福嘉了。”
李信安就是李家的小公子,刚刚及冠,面色略有些苍白,人也瘦瘦小小的,长得倒是好看,一双眼睛更是,眼尾有些翘,看人的时候仿佛带了一汪春水,一派温柔模样。
只是无端叫姜君瑜觉得有些眼熟。
她抬头看人,李信安地视线却绕开她,直直往一处看去。
姜君瑜顺着他的目光,最后落到了裴琅身上。
裴琅好像这才注意到他,他微不可查地先是压了下眼皮,复而抬起,弯了一双眼睛:“早听说李侍郎家的小公子文采出众,还是第一次见面。”
李信安好像终于回神,他遮住眼中神色,与林长风一道朝裴琅简单问礼。
“人带来了,你们和他说吧!信安不是第一次在这事了,抄什么都熟!”林长风给人信誓旦旦地保证,忽略了身旁一直朝他使眼色地福嘉。
福嘉:……她眼皮都要抽筋了,这木头真就一点反应也没啊!
姜君瑜早在他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就在默默祈祷了,现今彻底死心,挖空心思在想怎么糊弄裴琅。
果然,裴琅视线轻飘飘地落到姜君瑜身上,他抬下嘴角,心情很好 地样子:“抄什么?”
大事当前更当临危不惧!
姜君瑜果断抉择,回头看他,同样带着笑:“是这样的,我祖母寿辰将至,听闻李公子写得一手好字,特地来找他帮我抄祝词的。”
静默。
姜君瑜思来想去,没想到这个借口有什么破绽的,悄悄又瞄一样裴琅。
他不知道信没信,只是诚恳地姜君瑜出主意似的:“祝词自然还是自己写才有真情,姜老夫人也定然不会嫌弃表妹的字的。”
姜君瑜讪讪:“自然,自然。”
“到底抄不抄书了?怎么又牵扯到祝词上了?你们在说什么啊?”林长风果然是个没眼力见的,看了半天眉看明白,打破静默。
福嘉一时都没拦住,见他直接把话挑明,心中默哀,只希望自己这个帮凶不要被太子表哥罚得太惨。
姜君瑜闭眼,心力交瘁。
定远侯府可怎么办啊?!
她不愿睁眼面对裴琅的笑里藏刀。
裴琅果然没错过这个机会,他凉凉开口:“孤好像隐约记得,表妹还是要交十一遍抄书的。”
福嘉心中大惊,往姜君瑜那头看去:你什么时候背着我又偷偷多了一遍。
姜君瑜装晕不了,只能微微睁眼,有点心虚:“是这样的太子表哥,除却被你罚得十一遍,我还欠了夫子十遍。”
她想了想,为了找补一下,还补上:“但你放心,我让李公子抄的都是给夫子的,我自然是不会拿这些旁门左道来糊弄你的。”
裴琅慢吞吞地应了一声,就又不说话了。
姜君瑜等得抓耳挠腮,屏息凝神,果然又被她听到了裴琅的言外之意。
“姜君瑜是装不了水的竹篮么?怎么成日尽捅篓子去了?”
姜君瑜:……
“还有,”裴琅的心声继续补充:“果然只有在心虚和犯错的时候,才会喊表哥。”
第06章
姜君瑜很想挣扎下,但无效,最终也只是用一双幽怨的眼神望着裴琅。
裴琅回视她,唇微微扬起来一点弧度,反问:“怎么了?”
“真不是糊弄你,表哥。”姜君瑜回视他,眨几下眼,垂下的眼睫在眼睑下投出一小块阴影,她眼睫浓密,被洒下的金光一照,亮亮的。
裴琅侧了下头,走在前面,没有接话。
真是稀奇,竟然不追究糊弄给夫子的抄书。
姜君瑜心想,也知道见好就收,跟小尾巴似的上去继续吹捧裴琅。
福嘉听得一愣一愣,追了几步,还是想知道:“什么时候多罚了一遍?”
裴琅还没接话,姜君瑜率先:“是我又错了事,太子表哥……太子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堪堪罚我一次,可谓有容乃大,心胸宽广,不愧……”
福嘉听不下去了。
裴琅也略微拽了一下姜君瑜的半片衣角。
姜君瑜回头,一双眸清凌凌地看着他,眨几下。
投桃报李,裴琅不追究姜君瑜的旁门左道,姜君瑜也愿意夸他几下。
有容乃大,心胸宽广的太子殿下笑着,语气温和,每一个字却都冰凉凉的:“表妹知孤用心良苦,孤也知道表妹出的法子非属实意,可免不得有人叵测。”
他绕了一大圈,最后说:“孤和姜大人禀明,剩下的书拿去东宫抄吧。”
这一切属实是猝不及防了一些,姜君瑜没缓过神,唇张了又合,半晌才发出几声“啊?”
裴琅没有解释,手指一松,放开她的衣角,就要走了。
姜君瑜呆在原地一会才反应过来,后知道后觉开始生气:枉费我夸了他一大圈,结果还不是为难我?!
叵测?!就没有人比他裴琅给叵测我了!
福嘉也终于明白过来,同情地拍拍她,给人递了个眼神。
姜君瑜恨不得学兄长刚满一岁的小女儿嚎啕大哭,拽着裴琅的衣角和他说欺人太甚。
“仪态有失,罚抄。”
她马上就能想到,裴琅一定会这么回她。
不知道那什么心声到底从何而来能被她听到。
但总之,裴琅决计不是个好人!起码不是个好表哥!姜君瑜愤恨地想。
*
林长风是热场的熟络性子,福嘉和他一道上吵吵闹闹,间或着姜君瑜打一会圆场。
李侍郎家的小公子话少寡言,是个腼腆的性子,在一块也多是听他们三人说话,时不时被点到名字会垂下头,红着脖子回话。
他和他父亲性子倒很像,姜君瑜想,之前姜善中夸过,说他父亲在朝中虽没什么势力,但性子随和,不与人为恶,在官场也算混得如鱼得水。
姜君瑜托他帮自己抄书被李信安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叫她一时之间都觉得在欺负人似的,连忙出声:“你要是不方便直和我们说就是。”
“不、不碍事的。”李信安磕巴了一下,飞快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她们。
“好!”福嘉性子大大咧咧,闻言大乐,接着就要拉姜君瑜去看常王妃送她的珊瑚树。
姜君瑜被拖了几步,后面的李信安好似鼓足了莫大的勇气,开口问:“什么时候给姜小姐?”
“十九之前就好了。”姜君瑜回头看他,冲他微微一笑:“届时请你吃桃花圆子。”
李信安于是也跟着笑了一下:“那我抄完吩咐小厮去姜府。”
姜君瑜恍了下神,扭回头不自觉蹙了下眉。
“想什么?”福嘉问。
兴许是今日春光太好,刺得她失神片刻,叫姜君瑜总有些不安,她犹豫片刻,终究开口:“我总觉得李信安像谁。”
福嘉的眉也跟着皱了起来,她踢一脚石子,看它滚远,附和:“我也觉得他有些眼熟。”
*
常王妃的寿辰之宴可谓宾主尽欢,常王送了几圈人,等回了书房才看到裴琅。
他站在案前,垂着眸看桌上的墨宝,听到动静侧身回头,无不妥帖地喊了句“皇叔”。
常王对裴琅却没什么好脸色。
他大马金刀地坐下,轻轻“哼”了一声,问:“无事不登三宝殿,太子殿下何事?”
裴琅没有理会他的冷淡,自己也坐下了,倒了盏茶给他,也接了盏给自己。
茶水的雾气慢腾腾地升起,叫常王一时之间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色。
“皇叔最近对文房四宝倒是有兴致,孤前日收了块上好的徽墨,特来送予皇叔。”
水雾散得差不多了,终于叫常王可以勉力看清对方。
裴琅的眼睛眯了一点起来,眼珠黑透,直直地朝他往过来,里面仿佛装了块寒冰,轻而易举就能叫人从后脊生上一股寒意,再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要一寸寸将人冻住。
此刻叫常王莫名想到与裴琅第一次这样清谈。
圣上继位,对他尚且不如现今的百般防备,命他领兵驻边疆。待回京,少年太子的名声已经传遍了大邺,笼络了民心。
他自幼被宠惯,皇位传了今上颇有微词,仍记手足之情按下不谈,谁知腾空又多了个太子。
再怎么不承认,可他终究对龙椅还是动了一点心思。
班师回朝后正逢秋猎,他吩咐手下将马厩里太子所马下了发作癫狂的药物,为的就是看这位清风霁月的太子殿下出的洋相。
少年裴琅堪堪与他一般高,看人的时候习惯性垂着眼皮,一副再怎么不过的温顺模样,听着他的激将也只不过是弯了下唇,应一声“好”。
再然后,便是常王此生都不愿回忆的噩梦。
被发狂的马从马上甩下来的时候,他甚至还疑心不过是自己一场错梦,为何受伤的不是裴琅!
他惊愕不已,一双眼血丝遍布,足上骨裂的痛感无孔不入,要将他活活疼死。
少年裴琅已经能八方不动地掩饰自己的情绪了,他恰好的忧虑、担心、难过。
都叫常王无数次疑心——莫不是真是那小厮动错了手?
和裴琅的清谈在他伤痛未好全的阴天。
他带着众多补品,推门而入,眸中的情绪和现在一般——无悲无喜,只是带着凉意,冰得人浑身打激灵。
他冷静而冰冷地开口:“江太医和孤说了,常王腿伤落了病根,后半辈子怕是都骑不了马了,皇叔节哀。”
茶杯碎裂落了一地的碎片,旧事重忆叫常王又怒不可遏起来。
裴琅扫了眼落了一地的瓷碎,收回视线的时候语气已然正常,他兴致不高地开口:“皇叔心情不佳,孤叫侍从将徽墨送去了库房,改日再来与皇叔探讨一二。”
常王没有心情听他讲话,将桌面上的东西全稀里糊涂摔了一地,常王妃忙不迭带着婢女进来劝阻。
裴琅与她擦肩过,垂眸停顿片刻,复而离去。
*
章落殿前种了不少植株,梅花也有,竹子也多,更遑论兰和莲了。
全是那些阿谀奉承的官员送来的,裴琅懒得管,全扔殿前种着了,乱是乱了点,可看起来倒颇有一点无心插柳的错落感。
“日上三竿了,还没出来,别进去触霉头了。”郑朝鹤拦下十七,手里捧着一碟绿豆饼,自己吃了一个,又问十七要不要。
十七不吃,他生硬开口:“有人找,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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