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是,他的石胎养出来了。
那块被他扔进废物篓、又被颜如玉捡回来的襁褓玉人,他最终还是带回来了。
倒不是想养,一来留个纪念,二来“五大”在魇神庙去了其四,这是仅剩的一块了,他很想跟里头的那位交个朋友――说不定还能朝它打听到,魇神去哪儿了。
至于“共石”,他倒是不担心:他听说了颜如玉稀里糊涂“联石”险些回不来的事,这小子被哄骗吃了亏,不可能再往坑里踩,再说了,听说他最初抓周时,抓到的也不是黄玉,难怪那么一脸轻松地说要“弃养”。
他的石胎……
说起来真是要连叹三声,这就是所谓命中注定吧。
不是什么健壮的白马,也不是什么帅气的猛禽,居然是一只小虫子。
真的,就算他小名叫“小虫子”,也不能按这个来吧,幸亏他现在已经知道了,里头那位不是他,不然的话,真得郁郁一阵子。
第四是,仿佛待扔的另一只靴子终于落了地,他第一次出现了“点香”的后遗症。
当时是傍晚,外头的大街上人来人往,他有事要先走,跟老王和小宗打了声招呼之后,就推开了店门。
店门是玻璃门,不存在视线上的阻隔,但明明推门之前还好好的,推开之后,街面上的人突然全变了。
像神棍猜想过的那一批“火灭”的人,各种飞禽走兽的身子,却长了张人脸,有的在笑,有的沮丧,有的表情尖刻,嘴巴快速开合,也不知道在嚷嚷什么。
陈琮站在店门口,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拼命晃动脑袋,猛闭上眼睛又张开,依然没有好转。
于是他慢慢退回店里。
老王很纳闷他为什么挡在店门口那么久,好奇地凑上来问他怎么了,陈琮隐约看到玻璃门上映出的非人形,没敢回头,只是闭上眼睛蹲了下去,喃喃说了句:“我头晕。”
他听到老王说:“这是累着了,伤没好彻底,看看这脸煞白的,都出白汗了。”
这情形,大概持续了有五分钟。
当天晚上,陈琮就给禄爷打了电话,禄爷沉默半晌,说:“我给你多寄点药烛,没事多点点,能缓解。”
陈琮自禄爷的沉默中听出了不乐观,心情居然特别平静,问禄爷:“最坏的结果会是什么?发疯吗?”
禄爷安慰他:“不至于,你当时救治得还算及时。你今天处理得就很好、很冷静,你就当成是在魇山,五感易魇,偶尔会撞上一回,冷静熬过去就好了。就是……”
就是症状既然已经出现,以后只会发作得更频繁,对日常生活多少是个困扰:别人一睁眼,面对的就是真实的世界,你却要去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幻,然后无视那些干扰项,在“真”里保持平静、过自己的日子。
***
小满那天,是陈琮的生日。
每年的生日,他都在店里过,毕竟寡亲少友,店才是一路相依为命的伙伴。
这天也是一样,临下班前,老王和小宗陪他吃了蛋糕,顺祝他隔天的旅途愉快――陈琮订好了票,第二天要去云南、魇山。
闭店后,陈琮没走,等到晚上九点多,他订的第二个蛋糕又送到了。
这个蛋糕的别致之处在于,店家根据他的描述,在蛋糕上做了翻糖小人,店在,他在,爷爷陈天海在,肖芥子也在。
非常喜庆的开业场景,店门口的横幅上挂着“我们破亿啦”,他和陈天海咧着嘴笑,持着彩绸剪彩,肖芥子趴在屋檐上放礼炮,檐下还晃晃悠悠、垂下一只小蜘蛛。
陈琮关了门,调暗店里的灯,开了瓶红酒,一个人喝得很开心,喝到半醺时,还跑去给那两盆蝴蝶兰浇了水――这些日子,他的养花技艺也见长,两盆花,本来都蔫巴着半死不活,而今不敢说结得满枝满朵,至少也是一片生气勃勃。
他觉得,这真是自己这辈子过得最开心的一个生日了。
近半夜时,他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睡了没多久,看到石头里的那只小虫子,别别扭扭地爬了过来。
陈琮有几天没注意它了,主打一个任你野蛮生长,现在迷迷糊糊的,总觉得小虫子穿了件灰不拉叽的衣裳。
他差点笑出来,说:“来就来,穿什么衣服嘛,来,请你喝酒!”
小虫子身子扭了一下,好像是仰头看他,再然后,很突兀地,忽然冲破了什么,翩翩飞了出来。
那是一只蝴蝶!
陈琮惊讶极了,说:“原来你是一只小蝴蝶啊。”
小蝴蝶很小,像寻常扑的那种蝶,在昏暗的灯光下飞了又飞,绕过那两盆蝴蝶兰,最后栖在墙角的那张银蛛网上。
原来你是一只小蝴蝶啊。
真不错,比丑不拉叽的小虫子要体面多了,陈琮眯着眼睛看停栖着的小蝴蝶,忽然想起颜如玉:如果这货继续养那块黄玉,会养出个什么来吗?多半是只蛾子吧,跟正道正统的蝴蝶还是不能比的……
正想着,刺耳的手机铃声响起。
真的像是声波武器,瞬间刺透了入梦的时空,陈琮睁开眼睛时,有一种恍惚的不适感。
梁婵打来的,再一看时间,凌晨十二点。
这个点打什么电话啊,总不是为了卡点当最后一个祝他生日快乐的人吧。
他昏昏沉沉地接起来:“喂?”
梁婵的语气很慌,声音发颤:“陈琮,你,你看了朋友圈吗?”
“没有啊。”
朋友圈怎么了,又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你看,你看颜如玉最新发的那条。”
陈琮含糊地应了一声,点进朋友圈的刹那,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梁婵怎么会有颜如玉的朋友圈?这俩什么时候成朋友的?
朋友圈的最新一条,是颜如玉发的。
讣告。
侄儿颜如玉,今日因交通事故不幸身亡,享年26岁。谨此讣告。
下头配了一张黑框的遗照。
陈琮从没想到过,颜如玉也拍过如此板正的、仿佛用于求职履历的照片:他的头发很规整地挂到耳后,抿着嘴,定定看着镜头,像是要笑,又压住了,眼睛里是一贯的那种、欠揍的神气。
――你做了这么多亏心事,迟早有报应的。
他点出朋友圈界面,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梁婵还没挂电话,正想回复她自己对这事也不清楚,有一条新消息闪了进来。
颜如玉发的。
――陈兄,多日不见,甚是想念,出来聊聊吗?
第149章
魇山之后, 梁婵对颜如玉的印象还挺好的。
毕竟人家千里迢迢前来“拔旗”,是为了救助她的父亲梁世龙,身为家属, 理当存感激之心。而且后来, 和徐定洋起冲突的时候, 颜如玉毫不犹豫地偏帮了她。
再然后, 竹楼坍塌,她为了帮颜如玉, 扎伤了廖扬, 一来一往的,算结下交情、成朋友了。
不过这事, 她没跟陈琮提过, 陈琮那么讨厌颜如玉, 她觉得还是不说为好、省得伤和气。反正, 交什么朋友, 是她自己的自由。
可你要说这俩的关系有多么好吧,倒也没有, 依然只是普通朋友。
原因在于,颜如玉并没有表现得待梁婵有什么不同, 梁婵偶尔给他发个消息,他散散漫漫很久才回复不说, 字里行间还都是敷衍。
还有,点进社交平台看, 关注了一堆浓妆艳抹衣着清凉的风骚女郎, 没事就给人点个赞, 看得梁婵眉头大皱, 觉得见微知著、窥豹一斑, 对这个人吧,还是保持距离为妙。
但这期间,发生过一件事,又让梁婵对颜如玉有所改观。
起因是有一天半夜,梁婵翻看小时候和父亲的合影,一时难受,发了条朋友圈。
没想到颜如玉也还没睡,顺手给她点了个赞,还发了条问候消息。
夜深人静,又是这么个低落心绪,梁婵很想跟人说说话,于是和颜如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了,几句之后,颜如玉发了条:“前几年,我爸也走了,挺理解你心情的。”
梁婵怔了一下,顿时好生内疚:她只顾着自己难受,絮絮叨叨,从来没想过别人。
这种相似的变故,让她蓦地觉得颜如玉亲近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你爸是生病……还是?”
颜如玉回答:“车祸。”
那一晚,两人通了挺久的电话。
颜如玉说,他的父亲叫颜谅,是个小学美术老师,小的时候,他受父亲影响,特爱画画,一晚上可以画完一本美术本,还发誓要当个画家。
他曾经画过一本画集,叫《百岁回忆录》。
没错,他五六岁时,就开始畅想百岁的自己会度过怎样的一生。画集一共一百张,一岁一张,画的都是花团锦簇的大好事:比如二十二岁成为杰出的科学家,二十五岁携父母登月,二十六岁迎娶了某国公主,三十岁国家奖励他的杰出贡献,赠予他大别墅,还配了仆人……
颜谅对这本画集赞不绝口,说是修改修改,就能印刷出版了。
总之,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生活得特别幸福。
可惜好景不长,他九岁的时候,母亲生了重病,父亲为了治好母亲的病,变卖家产,甚至瞒着家人卖血筹钱,然而最终药石无医,母亲还是去世了。
父亲就此一蹶不振,几次想追随妻子而去,可为了儿子,还是努力振作。从此父子俩相依为命,虽然他失去了母亲,但父亲尽可能地弥补,可以说是给了他所有的爱。
他还以为,时间总会冲淡伤痛,没想到,他十八岁成人的那一年,父亲选择了在母亲的忌日自杀殉情。
据颜如玉描述,当时,颜谅开着车,带着妻子的骨灰盒,就在沿海的悬崖路上开了出去,车子半空就爆了,燃着熊熊烈火,好像一颗硕大的火球,直直坠进了海中。
梁婵听得呆住了,起初觉得这描述像是看过的什么电影场景,但她很快就沉浸在这种悲情和壮烈之中,喃喃说了句:“你父亲真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
……
那之后,颜如玉虽然还跟从前一样,对梁婵的消息爱搭不理、坚持给妖娆女郎点赞,但梁婵看他,多了层滤镜:父亲如此,儿子怎么着也不会是个轻浮和随意的人吧,没准一切都是表象呢。
可没想到,颜如玉突然死了。
而且和颜谅一样,还是交通意外,这是什么流淌在父子血脉间的诅咒吗?
梁婵懵了,在“人石会”,她最熟的朋友还是陈琮,所以慌里慌张、第一时间拨了过来。
陈琮回复梁婵:“我也不清楚,明□□牛头他们打听打听,他们负责对外联络,应该会去确认的。”
挂了电话之后,陈琮将讣告的那条朋友圈截了个图发给颜如玉,附带了句:“你搞什么鬼?”
几分钟之后,颜如玉回复了。
“陈兄,多日不见,甚是想念,出来聊聊吗?”
一模一样的回复,那头莫不是个机械的假人吧?
陈琮静默地坐了会,键入回复:“好啊,去哪聊?”
这一次,颜如玉没再回复了。
陈琮觉得,这货八成是在装神弄鬼,管他是不是在朋友圈发了讣告呢,发棺材都不关他的事。
他手机一推,睡觉了事。
***
第二天一早,陈琮被拍门声吵醒。
还不到开门营业的时间,赶飞机也还早,他睡眼惺忪地查看门口监控,发现是个快递员。
不知道是小宗又网购什么了,陈琮懒懒对着手机监控屏说了句“放门口吧”。
正准备倒头再睡,对方急了:“是陈琮先生吗?要求当面签收。”
当面签收?
可能是哪个合作方寄合同来了,陈琮打着呵欠起来开门,快递员把信封交给他,还郑重拍了张他接过去的照片,这才转身离去。
陈琮边进店边打开封口,人还迷糊着,没注意封口是朝下的,有张小卡滑落在地。
捡起来一看,是张房卡,背面印着酒店地址和电话,这地儿他熟,就在龙门石窟附近,是个景区内的高奢酒店,据说最高档的那几间,对着大窗就能看到石窟大佛。
谁会给他寄一张房卡呢?
陈琮纳闷,又朝信封内张望,果然,里头还有张字条。
――陈兄,就在这聊吧,记得一个人来,要保密。
陈琮无语,随手把字条揉了扔进废物篓。
真是服了颜如玉了,那么狗憎人嫌的玩意儿,还真以为别人想跟他见面吗?
……
陈琮如常赶赴机场,然而这一天大概不利行程,据说是因为昆明那头的天气原因,起飞时间一再延迟,到了最后,他买的延误险都够条件赔付了,何时起飞还是没个准信。
他穷极无聊,在候机厅刷手机,倏地心里咯噔一声。
马修远发了条消息过来。
“陈琮,你听说了吧,颜如玉出意外去世了,挺年轻的小伙子,太可惜了。我问了,说是醉驾,车子冲出悬崖坠了海,半空就爆了,跟个火球似的坠了海。过两天有个小型追悼会,你要参加吗?我记得你俩关系不错。”
陈琮的心砰砰急跳。
他不知道该怎么给马修远回,键入又取消,取消又键入,末了背包一拎,出了候机厅。
***
陈琮自机场出来,招了辆出租车,直奔房卡上的那家酒店。
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酒店工作人员开着小行李车,在幽静的园林式造景中七拐八绕,将他送到了一幢独立的小别墅门口。
刷卡进门前,陈琮编辑好一条待发短信:这样,万一有什么意外,他指尖一点,就好通知相熟的朋友知道,他最后去了哪、见了谁。
……
屋里头很安静,但大厅里有微弱的烛亮。
陈琮走过入室廊道,拐进厅中,看到落地大窗的纱帘半开,从窗户往外看,隐约可见对面亮着夜灯的石窟大佛。
窗下有个小茶几,上头放了些水果茶点,还有点燃的香薰蜡烛。
茶几边上,有一张摇椅,椅背上搭了条毯子,可以想见,就在不久之前,还有人躺在这张摇椅上、惬意地夜观大佛。
是自己来晚了吗?陈琮环视室内,想查看一下住客留下的其它痕迹。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了一把笑呵呵的、苍老的声音:“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陈琮缓缓回头。
他看见了颜老头。
和上次类似,他穿丝缎铜钱纹的薄睡衣,年纪大是大,但精神很好、红光满面,看起来似乎年轻了好几岁。头发乌黑浓密,浓密得有些异样。
见陈琮盯着他的头发看,颜老头伸手把假发帽给拈起来、露出底下稀疏而又花白的头发:“假发。我可不想再植发咯,一根根地往皮里种、遭老罪了。”
说着,慢慢地走过来,步子有点发跛,姿态也有点好笑,他走到摇椅边躺下,拽过毯子盖上:“老年人了,畏寒,这个季节,你们这些不怕冻的年轻人都能穿短袖了,我不行,我得捂得严实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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