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问,巷子里其他人也都直勾勾投来视线,等着回答。
明婳悄悄捏紧了掌心,道:“你们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我认识董老爷子和小泥巴,他们……他们在这吗?”
那小豆芽菜听到她这话,微微诧异,忽然想到什么,道:“你是小泥巴姐姐说的仙女吗?”
明婳错愕:“什么?”
小豆芽菜:“小泥巴姐姐说,她和她阿爷昨日遇到个仙女,给她糕饼吃,还帮她赶跑了坏人。”
对于他们这些人,上位者随手施予的一点善意,便足够叫他们欢喜多日,记上多年。
明婳不知她在小泥巴的心里已成了仙子般的存在,但听小豆芽菜这般说,她便顺着应下:“她提的应当是我。她现下在吗?”
小豆芽菜道:“她和董阿爷出去卖唱了,仙女夫人,你要寻她吗?我去替你寻。”
明婳想了想,摇头:“她既在外忙,便不打扰她。我今日来,是听说你们有位郑婆婆病了,我带了大夫,或可替她瞧瞧。”
小豆芽菜惊呼:“真的吗!那你快随我来,郑婆婆病的可严重了,外头的大夫嫌我们这里晦气,都不肯过来呢!”
这话一出,原本拿巾帕捂着鼻子的戴太医面色微僵,一时间心底也怪不是滋味。
明婳也看到戴太医那略显窘迫的表情,并未多言,只轻声道:“戴大夫医者仁心,待会儿就劳烦你了。”
戴太医愈发汗颜,忙躬身:“夫人这是哪里的话,折煞……老夫了。”
说话间,在小豆芽菜的带领下,一行人到了郑婆婆家。
郑婆婆是个孤寡老妇,头发雪白,倒在一张脏兮兮的床板上,屋子里没点烛火,一听到人来的动静,屋内的老鼠们吱吱呀呀四处乱窜。
明婳看到那么多黑黝黝的大老鼠时,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若非死死掐着手掌心,她真的很想尖叫出声,或是跳到天玑的怀里。
但不行,她是个大人了,还是当朝的太子妃!未来的一国之母!
怎么能被区区几只老鼠吓到!
“郑婆婆,仙女姐姐带大夫来了!”
小豆芽菜跑到床边,伸手试了一下郑婆婆的鼻息,确定人还活着,才松口气。
郑婆婆这会儿只有出的气没进的气了,她已经心如死灰,在等待黑白无常接她走了。
恍惚间,却听到一道温柔细语:“戴大夫,劳烦你了。”
而后屋内的灯烛亮了,有人扶她起来,有人替她把脉,许久之后,还有温热的汤水进入喉中。
先是浓郁难闻的苦汤,然后是香甜细腻的米粥........
啊,米粥。
她是已经死了,到了地府吗。
不然怎么能喝到这样热乎香甜的米粥。
早知道做鬼这么好,何苦还去那人世间走一遭啊。
一滴泪水从眼角深纵的皱纹滚落。
“郑婆婆哭了!她有意识了!”
“她这是虚劳之疾,原不是什么重疾,只需按时服药,好生调养,起码还有十年好活。”
“多谢大夫,您是神医啊!”
“哪里哪里。”
“好心的夫人,您再发发善心,替我家妮儿看看吧!可怜她小小年纪,腹肿面黄,夜夜疼得直哭呢。”
“夫人,我给您磕头,您好心有好报,替我阿娘也看看吧……”
越来越多人聚集在郑婆婆家门口,有一个跪地,其余人也都纷纷跪下,含泪磕头,虔诚而敬畏。
就仿若这位头戴帷帽、淡雅素衫的年轻夫人,是庙里菩萨的化身。
菩萨终于睁眼,从天而降,施恩于他们这些最底层的、被遗忘的“贱民”。
明婳看着那乌泱泱跪满地的百姓,一颗心愈发沉重。
她抬头看了看那连阳光都照不进来的巷子,沉吟片刻,道:“都起来吧,家 中有病患者,皆可带来,一个一个看。”
傍晚时分,残阳西斜。
董老爷子和小泥巴提着药铺里买的老鼠药,面色凝重地回到柳花巷子。
这老鼠药是郑婆婆求他们买的,病痛折磨得太痛苦了,她想吃药,早点解脱。
小泥巴抹着眼泪:“阿爷,真的要拿药给婆婆吗。”
董老爷子叹了口气,摸了摸孙女的头:“若是日后,我也病得那般苦痛,你也替我买副药吧。”
小泥巴一听,眼泪掉的更凶。
只是看到巷子门口停着那辆马车时,陡然刹住了:“这…这个马车……”
董老爷子也认出来了,面露惊愕。
待到祖孙俩匆匆步入巷内,看到一边在井然有序排队看病领药,另一边则是在熬粥蒸馒头时,一时待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里还是他们的柳花胡同吗。
夕阳落尽最后一缕余晖,但巷子两侧新挂的灯笼亮起,照在了他们身上。
第048章 【48】
【48】
这日直到暮色苍茫, 明婳才回到如意客栈。
很累,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这种愉悦感一直持续到在客房见到裴琏。
“殿下, 我回来了!”
她刚想走近, 陡然想起今日在柳花胡同忙了一天, 身上怕是沾染上一些气味,及时刹住了步子,只笑眸弯弯望着他:“你今日怎的回来这么早, 密访顺利吗?”
裴琏不疾不徐地掀起眼帘,只见面前之人乌发轻挽, 穿戴素雅, 袖口和裙摆处明显染上脏污, 绣花鞋的缎面更是泥泞,那张姝丽小脸却白里透红, 眼角眉梢更是藏不住的欢喜与劲头。
“不是孤回来得早, 是你回来晚了。”
裴琏朝窗外偏了眼,外头天色已是一片漆黑,他方才正要吩咐人出去寻她。
明婳也顺着朝外看了看, 讪讪摸了下鼻尖,道:“一下子忙忘了时辰……”
说着, 又迫不及待与裴琏分享着她今日都做了些什么:“殿下, 你是不知道那胡同里住了多少可怜人!我带着戴太医给他们看病, 一个又一个, 根本看不完……”
也正是病患太多, 哪怕天色暗了, 她也想着多看一个,没准今夜就能减轻一个人的痛苦。
后来见着小泥巴和董老爷子回来, 她还与他们祖孙俩聊了好一阵。
说起这些事时,明婳口若悬河,眉飞色舞。
裴琏端坐在桌边,静静听着。
待她说得差不多,提壶倒了杯茶水给她,问:“可用了夕食?”
明婳接过茶杯两下便饮尽,再次搁下,她道:“还没用,不过这会儿我也不饿——”
“咕噜——”肚子冷不丁地响了。
拆台来得太快,明婳一张脸以肉眼可见的迅速红了,她捂着肚子,小声嗫喏:“方才真的不饿,大抵是你提了一嘴,就饿了吧。”
裴琏嘴角轻扯:“行了,先去沐浴更衣,再来用饭。”
明婳道:“可是我还好些事要与你说呢……”
“晚些再说。”
裴琏看她一眼:“孤又不会跑。”
他都这样说了,明婳也暂时压下她打探来的一些消息,先行沐浴洗漱。
待到洗净一日疲惫与脏污,她与裴琏一道用过饭食,夜已经更深了。
北地的冬日冷得更快,虽才刚入十月,夜里的屋子里也冒着干冷的寒意。
明婳本来还想与裴琏在榻边说话,但洗完澡坐在外头怪冷的,于是脱了鞋,钻进了被窝里。
裴琏见状,疑惑:“不是有事要说?”
明婳在帐子里朝他招手:“殿下也进来,我们在床上说,也暖和些。”
裴琏看了眼手头收集的那些账册,再看看床帐里殷切招手的小娘子,沉默片刻,还是提步先入了帐中。
却没脱鞋床上,只在床边坐着,平静的黑眸看向她:“还有何事?”
若还是柳花胡同里那些琐碎事,便也没必要再多听。
却见明婳一脸献宝的得瑟模样,神神秘秘凑到他面前:“我帮你打探到了一个大消息,有关罗氏的案子哦!”
裴琏眉梢轻抬:“嗯?”
“胡同里住着的人,有好些都是永熙二十年那场旱灾的灾民,他们说那年先是旱灾,后又是蝗灾,田地干涸,颗粒无收,不少人家卖儿卖女,家破人亡。我就问他们,当地官府没有放粮赈灾吗,那样大的旱灾,朝廷难道不知道吗?他们就与我说,官府放粮了,但都放给了那些官老爷的老家村镇,对其他村镇便说没钱了。当时的县令便想了个“捐监”的法子,鼓励有钱的乡绅地主和读书人,按照规定的数目捐交谷粮,便可获得国子监监生资格……”
说到这,明婳顿了下,道:“譬如董老爷子,他从前是乡里的教书先生,家境还算殷实,为了个他儿子博得一个监生资格,他东拼西凑攒够了一笔银子去买粮。哪知到了粮铺发现粮价飞涨,但为着儿子的前途,还是咬咬牙买了。未曾想交到衙门后,衙门先是一拖再拖,到后来又说他捐的谷粮数目太少,得先给那些捐多的富户安排。”
“明明官府已经用这个名目收到了不少谷粮,却迟迟不放粮,于是市面上的粮价居高不下。后来董老爷子方知官商勾结,他们交上去的谷梁,转手又被送去了铺子里,继续高价卖给百姓。官府与商户们两头吃,赚得盆满钵满,百姓们却是被榨干最后一滴血汗钱。”
“董老爷子和他的儿子没想到官府竟如此无耻,便召集一群受骗人前去官府讨说法,却被官兵以“暴民闹事”镇压。董老爷子的儿子也在那场暴乱中被抓进牢中,因交不出保金,很快便在狱中染了病,放出来后人没撑上几日,便撒手人寰。”
再之后旱灾愈发严重,官府只顾牟利,谎报灾情,欺上瞒下。
董老爷子丧子不久,儿媳改嫁,孙子孙女染了疫病先后离世,他本想投河轻生,却撞见了被家人抛弃的小泥巴。
那时的小泥巴七岁,与他孙女一般大,他便将她当做孙女养在了身边,一老一少相依为命至今。
之所以会提到“罗氏”,是因着明婳听罢这些遭遇,愤怒道:“小小县令竟敢如此胆大,州府的上官都不管的吗?”
这时原本躺在一侧的郑婆婆,奄奄一息开了口:“管,怎么管?官字两个口,对上一副嘴脸,对百姓们又是另一副嘴脸,何况他们那些当官的连自己人都杀,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明婳闻言,惊愕失声:“杀自己人?”
郑婆婆道:“五年前县衙有个罗主簿,也不知他是如何得罪了上官,总之县老爷吩咐县里的衙役半夜放火,将他全家十三口都烧死了!那衙役喝醉酒了,和他同行之人在巷子口撒尿时提起这事,我亲耳听到的!”
明婳万万没想到误打误撞,竟寻到了罗氏纵火案的真凶。
问起郑婆婆为何不出去作证,郑婆婆瑟缩着,道:“他们连主簿都敢杀,遑论我个乞丐婆,我说的话,也得有人信呐!”
“只可怜那位罗老夫人,每次见着她击鼓鸣冤,我这心里就如刀绞般,想与她道明真相,又怕惹祸上身。我自己都是泥菩萨,又哪有气力去帮旁人呢……可能这就是我们这些人的命吧,前世造孽,今生来人间就是受苦的……”
听到这些话,明婳心情很复杂。
她可怜罗氏瞒在鼓里申冤无门,却也无法指责郑婆婆的怯懦胆小,不出面作证。
勇气,实在是一种很珍贵的品格。
尤其是寻常人的勇气。
无论如何,得知当年的真相,明婳当时就恨不得飞到裴琏面前,将一切告诉他。
现下她将在柳花胡同的见闻一股脑都说了,双眼放光地看向裴琏:“殿下,而今有我们给郑婆婆撑腰,她一定愿意出面作证,我们也能将纵火凶手绳之以法了!”
昏黄烛光下,裴琏并无她预料中的欣喜,那张冷白脸庞仍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淡然:“孤知道了。”
虽然知道他向来七情不上脸,但这般平静,还是叫明婳有些不解:“这么大的线索,你怎么一点都不惊喜?”
看到她失落轻撇的嘴角,裴琏略作思忖,抬手捏了捏她的脸:“你能得到这线索,的确是意外之喜。”
“不过罗家这个案子,孤手下之人昨日已查到线索,今日那名衙役与另几名涉案人员已被控制,就等……”
薄唇抿了抿,他并未将全部计划言明,只道:“罗家一案并不难,最多两日,便会出个结果,届时幽都县其余事宜皆有王主事出面负责,你我便要离开此地,前往别处密访。”
饶是明婳知道这次出来,罗家纵火案只是个引子,更重要的密访河北道十三州的贪腐情况,但听到两日后便要离开幽都县,仍是止不住诧异。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小小幽都县,停留五日,已经算久了。”
裴琏道:“若非要查明罗家纵火案,此地停留三日足矣。”
明婳惊叹于他办事的高效利落,但一想到两日后就要离开,心下无端空落落的。
“可是……柳花胡同里还有好些百姓没看病呢,我今日离开时,还答应那里的孩子们,明日还会带馒头去看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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