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说得很对。”
随即,我放下脚后跟,站直身子,干脆地松开他的衬衣和领带。下一秒,没能收回的手又被不容置喙地捉住。
这个一旦遇到关于自己的事就总是不愿意轻易讲得明白的家伙,曾经的手小到和我握手都只能抓住指尖,现在竟然能直接把我的手指尽数裹在宽大的掌心里。
我被迫触碰到那温热又干燥的皮肤,下意识想抽开,却被攥得更紧几分。
“你松手干什么?”男人似乎挑了一下眉梢,沉声道,“我没说我会走。”
本来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被这么一说,心又是一堵。不由抬头瞪了他一眼:“我不松手手也会酸啊。我当然知道你不会走。”
里包恩不紧不慢地说:“不,你显然还不知道。”
我说:“我知道。”
里包恩又说:“你知道些什么。”
我耐心答复:“我什么都知道。”
里包恩低低哼笑了一声。
“那你说我以后会不会离开你?”
“……”
我紧抿着嘴唇,盯着他被阴影模糊得难辨其色的眼睛。男人仍然微微垂首,从始至终安静地看着我。
无数纷繁复杂的心情、考虑与权衡不断碰撞交缠。我本就已经想一睡不醒的大脑不出片刻便放弃了各方选择,眨了眨眼,慢慢地,凭借直觉地小声开口:
“你不会。”
里包恩的心情看起来好了不少。
他攥紧我手指的掌心稍微一松,修长的指节勾过我指尖,变得像牵着。我隐约还碰到他指侧粗糙的薄茧。
“这就对了。”他犹如一位善于引导的资深教师,口吻带着夸奖的意味。
要是放在以前,我会相当受用。但这时我只是猛地听到钻到耳里的心跳声,突然生病似的脑袋发蒙,脖颈生热。连接触到对方体温的指尖都隐隐发麻。
我迅速把手指从里包恩掌中抽出――这回没有被阻止,然后若无其事地、镇定地转身,不去看他。
“那既然能达成共识,我就睡觉了。”我爬回自己的床。
贴身保镖还站在原地,嗓音不远不近地响起。
“你不冲个澡换睡衣吗。”
“不了,我很困。”我的确浑身乏力,一翻身就把被子盖上,闷声道,“早上再说。”
于是就这么倒头睡到了九点半。
淋浴器哗啦啦地放水,热乎乎的水汽不出多久便糊上浴室内的玻璃门。我在沐浴喷头下静静地为自己崩溃了一会儿。
没关系,人这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不就是因为一个噩梦而找保镖耍脾气,还显而易见地暗示且要求对方亲口承认不会跳槽吗,这有什么,你可是老板,这不是轻轻松松拿捏的事吗?
我一边安慰默默抓狂的内心,一边磨磨蹭蹭地搓澡,顺便洗了个头。直到搓无可搓,才拾掇好五味杂陈的心绪,换上干净衣服,拿浴巾擦拭着濡湿的长发走出浴室,准备以平常心面对一切。
里包恩仍好端端地翘脚坐着,掌心里摊着今日的游轮日报。
我一出来,他便抖了抖报纸,抬眼瞥来,“太慢了。”
“你不是不介意等么。”我晃到洗手台旁,拿起挂在一边的电风吹,“一直跷二郎腿小心脊柱侧弯。”
里包恩:“我不像你一天到晚都懒得站起来。”
我:“我们坐办公室的怎么你了!”
摘下浴巾,我腹诽着打开电吹风。风力强劲的噪音霎时填满耳侧。
吹头发吹到一半,余光里忽然晃来一道漆黑的身影:高挑的杀手不知什么时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我身旁。我扭头一看,他正拿着我的手机,屏幕的来电备注显示是公司的一个后辈。
我关上吹风机。接过手机之际,又忍不住往远离里包恩的方向挪了挪。
他突然长得比我高了一个头,以前转头是男孩的帽顶,现在转头是男人被西装裹覆着的宽厚的胸膛,从深红色衬衫领口露出的白皙脖颈,以及线条突出的喉结,我一点也不习惯。
更何况他就算身形修长,骨架也比我宽得多,乍一靠近更让我有些不自在。
然而没等我接听电话,后辈自发挂断了。我诧异地挑了挑眉,正要单手操作点开社交软件的工作号,另一只手里的吹风机就被谁从善如流地拿了过去。
“给我吧。”
“嗯?”我下意识松手,顿了顿,“谢谢。”
里包恩摁开吹风机开关,呼啦啦的暖风随之涌出。
温热有力的风穿梭在半湿的发丝之间,不时能感觉到身侧人的手指梳理碎发的触感。我两手拿着手机,戳进后辈的讯息窗口哐哐打字。
我:【怎么了?】
与此同时,后辈几乎秒回一串应该是刚编辑好的信息:【真的很抱歉,友寄前辈,我并不是有意打扰您的假期,如果让您感到心情不好的话非常非常抱歉。其实只是一点小事,我不经思考就拨打了您的电话,之后才想起用邮件联络就够了……】
再略几十字,总之是来问关于部门组织的聚餐能不能请假这码事。
我习以为常,表示别的部门我不知道,本部的领导比较棘手,如果不介意他的嗦攻击和低级的职场PUA,请假也无所谓。
后辈火急火燎地匆忙答谢了我,以至于我也不知道我的建议到底有没有帮助到他。
一来二去,我也再顺势查看了一下邮件,已阅几篇通知。接着点开Line。园子来关心的新消息正好跳出来。
我一一回复。
出乎意料的是,里包恩帮忙吹头发的技术本来有点生疏,时不时烫得我缩脑袋,但就过了一次两次,他很快便掌握了控制正确的风力与温度的诀窍,后面基本没让我分心。
我摸摸差不多干了的头发,满意地给他加了奖金。
“对了,”我忽然想起来,“昨天下午你睡觉时,我和园子她们买了一点礼物,放在梳妆台下面――”
我绕出洗手台一看,大包小包的礼品袋还静悄悄地待在梳妆台下,一看就是没拆。
这家伙真是一点也不上心。还是说变回大人太高兴了,根本没注意到?
我蹲下,把礼品袋一个个挪出来。里包恩在我的招呼下同样凑来,屈膝半蹲到我身旁。我首先介绍毛利先生喝醉酒前指定代购的礼物:两瓶度数不高的果酒。
“里包恩小哥这个年纪该尝尝人生的味道了!”毛利侦探如是说。
然后是来自少年侦探团共同挑选的礼物:一本笔记本和一支三色笔(里包恩哥哥应该也要上课吧),还有一块小胖蛇卡通样式的橡皮擦(里包恩哥哥好像养蜥蜴,那一定蛇也喜欢吧)。
小兰和园子送的都是书,一本是类似于面向于青少年人群,以诙谐语言描述科学百科的工具书,一本是小说。
我看着小说的推荐活页里写的一行“爱上大十岁的姐姐的他该何去何从”惊爆大字,陷入一阵骇人的沉默。里包恩却老神在在地接过书籍,表示真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书。
最后,我拿出一个包装严密而精致的长方体小盒。
“这是我挑的。”我忍不住扬起嘴角,期待地瞧着他,“打开看看。”
里包恩拨开盒盖。盒子的丝绒内衬里躺着一枚银灰色领带夹。
泛着磨砂般质感的表面刻着一串漂亮的小字:
Reborn。
我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个几乎完全错过自己生日的寿星低着头轻笑的模样,心口也好像有什么振翅而飞的生物扇动着不规律的风。
只是这个拆礼物的温馨时刻一过,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问题立刻挡在了客房门口。
现在出门可以说是吃午餐了。虽然轮船傍晚就靠岸,我和里包恩这次的旅行也即将结束,但毫无疑问还有一段时间,要么里包恩跟着一起出去吃饭,要么我拿进来。
他一夜间变成大人,要是糊涂一点的对象倒还能忽悠过去,可不说毛利侦探,他家的小鬼就一个比一个机灵了。轮船这边要是核对身份也是个麻烦。
如果没有一个妥善的解释,我并不能预估会导致什么情况出现。
然而里包恩看上去胸有成竹,淡定自若。
由于这本身就属于他自己要解决的问题,我见他一副不需要担心的样子,也就干脆放下心来,不替他多想。
但事实证明我的放心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诶?”
“耶?!”
奢华的偌大餐区的一角,背景音的钢琴曲悠扬伴奏中,园子小姐率先反应过来。她惊讶地捂住了嘴。与她一起围成半圈的好朋友和小学生们紧跟着发出震惊的声音。
被挤到边缘的毛利先生露出受不了的嫌弃表情,把不懂事的小孩们赶回座位(没成功),才轻咳两声,郑重地和里包恩握了握手。
“原来是柏林博士,真是久仰大名啊。”毛利先生道,“没想到里包恩就是您的儿子,我应该一早就看出来才对!”
里包恩微微勾起唇角,“看不出来才正常,毛利先生。毕竟我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
毛利:“哦,所以这次来也是为了孩子吗?”
里包恩:“是的,他高烧不退,只好先接回家里。”
毛利:“哎呀――小鬼头就是很容易让人操心呢。”
里包恩:“的确如此。这次还辛苦新奈小姐照顾了。”
他话音一落,几道目光便不约而同地唰唰向我扎来。
我面无表情地坐靠在餐椅上,抱着手臂,两腿交叠,保持着绝对旁人勿近的低气压。我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可怎么说好像都没办法扳回这个诡谲的局面。
只听毛利压着嗓子但实际还是很大声地问:
“看来二位是在照顾孩子的问题上吵架了?”
“算是吧。”我听见里包恩低沉的嗓音,裹挟着不易觉察的近乎揶揄的笑意,“她不认同我一言不合就把孩子接走的行为,这方面确实是我考虑不周。”
那可不就是你考虑不周么?!
我的心情如同平静的冰山下凶猛的暗流涌动,随时可能掀起冰裂。
就算能猜到他是想要捏造一个假身份,但没料到这么假啊!谁有事没事cosplay当自己老爸!而且柏林博士这个莫名其妙的知名数学家身份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怎么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但是维基百科还有他的词条了啊?!
而最让我头疼的,则是园子她们一路漂移的脑洞。
就在里包恩跟在我身侧出现的瞬间,几人刚看到我,眼神就发生了惊人的转变。
接着看到高大的男人递出名片,礼貌地表示感谢各位对犬子里包恩的照顾和关心之际,年轻人们的表情管理基本失控。尤其园子小姐,目光不住地在我和这个西装男之间巡睃,仿佛有个什么雷达在她脑袋上嘀嘀作响。
这只雷达在里包恩说明他和我的关系时彻底闪了红灯。
“我和新奈小姐么。”
听到小孩的问题,自称柏林的里包恩声线一顿。他低头看了我一眼。我则用“你要是不好好说就给我等着”的严酷神色回敬。
男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笑。
“……没什么,她是我的‘领导’。”
“哦哦。”
“噢……”
得到答案的年轻人们神态迥异。园子又露出了那种面部肌肉快要抽筋般的隐忍的表情,连小兰也一副好像明白了什么的模样。
四五个小萝卜头凑在一块嘀嘀咕咕。
“‘领导’是什么意思啊?”
“我觉得听起来有点像夫妻。”
“可是里包恩哥哥不是喜欢大姐姐吗……”
“你们怎么能猜到这么多啊,领导不是上级的意思吗?”
“唉呀,你别说话了。”
我注意到柯南和灰原倒是没怎么加入谈话,但这两个小家伙是什么心情,我已经管不着了,在心里麻木地考虑着假期后接踵而来的季度工作。
人生嘛,这一辈子应该很快就会过去吧。
第53章
最后一天的午餐和前两天没什么太大差别。只是被这么一搅合, 我化吐槽欲为食欲,吃得比以往要多一些。
以柏林自居的里包恩坐在我右手边的座位。毛利旅行团热热闹闹地跟我们拼了桌,挨个坐在长桌的对面。等到吃饱喝足, 小朋友们开始抢饭后甜点, 大叔侦探则不出所料地开了瓶红葡萄酒。
“来来,友寄小姐、柏林博士, 我敬你们一杯!”他爽朗道。
提到喝酒,我倒是打起了点精神。举起高脚杯和侦探碰了一轮。作为在场唯三的成年人, 这种场合乃是高中生与小学生们无法加入的。
因此园子只是两手撑着脸, 和小兰聊起别的话题;而作为侦探的女儿,小兰小姐眼见自家老爸又要开喝, 不由无语地劝说:“爸爸, 你这回可不要喝到不省人事, 姐姐下船的时候至少要清醒着跟人家告别吧。”
毛利:“这个不用你们这些毛孩子提醒我也知道啦。”
他死鱼眼地嘀咕一句, 紧接着便吨吨畅喝。末了又嘿嘿咂嘴:“真不愧是好酒啊!”并毫不犹豫地续杯。
对此,我这次真情实感地站在毛利先生这边。
波尔多产区的红酒除去基础的单宁的酸涩口感,还比一般葡萄酒更添几分醇厚的、熏肉般的野味。
而游轮提供的皮诺塔吉红酒经过陈年柔化处理,肉味浓厚,黏稠感强, 算是我在迄今为止的出差、酒局经历中喝到的酒中上等了。
我兴致高昂地品鉴半杯。余光里,里包恩喝完, 放下玻璃杯, 还去拿酒瓶打算续上。我于是手比脑子快,习惯性地把他的空杯子没收处理,放到我左手边。
“你少喝点。”我说。
旋即, 我十分顺滑地拿着自己的杯子伸到他面前。这是我挡酒的一贯做法。里包恩本要给自己倒酒,顿了顿, 便直接给我倒上杯子的四分之一。
我很是满意,收回酒液轻晃的高脚杯。正享受一口,抬眼却撞见几个年轻人如有实质的沉默的目光。
我:“……”
等等。忘记里包恩现在明显已经是个大人了,这时候管他喝酒未免有点奇怪。
反应过来,我如芒在背,找补般扯了个借口,“他酒精过敏,见谅。”
少年们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里包恩放下酒瓶,不慌不忙地接话:“是吗?”
我没看他。几乎咬着酒杯杯沿,低声说:“是啊。”
里包恩:“我不记得我会过敏。”
我:“你忘了。”
面上不显,我盯着摆放在餐桌上精美的花瓶,在桌底下不轻不重地踢了他鞋跟一下。
里包恩的声音气定神闲地在身边响起。
“那就没办法了。毛利先生,恕我不能奉陪。”
少年们又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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