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零容忍啊。”可特拉法尔加船长回应的理所当然,灰色的眼睛像尚未完全迎来曙光的天空:“我确实认为这是不可原谅的事情,但是要我直接杀了你我做不到。”
然后他闭眼往后靠在椅背上:“既然都知道自己做不到,放在嘴里威胁人也就很没意思了。姑息养奸就姑息养奸吧。”
“你看吧罗西南迪先生,这是什么摆烂的态度——”布兰缇皱眉,“他的想法真的很有问题!”
然后在布兰缇这个“你快评评理”的目光里,罗西南迪只能干笑两声思考用什么来岔开话题。
“这只是你我对于出*和生死的判定有微妙的不同。并不是什么想法南辕北辙的问题。”罗仍然靠在椅背上,神色好像懒得动,但手里没闲着,晃着酒杯,“就我个人而言,我感觉我的基本价值观还是没有偏到太离谱的地步的。”
“而且……”言及此处,他垂下了目光,盯着酒杯里暖色的灯火。
“原谅我吧。这件事情上我并不能像你那样果断热烈。‘胜者岛’之后,我明白我已经做不到那样的事了。”
布兰缇拿杯子的手差点没稳住。
这下轮到她开不了口了。
他从来没和她说过这个更底层的缘由。
虽然同样是分别,但她只是忐忑不安,到了德雷斯罗萨之后就知道他已经平安无事。
可是,他却真的经历过,失去她的那漫长的三个多月。真正在眼见为实的死讯里沉溺窒息,然后在寂寞的夜里形影相吊,在一次一次目击星空或看到那些颇具象征意味的物品的时候感受延迟结算的钝刀在一点一点挫掉自己的骨头。
他明明是一个在很多方面都热爱纯粹和极致的人,包括亲密关系。
虽然这不过是个完全没有可能性的假设,但究竟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情,经历过多么难捱的阶段,竟然能让他愿意接受掺入了杂质的东西。
“啊……”她开始心疼了,“对不起。我考虑的不全面。”
说着那么绝对而残忍的话。
“不,没什么好道歉的,我理解你的想法。也不觉得你这么做有什么不对。”罗用酒杯碰了碰她手里的杯子,然后仰头喝掉了金棕色的朗姆酒,“都说了不过就是这种选择上微妙的不同而已。况且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略小于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所以顶多只是餐后谈资。别放在心上。”
罗西南迪觉得,这个午饭吃的还是挺有价值的。虽然饭菜酒肉不过一场幻想,不可能果腹充饥,更别提温暖肠胃。
但……他从未体验过这么精彩纷呈的午饭。
这令他安心也欣慰。
“吃饱喝足了吗?我也不留你们了。”告别的开端竟然是罗西南迪先提出的,“你们要找变幻果的植株吧?早点出发吧,要穿越城镇,去到山的另一边。和港口正好处在一个对角线上。”
那是太阳一样温暖的笑容。
“你们知道的,盖斯特城里只有亡灵。”然后他撑着头看着那个曾经被他从风雪夜中带走的孩子,“真好啊,罗。”
有好好听到米尼恩岛上的话呢。
——跑吧,罗。
安静地,趁着没有人发觉。
去远方、远方……
再没有什么,能够限制你的人生。
他已经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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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番外九(5)
11
两人最终在山的那一头找到了变幻果的植株。
“说起来……”罗在行走的时候比往常更注意脚下,山上的岩土疏松又脆弱,“我来这边的时候,见到过霍金斯。”
“霍金斯?是那个该被我大卸八块的巴兹尔·霍金斯吗?”布兰缇跟着他走,“你这么一提,我想起我的KPI还没有完成啊。MD那个贱人给你搞的浑身是伤,我还没——”她忽然刹住了话音,“等等?城内还是城外?”
罗看着脚边稀疏的植被,回答的语气很平淡:“城内。”
——噢。那就是已经……
布兰缇于是点了头:“那他看上去老吗?哦,也不对,就算是前天刚死的,也差不多和我们一样三十来岁。”
“与在和之国的时候相比没什么变化。”罗说,“我早该发现的。他的面容、头发什么的和之前完全一样,照理说快七年了,多少形象上是会有点变化。”
“确实。比如,我们的船长就变得更英气逼人了。”她的神情特别深思熟虑。
罗无奈地回头看她:“你啊……怎么会在这种猝不及防的地方插入骚话。”
“这还不够骚呢,更骚点我就说你变得更加俊俏迷人、秀色可餐了。”
“……”
“但霍金斯应该不是什么对你很重要的人吧?莫非你有斯德哥尔——”
“没有。”他语气冷淡,“但不过他和我说的话,内容还挺令人在意。”
然后他就一边翻山越岭,一边把和霍金斯的遭遇详尽复述了一遍。细节甚至细化到了,他最后顶着门和霍金斯说话的时候角度差不多开的是三十度。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好像霍金斯说的是对的。他这个细节怪。
布兰缇默默咽回这句吐槽。
“所以现在我搞明白为什么带回来的酒和迷迭香不见了,因为本来也就压根不存在。”罗说,“服用变幻果不是幻觉这件事也能解释的通。因为卖巧克力的那批人是赶着骆驼迁徙,本来也不是这个地方的人,或许是越过了国境线后采摘了果子,误当做可可豆加工再售卖。”
“但不过你在意霍金斯说的‘顺序’是吗?”布兰缇说,“要不回去的时候再从盖斯特城穿过?就算不能再遇到罗西南迪,也找个路人打听打听?”
“你——”罗有点疑惑,“我还以为你会不太愿意再去这么不可控的地方,毕竟来的时候不知道也就算了,再进去不考虑一下风险吗?”
“是不太可控。”布兰缇说,“但不过你想去。这就是很重要的事。”
罗的心情好像有点好,他眨了眨眼:“也不准确,我正在犹豫。”
但然后他又进行了非常没有浪漫色彩的考量:“这种事情风险简直无从评估……谁也不知道看见故人会不会附带什么未知的代价。”倒确实是特拉法尔加·罗的一贯风格。
当他们讨论并思考回港口是穿城而过,还是绕开鬼城的时候,从山间往下俯瞰,却发现其实没有思考的必要了。
盖斯特城的位置,在他们目视之处,变得格外刺眼。
因为位于盐碱地中心的,此刻是理所当然存在的盐湖,而盐湖像巨大的镜面,反射着万里无云的天空中射下的阳光。和他们来的时候完全不同。
盖斯特城,本没有一个人、一块砖、一棵树。更别提城墙和古堡,炊烟和河流。
这儿确实是无人岛。
只是偶然的幸运,让他们能有机会谒见故人。
它的边沿已经积存了巨大的盐壳,看起来似乎是在岁月的长河下逐渐萎缩的铁证。远远看去,环湖是一圈银白色的盐带,宛若美丽的项圈。
摄人心魄的美和少许浮出水面的失落杂糅在一起,令他暂时放下了手里装着采集植株的包,然后在一片荒凉的湖光山色里拥抱了她。
“……怎么了?”布兰缇被从身后环住,意识到他可能有点低落,于是拍了拍圈住她的臂膀,在他稍微松手之后转身环抱,完成一个更加标准的拥抱动作。
他的呼吸和心跳就在她的耳边。
“……你还想再去一次?”布兰缇开始思考,“有什么话还没说完吗?早知道我把午饭做得磨蹭点,让你们多聊一会儿了。”
“没有。”他的喉结动了动,“是我太贪心了。”
“说什么傻话。船长的心愿怎么能叫贪心呢?”布兰缇摸他的头发,“所以还有什么没说完?”
他虽然微笑,但摇了摇头:“其实也很想……带你见见我的家人。”
——家人。
干冷的空气,让鼻腔有点涩痛。
呼吸的水汽,在这肃杀的大陆上,会立刻消散,如同水滴进入沙漠,瞬间被抽干,再无痕迹。
“或许……会有机会的。”她环抱着他,觉得此时此刻说出什么不着边际空头支票也不算傻。
“你开始糊弄我了,布兰缇。这可不是好兆头。”他的笑闷在她的衣领里,像和暴雪一样粗砺的砂糖,“你自己都知道这种可能性很低。”
“我可不敢做这么罪不可赦的事。”她抚摸着他的背,隔着厚厚的衣服其实已经触摸不到温热的皮肤和坚硬的骨骼。不过这个动作仍然有着巨大的魔力,别说厚厚的衣服,就算是隔着坚硬的金属铠甲,也能在物理的规则外获得心灵的贴近。
“可能性很低是事实,但我同样衷心希望有机会,这却也是真心话。”她说。
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带着盐分的潮气在目眶凝蓄,似被遥远的盐湖呼应召唤,不过最后并没有形成水珠滑落。
贫瘠的土地,瘦削的山峦。
盐渍了、风化了的脆弱岩板,常年缺乏滋润的干枝,大风一吹,就粉碎断裂,低语自己死去很久的事实。
这是画满了死亡、荒芜的,干瘪的岛屿。
而他却感觉,只能附着于血肉和生命的,所谓灵魂,却在这一无所有的空山里,获得了大水漫灌一样的滋养。
“布兰缇。”他说。
“嗯?”
“变幻果就是这样,在一无所有的贫瘠土壤里长出来的吗?”
——啊?
“这……是什么新型的告白方式吗?”她花了三秒理解了这句话。
12
大家陆续变回人形后,听说岛中间有大盐湖,纷纷申请在出航之前体验一把。
“找个缓一点的坡,慢慢往下走,别摔下去,踩实下一脚之前要试探一下那些盐结晶有没有松动了。”布兰缇给他们发泳镜。
“不……”一开始拒绝的是夏奇,“我们不是能力者啊。”但还是屈服于对方的眼神拿上了泳镜。
“是啊,你别照顾船长照顾习惯了,把我们都当成盐水废物。”佩金接话。
“盐湖的边沿有时候是结晶过后又断裂的盐板,很锋利,会划伤皮肤。这种水体沾染伤口多痛就不用我多说了吧?”布兰缇解释,“而且摔下去虽然不会沉底,甚至因为密度的关系会浮起来。但是要是溅起水花就比较危险了。”
“啊?”
“盐湖的水溅到眼睛的话,可比海水要严重多了。你想想那可是能让人完全浮起来的浓度。”布兰缇留了一副给自己,“不是闹着玩的。”
“要这么小心翼翼啊……”佩金噘嘴,“我还想着盐湖反正能让人浮起来,淹不死人,所以要拉船长来打水仗呢。”
“泼水绝对禁止。”布兰缇抱臂,完全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眼睛不想要的话就捐献出去。”
“欸……”
盐湖是干燥的气候条件下形成的自然景观,总在海上漂的他们其实没见过几次,伟大航路的岛屿大多是海洋气候,所以他们兴高采烈地很。
而布兰缇和罗则因为额外经历了事情,没有那么的兴奋,甚至略感到一点不知何处生发出的寂寥。于是他们沿着湖岸绕行,寻找合适的地方架设充气浴缸,准备放上极地潜水号的储备淡水——好让他们玩过之后有地方用淡水先大致洗去身上的盐分。毕竟盐湖里头的盐可不仅仅只有氯化钠。
“我听说盐湖是湖泊发展到老年期的产物。”布兰缇面对着清澈晶莹的湖,稍微看了一下在不远处漂着玩的伙伴:“其实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我还挺惊讶的——没听说自然风光也会衰老。不过仔细一想也合理,沧海桑田、深谷为陵,万物都在缓慢改变。”
山峦和裂谷也会衰老,海洋和陆地其实也在悄然改变模样。
“只不过,从人类的生命尺度来看,山水天地这类东西近似于永恒。”她蹲下来,摸了摸地上粗糙的盐霜,“所以人会在石头上刻下誓言,寄希望于刻上去的东西亘古不灭。”
但或许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
□□会随着时间衰老腐朽,然而精神或爱可以永存?这太像童话。
“之前偶尔也会感觉到,你其实对现实的看法挺悲观的。”他一手扛着爱刀,一手插在裤兜里,像给视力做保健那样极目远眺,可还是望不到湖的边沿:“不过生活的状态又很积极,有时候让我觉得是我想太多了。”
但每次一到这种和生命课题相关的事件,就会重新看到那种漆黑的沼泽和泥潭,深埋在她心里隐秘的阴暗。
那段时间,前海军元帅战国过世的消息刊登在报纸上的时候也是这样,现在也是,莫名其妙就联想到了相当负面的意涵。
但她又不像是什么单纯地害怕死亡的人。
“没什么。”在听到他的询问之后,布兰缇回答,“只是想到了‘人会死’这件事。”
“是因为觉得自己总会是其中的一员而感到难过吗?”
“不。”她站起来,看着脚下的盐碱地,思考这个湖在百十年前会有多大的范围:“我老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但……‘人会死’这件事情在提示我,这里终究是现实世界,有着客观规律和法则的世界。”
不是靠祈愿就可以天长地久,不是靠空想就能宴席不散的地方。
有些东西不因人的意志而改变。
“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在被一次次提醒这儿不是格林童话而是现实世界,因为这些生命教育总会让我些许地回过神来。”这种如梦初醒的感觉有一丁点不好受。
只有一丁点。
“恕我直言格林童话其实……”
“好吧那就去掉格林,保留童话——这些事情会一次次提示我这不是童话是现实。您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打岔?”
“现实怎么了?现实冰冷残酷吗?”
她沉默了。
泥泞的沼泽里,挣扎出来一个乌漆麻黑的人。
然后她考虑了半晌:“倒也不是……你看至少我现在过得挺快乐的。”
“脑袋里还真是不少黑泥啊你。”他好像没有特别吃惊,“我以为这段关系很安全舒适。可我总感觉你潜意识里是持有悲观看法的。”
“是安全舒适啊。不然为什么我敢把黑泥往外倒呢?”她笑了一下,迎上自家船长的目光,“会害怕被扔掉的话,我就不会开口这么说了。”
然后她环顾四周,这个平地很不错。
“就这儿怎么样?”
罗点了点头,然后两人一起开始架设临时浴池。
这东西虽然对她来说不算重,但用罗的能力搬运起来就更轻松了。
布兰缇看着大片浮空的PVC材料在“指挥棒”的引领下虚空降落,然后接上电泵往里充气,在机器的噪音里,逐渐膨胀成一个三十平方左右的小型池子。
北风又开始刮起来,没有注水的话,这么轻、且受力面积大的东西应该很容易被掀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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