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定,我一个二十几岁的小年轻,只要面对了他的亲自约谈,开局就会自然而然地妥协一半。
如果我性子犟,或者被伤害得实在深,一时不愿意接受他们的条件,他就多加钱,再施压,用颠倒黑白的话术PUA我一下,我撤诉甚至解释有误会,公众的舆论发生转向,不仅公司股市不会受到影响,说不定还会提高名声。达成目的不过手到擒来的功夫。甚至于,他儿子还能继续再骚扰我,不再烦他。
而之所以掏出最终手段,我猜也有他想要挽尊的原因。
不只是没达成目的,还被驳了好几次面子,想必老竹田也有点小破防。
可惜他又算漏了一卦。
我侧过身,再次看向三人。老竹田没看我,仍旧懒散闲适地靠着沙发,此时清场了,他便拿了根烟抽,刚点上火,惬意地深深吸吐一口,烟雾登时缭绕在周身;他儿子则祈求般注视过来,这眼神我觉得实在是恶心;至于拿枪的,毫无悬念是男助手。
他已经随我一起站起了身,黑黝黝的枪口直冲着我。
老竹田又叹出一口烟,眼皮子抬也不抬,口吻随意道:“请坐吧,我想我们还有交流的机会――”
但就在他胜券在握般的话语还未落定之际,蓦地,一声击碎玻璃的清响猛然炸开!他身旁持枪的男助手瞬时发出惨叫,枪身从他脱力的掌心里甩了出去,一走火,子弹险险地打进竹田京助腿边的沙发皮里。
紧接着,捂着抽筋疼痛的手的男助手还没来得及收腔,又是一声闷响,惨叫声生生戛然而止。
高大的青年男人睁着双眼,在老竹田后知后觉的错愕目光里,他僵直地向后倒下,先摔在了沙发扶手上,再滚向了地板。
随之蔓延开来的,则是比上一次更可怖的死寂。
老竹田夹在指间的烟都不知觉地掉了,他儿子更是慢半拍地意识到腿边惊险的弹孔,整张脸骤然惨白一片。
而我抬头看了眼只缺了一个孔的玻璃,心里也忍不住咋舌。
虽然在看影视剧的时候我也见识过这种枪法,理论上也能做到,但实在没想到能亲眼目睹啊!
“你……!”
老竹田陡然惊回神,匆匆望了一眼窗外,便连忙边瞪着我边站起身。手往后一掏,估计也是要拔枪。
我只好委婉地提醒他:“他没死。竹田先生,如果我是你,现在就不会轻举妄动了。”
中年男人的动作一顿,显然是听进了我的话。由于他一头油发往后梳,我能看见他发着冷汗的满是横纹的额头。老竹田虽是惊魂未定,嘴唇微微抖了抖,但好歹见识过场面,只是看着我的眼神愈来愈复杂,接着想通了似的,慢慢地坐回原位,手也从身后挪了回来。
我相当满意,嘴角都快压不住了,不过为了让我不好惹的信号更进一步传递给他们,我还是努力维持着面无表情的臭脸。
“这是你盘下来的店面吧,赔玻璃的钱从这一千万里扣就好。至于剩下的事,”我说,“和我的律师法庭见。”
语罢,我扭头就走。刚走没几步,后面便传来前男友难以置信的崩溃的声音,“阿新……”
神经,谁理你。
不出意外的话,这家伙接下来该被他爹久违地暴揍一顿了。
如此一来,我能确保事情基本上都能顺利解决:老竹田不可能让这个意外引发出什么民众恐慌,不然会牵连到他自己,估计马上会打电话叫人来修玻璃;而他摸不清楚我的底细,绝不愿意再让儿子对我发神经,本身这种纠纷就让他看不起了,这下就算法院最终没判竹田京助服刑,他可能也会选择把这个倒霉儿子禁足一阵子。
因此我镇静地走出咖啡馆,镇静地往地铁的方向走。
就在昨晚,也就是全网挂人的当晚,我收到了和老竹田见一面的请求。
本来只打算穿普通的棉短袖和长裤应约,但转念一想,还是给他点面子,也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筋疲力尽的社畜,我难得打扮了一下。
为此,我还问了里包恩的意见,最后穿了灰色系的西装,白色运动鞋(这是我挑的,因为我不经常运动,还没几双能看的皮鞋,穿高跟鞋要是有什么突发状况只会让我更麻烦),还把头发卷了卷,遮了遮黑眼圈;很容光焕发,很人模狗样,很都市。
走向地铁前的中心街区时,行人往往返返,擦肩而过,高楼前宽阔的广告屏播放着偶像宣传,不知从哪里传来演讲声、活动吆喝声,伴随着大热单曲的音乐。
风迎面拂来,将我披落在肩膀前的头发吹向身后。我觉得我简直是走路带风,心情舒爽得想要狂奔。走得越远,我越按捺不住高兴,深吸一口气便能感受到有力的、加速的心跳声,几乎快跳着走了。
又被我!装叉装了个大的!
人在极度兴奋时真是一点也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我绕过吸烟区,抬头望见站在地铁地下通道楼梯口前的小身影,心跳快到极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大笑着向他跑过去。
“里包恩――!”
那么小一只,穿着西装乖乖地等在路口仰着脑袋看我,可爱晕了!我冲到小朋友面前减速,兴高采烈地把他捞起来,搂在怀里转了个圈,“你帅呆了!超级无敌帅!”
里包恩似乎一开始并不想让我抱,脚都抬起来准备走了,但在我向他奔跑来的时候出于什么原因停了下来,任由我把他从地上捞进臂弯里。我在兴奋之余,还隐约意识到路过的人似乎发出了善意的笑声。
大概是这个场面很像久别重逢的姑侄或者姐弟吧。
然而,我忘了我只是个长期久坐、缺乏运动的可悲上班族,原地转了个圈脑袋就有点发晕,于是发热的脑袋又迅速降了温。我抱着里包恩,在路口边缘的角落蹲下了身。
“等下。我头晕。”我顿时蔫了。
里包恩估计嫌丢人,立刻从我怀里挣脱,踩着我的膝盖跳到地上。
他依旧嗓音萌萌,语气可爱,开口却即是锐评:“今早出发前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结果比我的废柴学生也没好到哪去。”
“我们坐办公室的容易低血糖真是抱歉了……”
我蹲在地上,垂着脑袋缓了缓,卷曲的长发从肩后再次垂到脸侧,心跳却还是在胸膛内怦怦地响。随即,我稍微歪头看向小保镖,这个视角正好和他差不多平视。
脸好热,我猜我的脸一定像中暑似的泛红,于是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总之,大功告成。”我对上他一眨不眨地望着我的黑眼睛,说,“我们回家吧。”
第10章
这还是我第一次和里包恩一起坐地铁回家。
周末的人流量很大,车门一开,除了零星几个人匆忙下车,便是满当当的人群往电车里涌。虽说比平时通勤高峰期要好得多,但仍然摩肩接踵、人满为患。
我动作比较快,找到了角落剩下的一个位置坐下,正好只能坐下我一个,旁边紧挨着的是戴耳机打游戏的高中生。刚坐下,不一会儿,眼前就挤满了拉着扶手站定的人,有的一手刷着手机,有的戴着头戴式耳机发呆,有的三三两两挨着低声聊天。
里包恩这回主动地跳到我的腿上。我任他坐在我怀里,有种真的在带孩子的既视感。
不过,这个念头也就一闪而逝,我两手轻轻揽着小朋友,以免人挤人磕碰到他,一边看着他圆圆的、两边微突的帽顶,声情并茂地小声吐槽今早的会谈。
比如,“那老头真的很没礼貌!一上来就一副拽上天的坐姿,一开口就说得好像我做错了怎么样,谁惯的啊!怪不得会教出这种儿子。”
再比如,“那个助手也很狗仗人势,从头到尾都像在看要饭的一样看我,什么意思?你是不知道我坐在那里多无助,因为我还得忍着不给他们两巴掌。和他们待在一个空间里的短短一分钟让我脑袋上鬼火冒!”
再再比如,“还抽烟?!我闻到二手烟就想跳到他头上跳踢踏舞。你会抽烟吗?会也不准在我面前抽,而且你是(生理上的)小孩不能抽。我是雇主我说了算。”
再再再比如,“其实我被威胁的一瞬间还想过如果你也出意外了怎么办,嗯……就是一刹那的事,我好像想的是要是你掉链子了,我就继续坐回去周旋一下,实在不行接受条件也无所谓,只是后续会麻烦点,但也不是不能解决。”
我在人家背后说坏话说爽了,舒坦地往后一靠,赛后总结道:
“当然,我的保镖是何许人,还不得让他们吓破胆子。我看到那个助手倒下的瞬间都恨不得起立鼓掌了!虽然我已经是站着的了。”
里包恩背靠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的语气无比平常,“那是当然的。”
我揶揄道:“你也不谦虚点。”
里包恩说:“没有这个必要。”
我确实也深以为然。他就是有这个实力。
在收到见面请求后我就立刻开始想方案,最终出炉的办法就是让里包恩待机在外作伏击,应对可能发生的意外事件。由于我只见过他用手枪,因此还特意问了他会不会玩狙击,而后者只是喝了口黑咖啡,看了我一眼,唇角勾了勾说,你在小看我么。
想到这个画面,我不由感慨:“真帅,看得我都想去学射击了。”
里包恩似乎笑了一下,我仿佛有心灵感应般有预感他要说什么,于是又马上收起感叹的表情,认真补充道:“本人目前还是没有当您学生的觉悟的。”
“追着想拜我为师的人可有很多哦。”
“说实话,要是有觉悟往这个专业走,我真的会拜托你,不过毕竟还是没有需求嘛。我的梦想只是开个小店当店老板呢。”我说着,话锋一转,“还有你这个‘追我的人很多女人你好自为之’的语气是搞毛啊!”
“那真是遗憾。”
里包恩气定神闲,一点也没被我的吐槽影响到。我觉得他肯定是以前一直在听人吐槽所以也习惯了。“我收学生也是有门槛的,但现在如果你想学,我说不定会倾囊相授。”
……等等,说得我都有点心动了。
我很没底线地动摇了一下,挑了字眼问:“现在?”
“以后我懒得教。”
“你这和请假说老板我下周发烧要休息三天毫无区别。”
“这是事实。”
“所以收学生的门槛就是取决于你懒不懒吗!”
地铁过了三四站,人群不断流动后已经没有特别挤了。我抬头大致确认了还有几站到,才收回目光,瞥向怀里的小孩时忽地感觉到哪里不太对劲。
“里包恩,你好像有点变了?”我微微挑起眉,疑惑道。
苍天有眼,我这句话的意思和我前任说我变了的意思可完全不一样。
眼前的黑色圆顶帽晃了晃,小孩稍微抬起头,用余光投来一瞥。列恩也同步地向我望来。
“怎么了?”他问。
我仔细观察他片刻,总觉得有种违和感出现在他身上,于是在世界一流杀手的默许下牵起他的手,放在我的掌心里。里包恩的视线随之也看向我们交叠的手。
二头身小婴儿的手非常小,整个手掌也不过我的掌心大。虽然他很会用枪,但居然没有茧,指腹轻轻按在小孩手背的皮肤上,又细腻又软嫩。
对比他第一次在我家吃晚饭,我把他抱起来时的记忆,我想了想,不确定地开口:
“你是不是长大了,重了一点?还是吃胖了?”
“……”
里包恩没有说话。我侧过脑袋,再打量了一下他在我怀里的高度,接着半是怀疑地下了个令人颇为难以置信的结论,“有长高了一些吧。”
地铁一刻不停平稳地行驶着,只有轻微的惯性的颠簸。我看着里包恩一言不发地抬起手,他似乎也在估量着自己掌心的宽度,不过我不知道他此时是什么表情。
片刻后,他才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或许吧。”
我不禁神色凝重地思忖。
这个发现可是不得了,因为我原先的猜想是,里包恩搞不好真是来自蛤蜊魔法世界的蛤蜊杀手,那个世界的种族比较多,而里包恩属于矮人族,要不然就是婴儿族,是长不大的;或者说,里包恩其实一直是小孩,年龄冻结,但阅历丰富。
但他竟然正在长大?难不成是因为脱离了那个世界,所以传说中的世界法则影响不了他了,他就开始重新自然生长了?
倏地,熟悉的寒意爬上脊背。里包恩的声音从我怀里冷不丁响起:“别成天胡思乱想一些没用的事。”
出于一时震惊与推理可能错误的复杂心情,我下意识忽略了脑海里闪过的他简直有读心术的吐槽,话到了嘴边变得正经接话。
“话是这么说,”我半捂着嘴,顿了顿,一边思索一边道,“关于你的事,我怎么可能不多想呢。”
而且他自己不愿意主动和我说的话,我肯定不会问,只会忍不住自己推测嘛。
就在这时,地铁站播报站点的广播打断了我的思路。快到站了。我搂着小孩站了起来,他现在倒还挺轻的,能轻松地单手托起来,因此我还能用另一只手抓住扶手,准备下车。
窗外地下通道的景色飞快地移动着,我灵光一现,提议说:“不过,也可能是我产生错觉了,毕竟你还是那么小,看不出什么。要不回去给你量一下身高吧。”
“不要。”
里包恩拒绝得果断,我兴致来了,当没听见,接着画大饼:“还可以在门口挂一个那种专门记录孩子身高的板子,这样不仅能搞清楚到底有没有长大,还能留个纪念。”
结果我话音未落,眼前忽地闪过一个阴影,紧接着,伴随着清亮的童音,我的额头便被什么毫不客气地敲了一下。
“我说了不要就是不要。”
“好痛!”
我下意识闭了一只眼,小声喊痛。随后定睛一看,里包恩这小鬼竟然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个奥特曼变身器敲我!我没怎么看特摄片,依照常识记忆应该是迪迦的吧!有点痛不过没有很痛,但是还是痛啊!
“哪里变出来的啊!刚刚明明什么都没有!”我睁大眼睛瞪着坐在我臂弯里的小婴儿。后者则发出一声可爱的嘿咻,打开了闪光开关,变身器还能炫酷地亮起灯来。他还玩起来了!
里包恩:“在路口等你的时候有个小学生和我聊得很投机,就把这个趁手的武器送给我了。”
我:“人家是用来变身的不是用来敲人的啊。”
里包恩:“少嗦!看招。”又拿起神光棒敲了我一下!虽然没有很痛就是了!
我:“你真是熊孩子么?!”
还有一旁和我一样站着等到站的大学生你不要用这种怜悯又想笑的眼神看我了!
行驶的列车此时正好渐渐停了下来,脚底的颠簸趋近平稳。轻盈悦耳的广播声响起,车门随之缓慢地敞开,我先一步抱着小孩走出来,一边和里包恩斗嘴,一边与进站的人们擦肩而过。
“你到底是不是会魔法啊?每次都能诡异地变出东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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