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一点不在乎孩子的心情!”
“我看你就是看排球比赛迷上那几个帅哥了!!”
“你什么意思?!我是那种人怎么还会和你结婚?”
“你什么意思?!!”
两人双双破防大乱斗,我听得有滋有味, 心中那感觉哪里缺了什么似的空落感都被隔壁声情并茂的小剧场填补了。便收拾收拾起身,搓个澡,躺到床上。墙上的时针走过了晚上十二点。
说起隔壁争执的内容,我作为旁观者,比较站在女方那边:虽然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被打排球的帅哥迷住了才如此乐呵地让孩子去打,但我觉得她讲的话没有问题,既然有条件能提供,孩子爱打就去打嘛。
要是人家本身不爱读书,偏又被塞进东亚内卷的大环境里不停燃烧,在各种各样的鄙视链里备受打压,接着又转而去打压别人以获得人生的优越感,那确实是标准结局,但也是随处可见的噩梦模式。
我睡前刷手机,屏幕微光不知倦地闪烁在眼前。
现在是里包恩失去联络的第二天。最后一条消息是我发的,跟他说了一声从冲绳寄回来的玩偶抱枕都到了,再附了一张返图照片。
我盯了一会儿杳无音讯的聊天界面,划走。
习惯性地看一眼时间,如今已是周六的凌晨十二点半左右。隔壁稀稀拉拉的争吵声才渐渐停歇。
家人感情这么好,那家的小鬼应该挺烦恼的吧,毕竟周末有报排球课的话还要早点睡……
对了。
我猛然想起差点被我抛之脑后的邀请,不禁沉下心,斟酌半晌。
放在平时,我可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清净的双休。但现在我一个人待在家,却更有种介于惬意与无所适从之间无聊的矛盾感,所以不免再次考虑起外出的提议。
只是手生了一段时间,打比赛会稍微有点吃力吧?
我想了想,点进佐久早的Line界面。
犹豫就会败北。爱打就打。
而佐久早竟然也还没休息,不过五分钟就给了我答复,表示确实还凑不到人,很高兴能收到我的来信。
【方便的话,下午两点半我来接你。】
我:【我OK。佐久早君也是选手吗?】
佐久早:【我不怎么会打,只是还个人情帮忙找人而已】
我:【原来如此】
佐久早:【那今晚好好休息,明天见^ ^】
我应下。但为了欢迎难得的周末,熬夜打了把游戏才睡。
第二天睡到快要中午。我磨磨唧唧地爬起来洗脸,烤了块面包配热牛奶,换了身方便运动的T恤五分裤,边玩手机边慢吞吞地吃完早午餐。
虽说约在两点半,但靠谱的同事提前了十五分钟就到我家楼下附近。我不好让他久等,赶下楼,佐久早君开的是一辆通体漆黑的小车,他人则已经站在车前,看到我的身影便抬起手。
我没忘记人情社会的一些莫名其妙的潜规则。比如老板的副驾不能乱坐,有对象的人的副驾更不能乱坐。但显然佐久早是个非常贴心的人,并没有让我在这方面为难,而是主动替我打开了副驾的车门。
我道谢,坐上他的车前往排球馆。
佐久早在路上跟我聊了具体情况:“练习赛的对手都是差不多国中年纪的小朋友,友寄小姐当作工作之余来运动一趟就好。”
“我可不一定打得过现在的孩子呢。”我说,“又坐了整整两天的办公室,现在浑身僵硬得不行。”
佐久早:“那正好活动活动了。”
我很是认真:“我会全力以赴的。”
驾驶座上的人笑了几声。
东京入秋后下过两场降温的小雨,吹来的风都清爽不少。游荡在半片天的白云形似棉花糖,偶然间从中带出一丝笔直的划痕,是飞机招摇而过的踪迹。
天气舒朗。我们很快便抵达了目的地。
小车慢速靠近体育馆后的停车场,我透过车窗,遥遥地瞧见一个高挑的身影站在某个空车位前,穿着浅蓝的衬衫,深灰色的西裤,臂弯捞着一件同色系的外套和一条白斜纹的红底领带。
那人似乎在好整以暇地看着车子开进来。
“这家伙。”佐久早嘀咕了一声。
开近一些,我看得更清楚:
那是一名黑发的男青年,虽然发型有点奇怪,这一撮那一撮,但他应该本身就是一个不怎么在乎这些的人。现在白天依旧挺热的。他衬衫的袖子被一口气撸到肘部,领口的纽扣也松了两颗,随性地袒露出脖颈与一小片锁骨。
在佐久早闪了两下远近灯后,他脸上带笑,后退到一旁让出车位,还故作礼貌地微微鞠躬,没拿外套的那只手仿佛专业的服务员似的,往车位比了个“请”。
我了然:“这位是举办者吧。”
佐久早给了肯定的回复,颇为无奈道:“他有时候比较爱开玩笑,不用理他。”
同事君熟练地倒车入库。在此期间,姿态闲适、打扮得像个刚下班的社畜一样的举办者绕到主驾旁,在车主刚停好车之际弯下腰――他是不是有一米九了?――然后敲了敲车窗玻璃。
佐久早降下车窗。对方便屈起手肘,撑靠在窗沿,低头往里探来一眼。
“哟。”他单刀直入道,“别跟我说是女朋友啊。”
佐久早仿佛早有预料,“我同事啦。不是你说让我叫些有空的人来打么。”
车窗毫不客气地被重新升起。穿西装的男人从善如流地直起身。佐久早歉意地朝我笑了笑,我表示无所谓;车子熄火,我顺势打开车门,和他一起下了车。
“你怎么还穿这一身?”我听见佐久早问道。
青年说:“刚下班,我们这些人哪有周末啊。”
佐久早:“哦。向你介绍。”
我正好绕过车尾巴,两人同时向我投来目光。
“这位是友寄小姐,位置是主攻手。”佐久早侧身示意,“之前也参加过公司的联谊赛。”
我应声对眼前的高个子点点头,一想,又提前多说明一句:
“我补其它位也可以,水平差不多,总之都是业余打一打。”我稍微露出一个笑来,朝他伸出右手,“请多指教。”
“……噢,没问题,这里才需要你多关照。”
自从看到我走来开始,男人始终盯着我的脸,神色莫名,像是忽然陷入思考的神态,又像是迟疑;继而眨眨眼,慢半拍地回应了一声。
接着,他握住我的手。算是打完招呼后,我准备松手,却被桎梏于力道,一时没能从他掌心里抽开。
嗯?
我下意识看向交握的手。干燥又温热的触感紧切地裹着手指,他的确没有要松手的迹象。一旁的佐久早也迅速意识到不对劲,诧异地瞥了眼朋友。
抬起头,我撞见对方越发确信、笃定的神色,其中隐约夹杂着几分惊讶与雀跃。
“新奈。”
蓦地,我的名字居然从他口中唤出。在我微怔的反应中,青年抓着我的手,几乎立刻笑出来道,“你是友寄新奈,对不对?”
“……”我回过神,姑且平静地回应,“我是。你先放手。”
他像是才发现,一面说着不好意思,一面松开手,低头瞧着我。
佐久早的声音从旁边幽幽响起:“什么情况,你俩认识?”
没等我否定,对方抢答道:“当然了,我们以前关系好得很呢。”
佐久早:“哈?”
青年:“你这什么眼神,和你弟似的。”
在他俩扯皮之间,我顺着那句话思忖:以前关系好?
我皱起眉,注视着他的外表,脑海里飞快过滤各种曾经遇到过的人,无论怎么样也没一号人能对得上这个大高个的形象。我于是谨慎开口:“抱歉,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男人登时一脸我不可能不记得他的表情,稍稍弯下腰,凑近我(我后退半步),一边指着自己的脸,如同一位卖诈骗保险的业务员般睁大了眼。
“我啊,是我啊!”他说,“黑尾铁朗。你真不记得吗?”
“铁朗。”
我跟着念出声,一股如在远古的熟悉感便油然而生。某个小小的人影适时从陈旧的记忆里奔跑出来。我应该露出了有点想起来的神情,因此自称黑尾的青年开心地点了好几下头。
“嗯、嗯,我们小时候当过一段时间的邻居。”
我顿时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浑身散发着“我是阳光开朗大男孩路边遇到条狗都能和它聊得来公司联谊从未找借口请假留在家”的气场外向又颇为强势的人,深吸一口气。
我脱口而出:“不可能。”
黑尾自信地摸了摸下巴:“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我:“不可能啊!”
黑尾:“喂。你的潜台词很失礼哦。”
佐久早左看看右看看,提议道:“不然我们进去再说?什么不可能。”
“我认识的铁朗是一个特别胆小怕生的孩子。”我冷静地解释。
佐久早闻言蹙眉。
“那确实不太可能。”他相当中肯。
黑尾铁朗重重咳了两声,“麻烦你们在意一下当事人行吗?”
我跟着他们进了球馆。相较于户外,室内的空气更加清凉,散发着体育馆特有的气味。
现在是休息时间,几个比较小的孩子在打闹,大一点的坐在地上,喝水,玩手机,聊天;有些则在教练打扮的成年人面前练习着垫球或鱼跃。
近门的小孩见我们走进,一个个小萝卜头瞬间围了过来。
“黑尾叔叔!比赛要开始了吗!”一个男孩叫道。
“叫哥哥啊。”黑尾狠狠搓了一把他毛茸茸的脑袋,“再等一会儿,还有人没来。”
“今天也可以教我发球吗?”另一个喊。
“当然了,我会盯紧你的。”
“黑尾叔、哥哥,他一直抢我球。”
“怎么回事啊?你抢回来,我去说说他。”
在一片叽叽喳喳的呼声中,我和佐久早坐到球场边的长凳上。后者递给我一瓶水,我接过并感谢,一边拧开瓶盖,一边观察黑尾那边的动静。
他熟练地应对着俱乐部小朋友的热情,就差没把游刃有余写在脸上。
“你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啊。”佐久早说。
我喝了口水,润润喉咙。
“嗯。”我回道,“突然遇到失联多久的童年好友,结果发现对方除了名字、爱好……和发型以外没一点是记忆里的样子,谁都难免要消化一下吧。”
说着,我转过头,把话题带过:“佐久早君会留下来看比赛么?”
“很遗憾,我等下还有事。”他看了眼手表,“……时间也差不多了。”
我不是在一堆陌生人之中会无处安放地尴尬的类型,因此只是点点头,跟这位目前唯一的熟人道别。
偌大的馆内偶尔划过短促的哨声,排球落地,学员跑去捡。一些家长模样的人坐在边上拍照录像,不时还有笑声和呼喊声高高地抛起。青春洋溢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缅怀片刻,简单地做一做拉伸。
这把坐办公室的老骨头一活动就咔咔响。
我揉揉肩颈的肌肉,身旁忽然有人把衣服放在椅子上。
黑尾一手叉着腰,见我仰起脸望来,顿了顿,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颈――现在他又令我想起小时候了。旋即,青年挑起眉毛朝我一笑。
“抱歉,我突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明明感觉有很多话想说。”
但他说起话来依然大大方方的。
我看着他在我旁边坐下。既然他不说,那我便率先感慨:“你长大了。”
黑尾:“你知道我为了开场白不是这句话废了多少脑细胞吗?”
我:“最好的开场白就是老套的开场白。”
黑尾大笑起来。他的坐姿变得闲适了些,两条被修身西裤包裹着的长腿自然地屈起,双手则撑在身侧,扭头对上我的视线。“你真是一点也没变。”他说。
我吐槽:“你这句话比我刚才说的还老套。”
“那就是说比刚才的‘最好’还要更好喽。”黑尾道。
我和他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再次笑出声。
叙旧是一件非常不得了的事。它是消磨时间的利器,让人回过神才发现时间不留情地溜走了;它是人际关系查缺补漏的复习本,一聊起来,才知道原来以前的某些回忆并不只有自己孤单地留存着。
我说以前在河堤旁玩,眼睁睁看着你失足落水,吓得我差点碎了。黑尾说记得记得,其实水不深,但是你脸都白了,把我拉上来之后哭了很久;
我说第一次学打排球时我摔倒擦伤,你带来的药膏落在我家,结果都忘了,我到国中时收拾东西才从抽屉里翻出来。黑尾说太记得了,那盒药他回去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找不到了还不敢跟妈妈说。
聊到最后,我半瓶水都喝完了,黑尾也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时间,匆匆表示他去换衣服。
我点头。站起身,正也想去上个厕所,失而复得的童年伙伴却倒车回来两步,凑到我跟前。紧接着,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
我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黑尾却更高兴了,用力揉了一把我的头发。
他笑道:“真是稀奇啊,以前你好像还比我高一点呢。”
我:“…………”
黑尾:“我有一种走失多年的姐姐找回来后发现她居然是妹妹的感觉。”
我:“我本来就比你大,小子,放尊重点。”
黑尾:“诶?!”
我:“诶个毛啊!”
黑尾铁朗顶着一张三观破碎的脸跑去了更衣室。我上了个厕所,一出来,两三个小萝卜头堵在厕所门口盯着我瞧。
一个小女孩好奇道:“姐姐,你是黑尾叔、哥哥的女朋友吗?”
我平静地摆摆手:“你当我是他远房表姐就好。”
小萝卜们面面相觑,纷纷懊恼地叹了口气。随即,开始嘀咕起什么“我就说吧”、“我还以为能吃到喜糖呢,我姐姐结婚时就给我吃了好多”、“我觉得黑尾叔叔很小气,反正都不会给我们带的”之类的小醋溜话。
我听得很乐,让小孩们不要堵在厕所门口说话,便率领她们回到馆内。
黑尾还没出来,我看着小朋友在排球馆内追逐打闹又被训的欢脱场面,也忍不住开广角拍了一张照片,下意识想要发给谁,却忽地意识到,我甚至不确定我想要与之分享的那个人还在不在这个世界上。
手指悬在聊天列表上踌躇片刻,我抿着嘴,还是发送了照片。
发送给保镖:【[图片]】
附字:【不许说我没锻炼了!】
收起手机。我在原地呆了一会儿,直到脑袋忽然被轻轻弹了一下。
我捂着脑袋,却更愣神地看向来者。换上了一身运动装和号码背心的黑尾铁朗放下手,眼里流露出含着兴味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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