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琮没吭声。
原来他那巴掌,归根结底,是替姜红烛挨的。
“再后来,就是老九出事,那天你也在现场,红烛、戏服,等于是明明白白跟我们亮底牌了,开始,我真的吓到了,再一想,那是个年轻女孩,而姜红烛要是还活着,怎么也得六十多了,就又放了心,以为是知悉内情的人借她的名义搞鬼,直到……”
“直到一夜过去,集我们三个老家伙,还有阿欢、瞎子的能耐,五打一,居然还都占不了上风。”
陈琮想到了什么:“所以那一晚,我看到各种混乱的颜色……”
福婆点头:“是我们养的石头。我们这几个,都没掠食的能力,没法进入别人的石头,但我们可以‘护门’,所以轮番上阵,接力对抗,你看到的,应该就是石头的‘场’混在了一起,各种对抗、渗透、被挤压。你可以回想一下,当时,是不是那种‘晃漾的油黄色’占了上风?”
陈琮舔了下嘴唇。
没错,那时候,色彩虽然极其混乱、时刻变换,但那种晃漾的油黄色,一直都没被压制住、始终在四向渗透。
“然后,我们就彻底明白了,就是她,除了她,没人有这能耐。她没死,找我们报仇来了。但是吧……”
福婆微笑。
但是吧,确定了这一点之后,她非但不害怕,心里反而踏实了。
可能是年纪到了,大去在即,不想扣着“杀人”这顶帽子终结一生,姜红烛没死这事,像突然给她送了一份礼,整个人居然轻松了不少。
她在这里暂停。
“现在,该轮到你跟我们说说,你是怎么受伤的了。”
***
有了之前的诸多铺垫,陈琮这头倒也好说。
他刻意淡化了肖芥子的部分,只说自己在这认识个朋友,叫金媛媛,昨天是应她所托、帮她还车,半路听到动静停车查看,结果被后车厢里藏着的一个披麻布的女人突袭,以及,他离开的时候,看到有个年轻女人驾车疾驰而至、接应麻布女人。
至于麻布女人究竟是不是姜红烛,他也不确定,毕竟全程都没看到脸,只知道她似乎没有腿,因为她始终拖着两条空空的裤管。
这部分合情合理,和眼前发生的事也能接得上,福婆没多问,只说了句:“那年轻姑娘,八成是帮她做事的。”
倒是梁世龙听到“金媛媛”这个名字时,忽然想到了什么:“金媛媛?是不是昨天跳楼那女的?”
陈琮点了点头:“她表弟葛鹏,就是帮‘人石会’筹备大会的,也失踪好几天了。”
梁世龙对葛鹏有印象,他向福婆他们解释:“这人确实是我们雇来帮忙的,布置会场的时候,因缘石抬不上来,还是他给找的吊车,很活络一人。”
陈琮心中一动:“布置会场的时候,他有跟什么人聊过天吗?”
牛坦途说,会场里的宝玉石都是赝品,而葛鹏口中,那些都是宝贝,连一个翡翠镯子,都价值300多万呢。
显然,有人忽悠过他。
“有啊,牛头马面都跟他熟,这俩负责对接,一直安排他做事。”
“还有谁吗?”
梁世龙很警觉:“什么意思?葛鹏失踪,你追着问什么人跟他聊过天,难道跟他聊过天的人有嫌疑?我也跟他聊过天,你怀疑我喽?”
陈琮一时语塞。
气氛正尴尬,福婆突然开口,明显地偏帮他:“世龙,他既然问,你就帮着想一想,将来说不定都是自己人,别这么多心。”
梁世龙愣了一下,旋即意识到什么,别扭地“哦”了一声,顿了顿说:“我也记不大清楚了,谁还从头到尾盯着他看啊,我就记得,李宝奇好像跟他聊过几句。”
李宝奇这名字耳熟,陈琮想起来了,自颜如玉口中听到过几次。
正想着,福婆清了清嗓子:“现在,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有啊,太有了,最关键的、他最关心的部分,还没问呢。
陈琮说:“为什么我会看到?”
为什么他会看到蛇、晃漾的油黄色、石头五颜六色的“场”,以及那团邪诡的黑影?这是什么特殊体质吗?
如果说是“点香”导致的后遗症,那“点香”之前的那些,又怎么解释呢?
***
福婆轻吁了口气,她早就在等着这一问了。
她说:“首先,我要强调一点,我接下来说的,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我只是说出来,供你参考。一切没有证据,只是推测。”
发现陈琮能看到的那一刻,福婆也很奇怪。
掠食者可憎可怕,关键就在于它们是毫无预警、突然出现在你的世界里的。
试想一下,你安安稳稳地待在家里,门窗紧锁,本来应该是最安全的,突然间一抬头,看到面前站了个陌生人,还拿着刀,那是什么感觉?
掠食者就是这样的闯入者,可以随意进出、对你发起偷袭。
它要是能力不如你,也就算了,你还可以抵抗、赶走甚至反杀它,但如果它太强了,那结果,只能是单方面的屠杀。
应对这种危险,截止目前,最有效的方法是多找点人“护门”,这需要一些联结操作,但问题在于,你知道掠食者什么时候来?总不能长年累月地拉着一群帮手坐等吧?
如果有人能看到就看了,像陈琮这样,能看到的。
福婆一字一顿:“但是很遗憾,没有,就是没有。在‘人石会’有档可查的记录当中,历史上只出现过一次,还是意外。”
“锥盒”就是为那人准备的,陈琮是截至目前、第二位使用者,事实上,“锥盒”属于古物、展示品,如果不是这趟开大会,可能都不会带来――这也是为什么锥盒开启的时候,甚至扬起了飞尘,实在是太久没打开过了。
陈琮头皮发麻:“什么叫‘意外’?”
福婆说:“我之前提过,我们专门有人研究石头的功效、成份,这叫叩石,本来是为了求药,结果后来,路一度走偏,害人的招开发出不少。约莫是在明朝的时候吧,有位叩石大手,叫马丹徒,是个炼丹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在丹炉里烧炼各种矿物,属于化学范畴了。”
“他炼制过程中出了意外,丹炉爆炸了,自己中了各种混杂的毒,也疯了。”
马丹徒在协会地位不低,出事之后,陆续有人远道而来探望他。
大家渐渐发现,他不是普通的疯。
他会在别人都入睡的时候,兴奋地在门外踱来踱去,还会高声念诵唐诗,比如“促织甚微细,哀音何动人”,比如“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再比如“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起初,亲朋好友还都挺欣慰,觉得疯了还这么爱好文学,指不定还能疯中出奇章,留下一两篇供人传诵的。
再后来,有人反应过来了。
――“促织甚微细,哀音何动人”,促织,就是蟋蟀。
――“采得百花成蜜后”,这是蜜蜂。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这是咏蝉。
马丹徒念的诗,都是描写动物的,而且,恰恰言中了那些人怀出的胎。
也就是说,他看见了。
起初,大家又是错愕又是慌乱,但很快,就都兴奋起来。
马丹徒看见了,因为中了毒,他居然看见了!这个毒里,大有文章!
福婆说:“接下来的事,想必你也猜到了。有很多人去翻马丹徒的手记,还原他那次丹炉爆炸时、所配置各种药石的种类,种类不难,最难的是配比,哪怕现在的药也是,吞一片安眠,吞一瓶致命。”
他们一点点地去调配比,但配出来了,总得去试吧,试在猫狗身上不行,猫狗不会说话,给不了反馈,于是,其中的最狂热者,盯上了人。
陈琮失声叫出来:“在人身上试毒?”
“是,那个年代,人命不值钱,路边的叫花子、穷人家卖过来当奴隶的、还有衙门里定了秋斩必死无疑的,花点钱,都能买来当试验品。这种事,协会当然不允许,但就是发生了。”
福婆说得平静:“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我最初入会的时候,跟你差不多大,听到这种事也是你这反应,现在老了,反而想明白了。协会的成员,都是从‘人’里来的,人是什么样子,‘人石会’也就是什么样子。你只能去约束,但你控制不了。就好像法律从头到尾都在,但犯法的人也一年到头都有。”
陈琮喉结轻滚了一下:“然后呢?”
“事情发生得太隐秘,无人知晓,后来,是这人自己崩溃了。他害了太多人,其中一大半死了,剩下的疯了,他夜不能寝,总觉得有冤魂索命,作孽太多,石头也保不了他,他写下忏悔书,连同手记一起,托人带给当时‘人石会’的掌事者,悬梁自尽了。在手记里,他详细记录了自己的各次尝试,其中,真的有成功过的,只不过,那孩子不久就生病死了,那种病在乡下常见,一般不会死,所以,一点小病就活不成了,应该跟本身就中了毒不无关系。”
陈琮没忍住:“孩子?”
“对,他在手记里说了,试药“三岁下小童子最宜”,民间不是有说法吗,幼儿未受俗世沾染,能看到很多成人看不到的东西。用小孩试药,效果更佳也说不定。”
陈琮有点不安:“那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福婆沉默片刻:“这件事有详细的记录,连同相关的忏悔书、手记,都封存在你爷爷可以出入的第八石匣。”
陈琮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出二者的关联,顿了顿,血突然腾一下冲上了脑,满脸烫热,猛地起身。
福婆、禄爷,包括梁世龙,随即起身。
寿爷有点紧张,想起身又力不从心,喉头不住吞咽。
陈琮说:“不可能,我爷爷对我很好的。”
福婆冷静地可怕,她说:“开始我就说了,你不用相信,参考就行。”
“我们的推测是,你爷爷拿你做过些什么,后来没有继续,可能是觉得收效不大,也可能是不忍心、中途收手。但他做的事,还是渐渐对你产生了影响,你之前没感觉,是因为身边没有养石的高人。来阿喀察的火车上,你遇到了姜红烛,她是高手中的高手,所以,你在梦里被诱发出了感应。那之后,又遭遇了点香,得以进一步强化。”
“陈琮,‘人石会’是人是鬼,我已经向你和盘托出,因为我们看重你现在的这种能力,所以毫无保留,连‘熄灯计划’都没瞒你。我们真诚邀请你入会,领取027号,你可以拒绝,但我们更希望,你能答应。”
***
肖芥子把姜红烛带回小院,费了好大劲,才把她安抚下来。
姜红烛完全是一副重伤者的姿态,神情萎顿,木木痴痴,肖芥子差不多也想明白了,这八成是在对付何天寿的过程中,遇上高手了。
真没想到在这行,还有比姜红烛更能耐的,所谓人往高处走,她要不要考虑,改投个门户?
她叹着气给姜红烛盖好被子:“早听我的不就没事了?我都说人家有防备了、要低调,非不听,非要往前冲。”
姜红烛喃喃:“没可能啊,我没看到它啊……”
肖芥子伸手覆住她睁着的那只眼:“行了,先休息吧,睡好了,伤才能好得快。”
姜红烛疲惫闭眼:“阿兰呢?”
“外头跳皮筋呢,玩可开心了。”
……
姜红烛终于安稳了。
肖芥子长长舒了口气,这一夜,她忙前忙后,东奔西走,可比姜红烛累多了。
她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颈,关好门窗,拉好窗帘,打着呵欠在那几个拼接好的、铺着褥子的箱子上和衣躺下,眼皮很快就沉得掀不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肖芥子忽然醒了。
她睫毛轻动,没有睁眼,脸上有锋利而冰冷的寒意,那是姜红烛惯用来扯烂布娃娃的那把刀,正在她脸上缓缓移动。
她听到姜红烛的低声呢喃:“芥子啊,红姑瞎了,你把眼珠子匀一只给红姑,好不好啊?”
第27章
肖芥子没动。
在刀锋离开脸的刹那, 她陡然睁眼。
果然,姜红烛攥着刀柄、刀尖下指,正要剜落, 突见她睁眼, 愣了一下。
肖芥子抓住这刹那间隙, 头迅速往旁侧一偏, 避开刀尖下插的方向,同时双手撑板起身, 瞬间挪转身体, 屈膝狠狠一脚,正蹬在姜红烛肚子上。
姜红烛被踹得倒飞出去, 后背重重撞上圆板桌。
板桌是老物件, 本就有点朽了, 一撞之下, 倾侧倒翻, 桌面上的蜡烛、布头、碗筷等等,兜头向姜红烛砸下来。
肖芥子坐起身子, 破口大骂:“我给你脸了是不是?”
这还不够,她抓起手头能抓到的物件就往姜红烛那头砸:褥子、枕头、毛毯、苹果、插座、烧水壶……
烧水壶里还有半壶水, 早凉透了,这倒也好, 姜红烛左挡右避间,被冷水浇了满头满脸, 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人是浇懵了, 也清醒了。
她茫然看着肖芥子, 瑟缩了一下, 有些不知所措。
肖芥子不吃这套,吼她:“我对你不好吗?养狗还知道护着我,你趁我睡觉,拿刀来捅我?待着吧你,爱谁伺候谁伺候你!”
她胡乱蹬上靴子,抓起棉衣就往外走,隐约听到姜红烛在后头哀哀叫她,绝不回头。
摔上门时,不忘从窗台上取下链子,在门上狠绕了几圈落锁。
待着吧你!
……
肖芥子怒气冲冲,大踏步穿院而出,中途险些踩到鞋带摔倒,这才发现刚刚蹬上鞋就走,鞋带都还是散着的。
她俯下身子系好鞋带,直奔停在门外的皮卡车,咬牙切齿拽开门,恶狠狠把自己摔进驾驶座。
这日子没法过了,谁爱过谁过吧。
她发了会狠,看向窗外。
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原来,都已经睡了快一天了。
小院在荒郊,靠近草场,远处有山,但内蒙的山不像西北那样耸峙参天,这儿的大多数山更像土坡,又像拍得扁扁、但仍蓬松绵软的大面包条,给天地之间原本平直的分界掺进几抹婉约的微曲。
今天的夕阳特别美,远近都镀上了不同的橙红、金红、明黄,天边还有片微散的云,颇似半枚蝴蝶翅膀,整体像极了姜红烛收藏着的一块缠丝玛瑙。
在石里进出久了,有时候看现实会恍惚,觉得天地一石头,被美景治愈,不就是从这块庞大的“石头”里汲取大自然的能量吗?
古代有个庄子,多半也养石头,怀的胎还是只蝴蝶。所以梦里化蝶之后,醒来就分不清现实是梦是真、自己是人是蝶。
怀胎怀胎,到底是她怀出了石中的那个胎,还是石里的那个,怀出了现实的她呢?
肖芥子渐渐平静下来。
回想刚刚,姜红烛固然是在发疯,但自己那表现,也挺癫的,果然近墨者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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