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甜盯着他看，想说那你不要跟着我了。可是想想现在的世道，这样一个大妖放出去可怎么办？于是她沉默。
柏英微微笑起来，“我追逐你的灵魂而来。凡人生老病死，总是避免不了的，若是你此生修行不成，仍然要入轮回，我也会追寻你的后世而去。”
“你变成什么模样，拥有哪种脾性，都是我所钟爱的灵魂。”
柏英倾身过来，与她额头相抵，近在咫尺的双眼中柔波荡漾，情深似海，“与妖结契，不是一生一世，是灵魂相依，不论你在哪，我都能够找到你。”
恍惚中，姜甜仿佛看到自己躺在那双深不可测的眼中，似要被温柔溺毙。
唇上有温暖覆盖，有什么东西从嘴唇缝隙流入口中，顺着喉咙而下，直达丹田。
是一团火。
浓烈的热意扫荡开来，一瞬间传遍四肢百骸，祛除体内虚弱。汗出如浆的炽热中，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力量，充斥全身。
这种感觉十分美好，美好到让她暂时遗忘了一切。
柏英看了看她通红的脸和迷蒙的眼睛，放心的起身离开了房间。
当姜甜适应了那股霸道又温暖的力量，即使强烈的舒适感让她恨不能再躺个三天三夜，但是干巴巴的嘴唇和身体对水的渴望，让她不得不爬起来，离开了被汗水浸湿的被窝。
当她换好衣服，走出房门，看到柏英站在不远处的廊下，抬头望天空。他身边的栏杆上放着她平时喝水的水杯，此时有袅袅水雾升起。
太贴心了……
姜甜心中这样想着，冷眼在原地站了半晌，慢吞吞走到柏英身边，端起杯子走远一点，低头试了试，有点甜，温度刚刚好。
杯子不小，一杯水喝下去，感到些微饱胀。
沉默的氛围维持了一会儿，姜甜问他，“你给我吃了什么？”
柏英看她，答：“我的内丹。”
姜甜呼吸为之一窒。
她断然出声，“拿回去。”
柏英的目光下移到她腹部，“没有我的内丹，你的身体供养不起这个孩子。它夭折，但我会保住你。”
“你说过，你会生下这个孩子。而我说过，我会如你所愿。”柏英看她，目光平静到让人觉得悲伤，“我不愿意的。但是，婉婉儿，我怕你恨我。”
“……”孩子，她这辈子唯一的孩子。
这确实是个死穴，姜甜再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盯着他，藏在袖子下的手攥成拳，仍忍不住的发抖。
许久。
“我不是她。”
她木木的转身离开。
“我欠你一条命。”
积雪一天天融化，日子慢慢的往前走。
姜甜的日子仿佛恢复了平静。
她关注着网上的新闻，关注论坛，看到外面的世界还算平静，民众引发的舆论没有造成大范围的恐慌，妖怪入世掀起的波澜慢慢被国家控制住。
妖怪搞破坏的新闻越来越少了。
一切看起来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但她并不感到开心。
她开始整日整日地沉浸在藏书房里，翻看那些从古时候传下来的每一本书籍。她更勤奋地修炼，用心钻研祖传的术法，把自己的时间安排的满满当当。
冬天走到尾声，春季的脚步到来。
山林换上翠绿的新衣，花草茂盛地生长，藏匿一冬的生物出来活动，鸟叫虫鸣，蜂蝶飞舞，金色阳光普照大地，映照五彩斑斓。
在这美好的一天，姜家大宅迎来了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着深色布衣，拄一根拐杖的老人站在阶梯前，抬头看旧痕斑驳的大门，面上很有些感慨。“一别经年啊！”
跟在身后的弟子面有忧虑，“也不知文颖道友现今如何了？当初多亏了她赠我与师弟的行李，我们才能安然无恙回到师父身边。”他看着大门，一门之隔，他竟心生胆怯。
老人叹了口气，拾阶而上，“不论如何，总要入内一观。既然来到这里，你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还害怕什么呢？上前扣门吧。”
“是，师父。”
弟子跟上，握住门环扣响，“咚、咚、咚。”
“文颖道友，你在吗？我是许堂，随家师前来拜访。”
扬声的呼喊传进庭院，姜甜在后屋的藏书房，听不到前面的声音。石榴树下的柏英侧头，看一眼大门，命令窝在角落里的红毛狐狸，“去开门。”
红毛狐狸战战兢兢应下，化成人身，迈着小碎步过去。
“吱啊～”
大门应声而开。
红衣女妖、树下谪仙，让门外二人齐齐变色。
女妖见此，眼珠一转，露出不怀好意的笑脸，呵气如兰，“二位，请进来吧。”
第17章
姜家的柴房极大。
过了一冬，堆积的柴禾消耗大半，空出来不少空间。
许堂与他师父被捆缚住手脚，扔在柴房。
师父正昏迷不醒。
许堂躺在冷冰冰的地上，望着天窗失神。他满脑子里都是师父暴起杀妖时，树下大妖回眸望来的一个眼神。
只是一眼，让师父如遭重击，当场吐血倒地。
许堂神思恍惚，脑子里那一眼盘踞不散：这……就是大妖吗？
他从前只听师父说古时的大妖有多厉害，轻易可翻天覆地，移山倒海，可是没有亲眼所见，总无法体会。而今天，他亲眼目睹了大妖漫不经心，杀人于无形的可怕。
可怕！
许堂后知后觉，怕得身体开始打颤，牙齿上下碰击，无法控制。
他感觉到这个阳春三月，比去年在山里度过的冬天，更冷。
泪水如泉涌，糊住眼睛，模糊视线。
师父……
文颖道友……
……
阳春三月天，春光明媚，鸟语花香。
姜甜合上最后一本看完的藏书。她坐在藏书房打开的窗前，抬头看向窗外：温暖璀璨的阳光下，一丛黄色的迎春花安静绽放，几只金黄的小蜜蜂在花丛间飞舞，偶尔停驻脚步，啜取芬芳。
这是一幕充满希望的景象，看到它的人，仿佛也有阳光照进了心里。
姜甜愣怔地看了很久，突然长出一口气，就像心头的负担得到放下，整个人的精神开始振作起来。
她起身，将书放回书架，回到窗前向阳光下伸手，阳光将手掌点亮成金黄，温暖的灼热感觉透过皮肤，向血液里流淌。她微微眯着眼睛笑起来，心里想：逃避的已经够久，该清醒过来，面对未来的生活了。
虽然丹田里有一颗妖丹，但是姜甜还是个凡人，是凡人就要吃饭喝水。
从藏书房里出来，姜甜琢磨着今天该吃点什么，给肚子里的孩子补补营养。在这方面她一点都不懂，得去手机上问问万能的百度。
姜甜在走廊上走过来时，柏英转移视线看向她。站在柴房门外的女妖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小心翼翼地开口，“夫人今天心情不错……”
“你不出现在我面前，我心情更不错。”姜甜冷淡的看她一眼，“让开。”
女妖缩着脖子往旁边挪，忐忑的小眼神瞅着她，“夫人，里面有两位客人……”
客人？姜甜心下思量着，推开了柴房门。
姜家的柴房，即是柴房，也是厨房。
准备进入厨房给自己做点好吃的，给孩子补补营养的姜甜，看到里面倒在地上不知生死的两个人，眉头轻轻皱起来。
走进门再看，里面还有一个认识的人，她登时停下脚步，冷冷的看向女妖。
女妖期期艾艾地说：“他们一见面就拔剑砍我……人没死，还活着呢。我又不便去打扰夫人，所以，只好把他们放到这里来啦。”
“……夫人您别生气。”她怯怯地说。
躺在地上，并没有昏迷过去的人突然转过了头。他以为会看到另一个妖怪，但是万万没想到，他看到的是应该早已死去的文颖道友。他茫然的眼神在姜甜和女妖身上来回，发出微弱，且迷茫的声音，“…夫、人？……”
是幻听吗？为什么这个女妖，叫文颖道友为：夫人？
姜甜顿觉心累。她长长的吐了口气，闭上眼睛不想看她，“出去。”
女妖小心的看了看她，迈着小碎步挪远。
“……”
客人身上的绳索被解开，重伤的老人被安置在了待客的厢房。许堂跟姜甜坐在外间的桌旁，相对无言。
当然了，姜甜是在思考，该怎么对他们解释这件事。而许堂，他欲言又止，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询问这件事。
“扣、扣、扣。”
门扉被谁敲响了，吸引了对坐的两人向外望。
女妖老老实实的端着茶站在门槛外，“我给夫人与客人送茶。”
许堂看看女妖，再转回来，沉痛的、复杂的目光看着她，说话的声音还颤抖，“文颖道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甜看一眼状似低眉顺眼的女妖，突然很想扒了她的狐狸皮。
这可太会添乱了。
姜甜起身走到门口，当着女妖的面关上门，然后回到位置上。
她身上发生的事情，真的不好说。于是开口换个话题，“你们过来我这里，有什么事？”
许堂深深看着她，沉默了半晌，等到心情平复下来了，他才回答这个问题，“一则我们怕你出事。二则家师一定要来祭奠姜天师，我就跟师父一块来了。来之前我们已经做好打算，如果你已经被妖怪害了，我们估计也逃不脱大妖之手，无非以身殉道。如果你还活着……”
无非以身殉道……姜甜垂下眼，蓦然因为这六个字，心生感动。
“如果你还活着，我们想让你跟我们一块，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姜甜摇摇头，“我去到哪，他会跟我到哪。”她抬眼看着许堂，“外面的妖怪平定了吗？有哪些前辈，有能耐杀死一个大妖，或者将他重新封印？”
许堂无言以对。
当世玄门天师，他师父不是金字塔尖的那一波人，但是第二梯队还是挤得进去的。可是如他师父这般人，在大妖面前亦如蝼蚁。金字塔尖的前辈纵然能抵抗一二，估计也仅仅如此了。
现在的玄门，哪有人能封印一个大妖！
许堂露出苦涩的、比哭还难看的绝望表情。
傍晚，许堂的师父醒了，只是还无法下床行走。
许堂将他白天看到的、了解到的事情讲给他师父听。
“所以，大妖是被姜家侄女牵制住了？”许师父虚弱地躺在床上，眼中露出悲伤难过来，“可怜这个孩子……谨之兄，我对不起你啊！”
“我要是早点来，没准还能见你一面，没准能发现不妥……”
昏黄灯光下，许堂看到师父眼角有晶莹滑过。
“我愧对你啊，谨之兄……”
“师父……”
……
大妖眼皮子底下，没有什么事情能瞒过他。
月亮爬上了暗蓝色的天幕，星辰碎碎点缀着。
走廊上，姜甜坐在椅子上看月亮。柏英走到她身后，半个身子隐藏在阴影里，陪她一起看月光。晚风微凉，拂过时有石榴花香，他突然地问：“你想离开这里吗？”
姜甜看着月亮没有回头，“你会放我离开吗？”
柏英没有动，月光温柔，他的声音就如同这月光，“我不会离开你。”
“我知道你喜欢城市，如果你想，你可以离开这里。你不用害怕我会对凡人做什么，我不会乱杀人的。”
妖怪跟人说他不会杀人，可信吗？
反正姜甜不信。“我不相信你。”
“你知道对妖来说，妖丹代表什么吗？”柏英看似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他突然倾身，吐息落在她的耳边，有大妖怪独有的异香，“我的内丹给了你，你可以控制我的力量，以及……控制我。”
似月光温柔的声音落进耳畔，有诱惑的味道。
姜甜恍惚中侧过头，看到大妖夜里散发微光的眼睛。这一刻，她仿佛是姜婉婉。
第18章
祠堂里，幽森昏暗。
这里没有接电路，没有安装电灯，仍然保留着原始的模样。
从洞开的大门进来的光线不足以照亮整个祠堂，姜甜拿着火柴，一支一支点亮烛火。
昏黄火光从一角亮起，随数十支蜡烛，慢慢遍布祠堂。烛火通明，驱散一室冷清。
每逢初一十五，姜甜会在祠堂供奉香烛，时常清扫灰尘。今日不是初一，也还不到十五，开祠堂是应许天师所求：他希望能到故友灵前祭奠。
古时外姓不进祠堂的规矩，现在早已经不沿用了。姜甜拜谢后，打开了祠堂大门。
她先奉香烛拜各位先祖，再奉姜父牌位，然后点香请许天师。
明烛煌煌，姜甜退到近门一侧，隔着半室火光，凝望末位的姜父牌位。
老人沙哑难听的呜呜泣语在祠堂里回荡。他对逝去的姜天师果真情谊深厚，灵前几多追忆，絮絮叨叨说着他们那一代人的故事。
时至中午，姜甜张罗一桌好饭，请他们用过。
许天师内伤过重，面无血色，好歹撑着拐杖还能行走。只是旁人轻易可以看出，许天师身有暮气。
这一伤，恐怕是伤了寿数。
席上，他声音嘶哑，慢慢跟姜甜讲着玄门如今是什么状况。
“……国家政权插手，组建了天师管理局，一有天师现世便被管理局录入档案，让在册天师能够互通有无。在大江南北的玄门天师齐心协力之下，妖祸已经得到控制，如今只是偶尔有些遗漏的小妖闹出事端，也会立刻有天师赶过去处理。”
“天师管理局现在很多规章制度都不完善，大家都知道，已经暴露在国家政权眼中，就别想像以前一样啦。各家天师选派出的代表还在跟管理局领导人商议管理条例，我听说有些条例对我们很严苛，没有天师肯答应。为了这件事已经吵了十几天还没出结果……”
……
“……管理局建了一个群，将所有记录在册的天师都拉了进去，平时联络确实很方便。我们私底下自己建了个群，有关玄门前程的大事都在里面讨论。”
“最近说的最多的，就是天师管理局的事。”
许天师说着说着，开始沉默。
一顿饭吃完，他耷下眼皮，情绪低迷，被常人不知不解的寂寞笼罩。
“现在的时代，不同于以往了！玄门没落，一代比一代难，再过个几十年、一百年，还能有玄门传承存在吗？”
这件事情，谁也不知道答案。
未来的事，如今也无人能窥天机。
姜甜接受许堂邀请，被拉进了天师们建立的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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