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一次后悔, 大抵是幼年为了将母亲留在长安, 他以身犯险坠入陷阱,却险些害得父皇命丧野熊掌下。
除此之外, 便是今日——
哪怕打从一开始,他便决定自己扮演这个“情郎”,但一想到自己的妻子如此期待着另一个男人,喉间好似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
“此事并非小事,且在行宫多有不便,还须回到长安再作安排。”
“啊,这样……”
明婳垂了垂眼睫,转念一想,在行宫的确不方便,找情郎也不是菜市口买菘菜,随便就能寻到。
不过,“殿下还是尽快吧,最好在中秋之前。”
裴琏面色一沉:“你就这么急?”
明婳觑着他的神色,只当他嫌自己麻烦,忙解释道:“我也不知你到底会不会给我找情郎,万一你只是诳我,想先稳住我留下,待我哥哥姐姐一离开长安,无人可依仗了,你再出尔反尔,那我岂不是哭都没处儿哭了。”
裴琏蹙眉:“在你心中,孤是那等出尔反尔之人?”
明婳小声咕哝:“谁知道呢,我姐姐说,男人都是不可信的。”
“反正初八便回长安了,便劳烦殿下多费心,抓紧物色。若是长安寻不到满意的,我还能赶在十六日随我哥哥姐姐一起回北庭。”
平日里也不见她这么用心,果然一涉及情爱之事便勤快上心了。
裴琏握着书册的长指不禁拢紧,少倾,他乜向她:“好,孤会在中秋之前给你物色一位。”
明婳瞧出他视线里那份冷意,心下纳闷,他这是在不高兴吗?
可他有什么不高兴的,寻情郎这法子是他自己提的,又不是她主动提。
裴琏凝着她:“你这般看孤作甚?”
明婳眨眨眼:“殿下,你是不是不乐意啊?”
裴琏:“……没有。”
明婳:“那你怎的板着脸……”
裴琏道:“孤生性不爱笑。”
明婳:“……哦。”
果然是她想太多了。
她朝他屈膝福了个礼:“那我不打扰你看书,先退下了。”
待到那道清丽的鹅黄色身影蹁跹离去,裴琏缓缓敛眸,再看握着书册的那只手。
虎口处那个牙印已然消退,瞧不出一丝痕迹。
可他……
为何会这般怏怏不快?
-
御驾即将回銮,行宫各处也都开始收拾起来。
明婳从西殿回来后闲来无事,便亲手归置起她收到的那一堆生辰礼。
皇后送的宝石头面、太后送的金丝玉镯,小公主送的是一对绿翡翠耳坠儿,姐姐明娓送的是一件金春茂白玉笔山,而兄长谢明霁送的是一只碧玉金蝉——
翠色碧玉为底,雕成脉络清晰的叶片,而那小巧叶片上趴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金蝉。
谢明霁将这两只金蝉送给妹妹们,同时认真寄语:“你们如今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有了不同的人生,作为兄长,我愿你们如这碧玉金蝉的寓意一般,日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皆能逢凶化吉、顺风顺水,一生无忧。”
这精巧又寓意吉祥的生辰礼,姐妹俩都爱不释手。
明婳决定将这碧玉金蝉放在她瑶光殿的书桌前,这样每次看到,都能想到哥哥姐姐,想到在骊山过的这个十六岁生辰。
将金蝉妥善放进箱笼里后,明婳又拿起裴琏送的生辰礼。
那日夜里,她赌气没戴,这会儿消了气,她看了又看。
一百零八颗的南红珠子颗颗精致圆润,在她纤细的皓腕上缠了三圈。她的肤色本就白,在这色泽纯正、艳丽如血的玛瑙珠子衬托之下,愈发莹白胜雪,细腻如酥。
一旁的采月见到,不禁感叹:“从前觉着南红老气,不符主子的年纪,未曾想这条手串竟这般衬人,将您这手衬得又白净又纤长。”
明婳抬起手腕转了转:“有那么好看吗?”
“有啊。”采月点头:“待到天气再凉快些,这手串配上秋香色的大袖衫,或是霜色、墨绿色的衣裙,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明婳闻言,口中嘟哝着“一般般吧”,嫣色嘴角却不觉翘起。
虽说那人在情爱上木头了些,但挑礼物的眼光还不错。
又戴着臭美了一会儿,明婳摘下放回匣子,问起另一桩事:“那日魏郎君送我的生辰礼,你收到哪儿去了?”
这两日都在为这事争执,可魏明舟送了个什么生辰礼她都不知道。
采月听她问起,表情霎时变得窘迫:“这……”
明婳:“怎么了?”
采月讪讪道:“那日一回来,福庆公公便将那生辰礼取走了,说是第二日还给魏郎君。”
福庆来要生辰礼时,还一脸恨铁不成钢说她:“主子偶尔想岔了,咱们做奴才的就得提醒一句,这外男的东西是随随便便能收的吗?”
采月自然也知不能收,但当时那个情况,总不能就僵在那儿不走吧。
那生辰礼就如个烫手山芋,她也不敢多留,忙给了福庆。
“奴婢昨日便想与您说的,可您一早便出了门,回来后又把自己关在房里,奴婢一直没寻着合适的机会。”采月惭愧地低下头:“还请主子恕罪。”
明婳没想到裴琏背地里竟将生辰礼还了回去。
虽说她也不想收那份礼,但他连声招呼都不打,便自作主张,还是叫她有些不高兴。
再看躬身请罪的采月,她叹口气:“起来吧,这事不怪你。”
毕竟太子的命令,他们这些做下人也不敢违逆。
“只是下次再有这种事,你得第一时间告诉我。”
明婳正了神色,看向采月:“你和采雁都是从北庭跟我来的,我身边最信任的便是你们了,还望你们别忘了谁才是你们真正的主子。”
采月鲜少见自家主子这般严肃,心下一凛,忙不迭跪地,规规矩矩磕了个头:“娘子放心,奴婢和采雁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
“好了好了,这大好的天气说什么生生死死的。”
明婳一把将她扶起:“继续收拾箱笼吧。”
也不知裴琏是赶着回长安处理政务,还是回去替明婳安排情郎,总之初六这日一早,他先一步带人回了长安。
明婳则优哉游哉随着大部队,在初八这日返回长安。
回城这日,秋高气爽,惠风和畅。
明娓又钻进了明婳的马车。
姐妹俩靠坐在柔软羊绒地毯上,边吃着桂花糕边闲聊。至于闲聊的话题,自然绕不过裴琏赶来骊山之事。
“我还是第二日酒醒后,才知他竟然来骊山了,还特地跑来接你。”
明娓朝明婳挤挤眼睛,笑得一脸暧昧:“看来你两个月前的豪言壮语,当真是实现了嘛。”
明婳嘴角笑意微僵,也没解释,端过一杯乌梅饮喝了两口:“还好吧。”
明娓只当妹妹不好意思了,也没再打趣她,只拍拍她的肩:“说实话,之前我和哥哥还一直担心太子性情太冷,你和他在一块儿怕是要受委屈,现下见他对你这般上心,我们也能放心回北庭了。”
明婳听到“回北庭”这三个字,心里也生出一股惆怅来。
她搁下杯盏,靠在明娓的肩头,“姐姐,我会很想很想你们的……”
明娓偏了偏头,脸颊抵着妹妹的小脑袋,嗓音柔和:“我们也会很想很想你的。”
明婳垂下睫,叹道:“为何人要长大呢,要是一直都能当孩子多好……爹爹阿娘也不用变老,我们也不用分开,一辈子快快乐乐在一起……”
“又说孩子话了不是?”
明娓笑嗔着,面上却也多了一丝怅惘:“但人来到这世间,生老病死,总是要走这么一遭的,除非当了神仙,才不用经历这些。可天上的神仙千年万年上亿年,活太久了应当也会觉得无趣?”
明婳不语,只依偎在姐姐柔软的怀抱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明娓以为明婳已经睡着了,怀中人冷不丁道:“姐姐,若当初我一口咬死了不肯嫁,你会怎么办?”
明娓微怔,思忖两息,耸肩道:“还能怎么办,哭一通,怨几日,然后戴上盖头来长安呗。”
明婳诧异:“就这?”
明娓:“不然呢?”
明婳悻悻道:“我以为你会连夜打包行李,翻墙随商队跑了呢。”
“好哇,原来我在你心中是这么个不讲义气、不顾大局的?”
明娓佯装生气,捏了捏明婳的脸颊:“我一拍屁股溜之大吉,倒是快活了,那你怎么办,爹娘怎么办,王府怎么办,我们谢氏怎么办?抗旨不遵可是杀头的大罪!我谢明娓岂是那等只图自己享乐,不讲良心之人。”
明婳听罢,略作思索,看向明娓:“那姐姐还与我说,过不下去可以和离呢……那不也和抗旨差不多?”
明娓:“那是因为……”
她顿了下,明婳追问:“因为什么?”
明娓道:“因为你是家里最小的,是祖父祖母、爹爹阿娘包括我这个姐姐,全家人一心爱护的幺儿呀。”
明婳沉默下来,良久才道:“可姐姐你也就比我早出生半个时辰……”
“那我也是你姐姐。”
明娓道,忽的察觉到什么,坐直身子,捧住妹妹的小脸:“婳婳,你怎么了?怎的突然问起这些。”
明婳生怕露馅,用力摇摇头:“没什么,就是好奇。”
明娓:“真的?”
明婳:“真的!我骗你做什么。”
明娓又狐疑盯了她好一会儿,而明婳也努力将情绪藏起来,笑吟吟抱住明娓的手:“真的就随便问问,你不知道我现下过的有多自在,皇祖母、母后和小姑子都与我亲近,就和自家人一样……这门婚事还是很不错的!”
想到皇家人对妹妹的确宽厚和善,明娓心下微松,重新与明婳靠在一起:“你觉得不错就行,爹爹阿娘知道了也能安心。”
有姐姐作伴,大半日的路程也不再难熬。
傍晚时分,长长的队伍进了长安城,王公大臣在朱雀门恭送皇帝銮驾后,便四散开来,各回各家。
时隔月余,再次回到东宫的瑶光殿,明婳竟莫名生出一种回家的放松感。
明明她在瑶光殿也不过才住了一个月而已。
不等她细想,紫霄殿的小太监便来传话:“太子殿下今日政务繁杂,便不过来陪太子妃用膳了,殿下特地叮嘱太子妃好好休息,您想要的书,他会尽快寻了送来。”
明婳闻言一怔,她没要书啊,下一刻便反应过来,此书非彼书——
好吧,既然他都这样说了,那她安心便是。
中秋将至,皇宫处处也都有了节日的氛围,各殿的幔帐、窗纱、摆件、灯盏等物一应都换成了秋意浓重的秋香色、月桂纹,庭前摆的花草也都换成了各色各样的菊花。
明婳贵为太子妃,也不是全然只是吃喝玩乐,万事不顾,诸如东宫各处庶务,虽不必事事躬亲,当各处的管事月中会前来汇报,月尾则是呈上账 册由她过目。
东宫人口简单,正儿八经的主子也就两个,是以明婳打理起来并不难。
但想到裴琏说的,他日后还会选妃纳妾,什么太子侧妃、太子嫔、良娣、良媛、承徽、奉仪、昭训……七七八八一大堆。
如果他真的把每个位份都填满了,她这个太子妃估计累得够呛。
不过在那一天真正来到之前,明婳也不去想,毕竟她也不是杞人忧天的人。
转眼到了八月十二,这日傍晚,明婳跟着教习嬷嬷学完规矩,刚准备趴在美人榻上瘫一会儿,紫霄殿便来了人。
来传信还是那个上次那个小太监,明婳从采月口中得知这是福庆认得干儿子叫福喜。
福喜不过十三四岁,清秀白皙,人很机灵:“殿下请太子妃前往紫霄殿一道用膳。”
明婳眼皮一跳,心口也克制不住地跳起来。
是已经寻到了吗。
人就是这么奇怪,没动静时盼着有动静,真有了动静,又觉得太快了,她还没做好准备。
“我知道了。”明婳故作镇定,点头道:“你和太子殿下说,我过会儿就去。”
福喜一退下,明婳就像是个热锅上的蚂蚁般,在殿内揪着手指走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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