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一个合法的成人身份对他而言当然是小菜一碟,我并不惊讶,但忽地想起那份蛋包饭上令人沉默的留言,我顿时开始找他算账:
“还说我呢,你不也还是到忙完了才回消息吗!”
出于感冒的缘故,我的嗓子没法发出中气十足的音调,于是只压低了声音,闷在口罩里小声控诉,“要是别人看见了我很难解释的!”
里包恩面不改色:“看见什么?”
我:“字啊,这不摆明了我和你有关系么?”
“我们确实有关系。”
“说是这么说!”我看着他坦坦荡荡的表情,一时也分不清里包恩是在逗我玩还是真不明白了,认真地竖起一根手指解释道,“在非工作时间,我和你一起玩被同事看见,然后我向她们介绍你是我亲戚家的小孩,这是一回事;在工作时间,疑似认识我的小孩扮成店员,还用这种方式暗示我不回消息,又是另一回事了。”
里包恩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
“按你所说的,两者有什么区别?”
“这就在于……”我下意识想回答,然而顺着他的问题仔细想,好像也确实没什么区别。
被问起来蛋包饭上的字怎么会是这个,只要诚实地说明:这是我亲戚家的小孩,刚好在这家店打工,看见我了,孩子性格调皮,喜欢恶作剧,借此想吓一吓我――如此一来,便是一套相对完美的说辞。
而四个同事里,无论是哪一个,都不像是会对别人隐私刨根问底的人。
难道是我想得太多了?
我不禁沉思片刻,隔着口罩捂住下半张脸。
是啊,我为什么会感觉这是种需要被隐藏、上不了台面的情况?刚才总觉得奇怪的直觉此时又如泥鳅般滑走,让这件事变得稀疏平常。归根结底,里包恩也的确是恶作剧,有什么不好解释的地方呢?
就当作生病时脑子不清醒,我不再深究。
“好吧,你说的也对。”我妥协,叹了口气,状若无奈地伸出食指点了点他肩膀,“但是你也才来半天吧,为什么能这么快当上店员?”
几乎在下一刻,我的手还未缩回,便被蓦地制住。里包恩握住我的手的速度快得像条件反射,宽松的袖子随着他的抬手滑落到肘部。男孩的手掌心比我小一些,体温却更高,温热又干燥地紧贴着我的手背。
里包恩一哂,“略施小计而已。”
我:“……”我觉得我应该不是很想听具体是什么小计。
反正我离席也有一段时间,待会儿三藤小姐估计也快出来了,我也就不想多逗留。然而,刚说完“我先走了”,准备让里包恩放手,恍然间,我又隐隐嗅到了一缕似有似无、如雾似幻的幽香。
我诧异地把口罩稍微摘下一半,没了阻隔,那股轻轻的香气更清晰地绕在空气中。
是之前里包恩身上的味道?
“你有没有闻到香味?”以防万一,我姑且问道。
“嗯?”
里包恩看起来并不理解我,不轻不重地发出一点疑惑的鼻音,接着平常道:“如果你说香薰的话,这家店到处都是。有可能是店长正在点新的。”
不是他身上的?
我蹙起眉。里包恩刚松开我的手,我便干脆反攥住他的手腕。男孩顿了顿,但毕竟没有被甩开,我稍低下头,鼻尖凑到他微微屈起的指节前,轻嗅片刻,未果,又侧首嗅了嗅袖口的位置。
里包恩盯着我,没吭声,眉角一扬,那只手再次化为魔鬼的钳,重重捏了捏我的鼻子。
“好痛!”
我当即收手缩头,捂住我负伤的鼻尖。
严厉的保镖这才发问:“有什么不对劲?”
我正要表示我以为香味是从他身上飘来的,刚一张嘴,却倏地被一声拔地而起的、尖锐的、高昂的尖叫声打断。
“啊啊啊――!死、死……死人了!”
我立刻悚然回神,心下一紧,对上里包恩瞬时沉下的目光。
那是厕所的方向。
第23章
突如其来的死讯犹如一道惊雷在餐馆内炸响。
我和里包恩赶回卫生间时, 只见到站在一旁、脸色苍白的三藤小姐,以及一屁股摔坐在地的女服务员。她浑身如筛子般颤抖,两手紧紧捂着嘴, 满脸惊恐地盯着女厕门口。
人在看到可怖的景象时, 有时反而会难以移开视线,大脑会下意识一遍遍快速刷新信息, 以便分辨到底是真是假。
店里其它人从四面八方纷纷跑来之际,我随着她的视线望去。
一名女性, 目测不过二十来岁, 了无生息地倒在了卫生间光滑的地板上。她脑袋恰好微微侧向门口,双目圆睁, 瞳孔涣散。两股鲜血正从鼻孔与张开的嘴唇里无情地、慢慢地淌出。
我这辈子也是第一次直面死亡现场, 霎时手脚发凉。
再怎么冷静, 我盯着那张年轻的脸, 也无法不想起前几分钟才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那时她还活生生地经过,我虽然记不得余光扫过的样貌,却能认出她脖子上戴的鲜艳的蓝色丝巾。
“抱歉、抱歉,请让一让――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不觉,周遭围来了不少顾客和员工, 或震惊或不忍地窃窃私语着,有反应快的人已经直接报了警, 正与警方通话中。一位看着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拨开众人, 一抬头竟然见到如此场面,就像被人猛然一把掐住了喉咙似的,整张脸都紫了, 磕磕巴巴说不出话。
“这、这……”
“经理……!”作为第一目击人的服务员瞧见他,便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般霎时崩溃, 声泪俱下,“我刚才只是经过,就、就看到……”
楼上包间的客人与员工也都跑了下来,乱哄哄地闹作一团,我已然被挤到人墙外层,回过神,却在人影间隙中望见甲方三藤小姐。
混血的清秀男伴满目忧虑地陪在她身后,而女人一动不动,抿着嘴唇,紧盯着尸体的眼神里惨淡地透露出某种不可置信。
这并非普通市民对于突发案件的震惊,而是――
“她认识死者。”里包恩接过我的心里话,缓声道。
我点了点头,稍微后退一步,在这短暂的刺激之下,脑海不断地筛选着这几分钟我所见的任何信息。
尸体外部看上去并没有凶器造成的伤害,最大的可能就是服了毒。假设如此,这是自杀还是凶杀?如果是前者,有谁会选择死在一家高档餐馆的厕所里?而如果有凶手,现在是否还留在现场?
在我洗完手出来,而她进去的时候,死者就已经被下毒了么?还是在这之后?
甚至于,一缕念头在脑海一闪而过:如果我及时意识到什么不对,是不是能想办法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然而,在周围忽高忽低的叫喊声、哭声与低语的喧闹中,我的理智又自发掐断了这马后炮的设想。
无论如何,眼前所见的都是不可变的事实了。除了恐慌,惊讶,默哀,为之感到遗憾,事不关己,或是“天啊我居然会目击案发现场”的小市民感慨,普通人能做到的只有到时候积极配合警方工作。只是,死者为什么恰好是三藤小姐认识的人?
忽地,我垂在身侧的手被谁握住。
我这才意识到,分明没有害怕,但我的指尖却依然在轻微地发抖。喉咙发炎的干涩此时更是如鲠在喉的具象化。我越过人与人的肩膀中隙,瞥见着急地维护秩序,向顾客说明情况并不断道歉的餐厅经理,最终收回了视线。
里包恩握着我的手,不如说就真的像亲戚家的小孩似的,小手从宽大的袖口里探出,一言不发地牵上来。
他没有看我,而是面无表情地目视着前方。我低头看去,能够瞧见他细长的眉梢,乌黑的、微垂的眼睫,以及白皙的鼻尖与脸颊未褪的婴儿肥。在振袖的遮掩下,有着卷卷鬓角的男孩看起来就只是乖乖地贴在我身旁,而指腹却诚实地传来温热的触感。
不知为何,我蓦地感到一种微妙的安心。
轻轻反勾住小孩柔软的手指,我小声说了声谢谢,重新抬起头。身旁围观的人之间突然钻出一个身影,焦急地朝我走来。
“小友寄!”是波岛,好心的同事难掩担忧地靠到我身边,紧张地打量我两番,“原来你在这里,你没出什么事吧?你和三藤小姐都出去上厕所,忽然有人喊死人了,真把我吓死了!”
我嗓子还有点哑:“让你担心了,抱歉。我没事。”
紧随而来的是另外三位男同事,确认我无碍,也松了口气。野末前辈安慰了我几句,便留波岛陪我,带着其余二人去找三藤小姐。而就在这时,几个身穿警服的人飞快赶到,一边疏散无关人员,一边封锁了现场。
一片嘈杂间,波岛叹了口气,说:“可怜的女孩……据说店里正好有一位有名的侦探在,应该很快就能知道真相了吧。”
“名侦探?”
“好像姓毛利来着,我也不是很了解这块。”
“这样啊。”
警察忙里忙外地工作,金发的甲方女士此时已经坐在了一张椅子上。野末前辈被隔开了。我了然地开口:“三藤小姐应该是嫌疑人之一,一时半会儿走不开了。等监控排查完毕,我应该也是嫌犯之一。”
“啊、诶?”波岛睁大了眼,“骗人,为什么?”
“因为我也刚从卫生间出来不久,暂时不能排除嫌疑。”我已然彻底平静下来,眨眨眼,侧首与波岛对视,朝她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角,“你和野末前辈他们先去休息吧,回头联系。”
波岛欲言又止,神色变了又变,但片刻后便无奈地点了点头。
“小友寄好冷静啊,搞得我都不紧张了。”
我看了眼她颇为沮丧的表情,道:“那我稍微紧张一下。”
波岛:“紧张难道是能随意调节的吗!”
我:“嘿嘿。”
波岛:“别笑啦!”
吐槽结束,她的情绪总算放松不少,转而注意到了一直在我身旁的店员小男孩,惊讶道:“啊,你是刚才的?”
里包恩循声抬起头,“你好。”
或许在外人看来,他就只是个害怕地随机躲到一个大人身后的普通小朋友罢了,波岛用哄小孩的笑容打了个招呼,准备再跟我说些什么,一位警察就朝这里走了过来。
果不其然,警方查过监控后已经基本敲定了嫌疑人:虽然餐馆里的所有人都暂时不能离开,但重点排查对象就在三藤小姐、第一目击者、我,和正好在那个时段也在附近的里包恩之间。
假如这是探案电视剧,恐怕我们的镜头还会出现基本的人物介绍。
比如三藤慧(33)、河田佳玉子(23)、友寄新奈(26)、里包恩(?【疑似11岁】)。
至于传说中的侦探……
我的目光落到不远处一名蓄着小胡子的中年男人身上。后者与警官详谈了一会儿,紧接着便着手勘测现场。我看着他戴着白手套,检查检查尸体,观察观察厕所,四处按了按,摸了摸,然后一脸沉静,胸有成竹地面向所有人,自信发声。
“我已经知道凶手了!”
四周顿时漫起交头接耳的声音,还有较大的嗓门说着“不愧是小五郎”。
领头的警官则相对理性,不解地询问道:“你已经推理出来了,毛利先生?可是我们还没审问嫌疑人。”
“那是自然,不需要这些了。因为我已经掌握了关键的证据,凶手――”
毛利侦探神气地说,只见他信誓旦旦地松了松领带,眉毛一挑,严肃而锐利的眼神猛然向我投来。
“――就是你,顾客小姐。”
这声坚毅的指控顿时让餐馆如烧开的水般沸腾起来,一刹那间,不同含义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扎到了我身上。我迎上侦探信心满满的双眼,原本平静的心更如死了一般毫无波澜,一枚巨大的问号在脑海里飓风过境,形成一个倍感荒唐的疑问:
这家伙,真的是侦探吗?这个侦查过程是不是有点太草率了?
我于是诧异地抬起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眼神示意:我?
侦探抱着双臂,沉重地点点头:没错。
没错个毛线啊!
人在极度无语的时候是会笑出来的,但还没等我发作,一道含笑的声音蓦地从另一边响起。
“不是哦。”
三藤小姐靠在椅子上,墨镜被摘下,挂到了衬衫外套胸前的口袋里。她似乎已经接受了事实,随性得一如既往,泰然自若地替我轻易伸了冤,伸手将额头凌乱的发丝向后捋着。紧接着,她难掩疲惫地叹了口气,却仍游刃有余地笑着说:
“凶手不是我,也不可能是友寄小姐。”
“哦?”被驳回的侦探怀疑地盯着她,“我为什么要听你一个嫌疑人的说法?照你这么说的话,凶手不就是可怜的服务员小姐了吗?”
“那就要看你的能耐了,能不能找出真正的凶手,还宏香一个公道。”
三藤果然认识死者。
所有人纷纷望向她,哪怕是这位不靠谱的毛利侦探也捕捉到了三藤透露的信息:“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你看,连嫌疑人与死者的关系都还没搞清楚,就擅自下结论,不是太随意了么?”三藤低声说,“我和宏香一直是好朋友。甚至,她前几天才来找我玩过,按理说她是搭昨天的飞机走的,我亲自送她到了机场,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了这里。”
此话一出,现场骤然陷入沉默。
这确实太诡异了,就算死者当初实际上没有上飞机,自己跑了回来,为什么又会恰好出现在这里?
三藤小姐接着道:“我不是凶手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我没有杀害宏香的动机。你们可以搜查我的手机,聊天记录都能看――我确实认为宏香已经要离开冲绳了,何况我和她之间没有任何矛盾。
“另外,你们应该已经看到了监控画面,我是在洗完手,准备离开的时候,背对着卫生间门口,在路过的服务员小姐的提醒下才转身,看到宏香倒在地上。”
她自嘲一笑,舔了舔嘴唇,手伸到口袋里似乎想掏烟,但警察已经搜过身了,只好作罢。
“但问题在于,你离开厕所的时间与死者被发现的时间非常相近。”警官说道。他这一发言打断了侦探本来想开口的动作,引来后者尴尬一秒后若无其事的咳嗽。
“我们初步判断死者是被毒死的,这种毒的成分尚未检测出来,但一般毒性的发作都很快,也就是说,毒发恰好就在你离开的这一分钟不到的时间里,意味着三藤小姐你就是最有可能下毒的人;同时,只离开几分钟的友寄小姐也不能排除。”
三藤小姐叹道:“当然,你们可以慢慢检测这是什么毒。不过这么做假设可不负责任,我们该怎么在这短短时间里控制住宏香,并且给她下毒呢?不论是我,还是友寄小姐,都没有谋害她的理由呀。”
这回,毛利侦探抓紧时机,积极加入探讨:
“你说自己就算了,怎么能确定这位友寄小姐就没有行凶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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