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晚饭用得差不多,宫里派来的郭嬷嬷温声提醒着,“明日二娘子还得早起梳妆,还是早些歇息吧。”
谢明霁虽然微醺,却也记着正事,颔首:“娓娓,你和婳婳先回房吧,我自个儿再喝点。”
明娓明婳应了声“好”,便与郭嬷嬷一道回了后院。
行至明婳的房门前,郭嬷嬷恭敬拦下明娓:“还请大娘子去隔壁稍作歇息,老奴还有些大婚的规矩要告知二娘子。”
明娓蹙眉,“什么规矩还要避开我?”
明婳也不解:“是啊,我姐姐又不是外人。”
郭嬷嬷面露一丝尴尬:“不是老奴刻意避开大娘子,实在是这事……咳,不是未出阁的娘子该听的。”
这话一出,明娓就懂了。
偏偏明婳还懵着:“那我现下也算未出阁呀。”
明娓失笑,也没多解释,只松开她的胳膊:“你快和嬷嬷进去吧,我先去沐浴,晚些再来陪你。”
明婳道了声“好吧”,便随着郭嬷嬷进屋,施施然在榻边坐下。
“嬷嬷先前不是已经将大婚的流程礼数讲过一遍了么?”
她顺手拿起一把轻纱团扇把玩着,“还有什么事要特地躲着人说?”
郭嬷嬷道:“事关周公之礼,乃是男女姻缘、子嗣绵延的重中之重,还请二娘子听老奴细细说来。”
明婳一怔,待反应过来,双颊发热,手中的团扇也也不禁攥紧了。
郭嬷嬷见她羞赧,干脆连屋内的婢子也都屏退,只与明婳独处。
一时间,灯烛静静燃烧,几声清脆虫鸣自窗外传来,屋内愈发静谧。
郭嬷嬷从袍袖里拿出一本小册子,双手呈给明婳,“二娘子先看看这避火图,粗略了解后,老奴再与您细说这夫妻敦伦之事。”
明婳踌躇片刻,还是抬起白嫩小手接过。
略略翻开第一页,一团绯红立刻从她雪白的脸颊弥漫到耳朵尖。
她甩开册子,扭过脸道,“这、这些……”
简直是不堪入目嘛!
郭嬷嬷垂首,“老奴知道您难为情,但为着明日您与太子的洞房花烛夜,还是多看看为好。”
她不提太子殿下还好,一提到太子,明婳脑中冒出太子清冷矜贵、不可亵渎的模样,再想起那册子上的第一页……
画上男女未着寸缕,一伏一雌抱在一起,还唇对唇,手叩手……
明日夜里,她和太子也要像册子里那样么?
老天爷啊,这也太…太羞人了!
明婳心如擂鼓,一张白皙小脸更是红得滴血。
郭嬷嬷只当闺阁女儿脸皮薄,耐心劝导了一番,见明婳仍低着个小脑袋,小鹌鹑似的不吱声。
便也不强迫她看册子,只以口述的方式讲解起来。
明婳:“……”
完蛋了,耳朵好像也不干净了。
-
当日夜里,灯烛熄灭,屋内一片漆黑阒静。
芙蓉床帐中,姐妹俩肩靠肩地躺着。
“郭嬷嬷到底与你说了些什么?我推门进屋时,你整个人红得像掉进了染缸似的。”
“她…她……哎呀,姐姐你别问了。”
明婳翻了个身,将脸埋在明娓的胳膊里:“反正等你日后成婚了,你就知道啦。”
“何需等到成婚,我现在也知道呀。”
明娓满不在乎道:“我之前也看过一些春画儿,男女之间不就那么点儿事?”
明婳震惊:“你看过?!”
明娓咳了声:“低声些,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儿。”
她将妹妹的脑袋按下去,解释道:“就先前去书铺想买些舆图,也不知道是哪个不正经的书生,藏了本春画儿在角落里,我还当是舆图,找出来翻了翻……”
然后不知不觉翻完了全本。
当时也羞得不行,但在妹妹面前要装稳重,可不能这样说。
“不过就是一件小事而已,不必太紧张。”
明娓拍了拍妹妹的背:“就算你紧张,你那太子夫君定然也会教你,你到时候听他的便是。”
明婳一想到太子,一颗心就砰砰直跳。
她低声问:“太子殿下很会吗?”
明娓心说她又不是太子,怎么知道他会不会。
不过,应该会吧?
寻常世家子弟过了十四岁,房里都会添通房丫鬟,何况太子天潢贵胄,应当也会有大宫女教他?
唉,一想到这个,明娓又联想到日后太子身边还会陆陆续续添些其他妃妾,不禁替自家妹妹揪心。
“婳婳,你听姐姐一句劝。”
“嗯?”
“你可以喜欢太子,但也不要太喜欢他。无论何时,都要以你自己为先,知道吗?”
“不要太喜欢他……要以自己为先……”
明婳口中喃喃着,许是白日玩得太累,她稍微凝神一想,浓浓困意便席卷而来。
明娓还想多给妹妹举几个“无情郎”、“负心汉”的故事,便听怀中响起一阵轻柔的小呼噜声。
借着透过床帷的微光,她看着妹妹露出的雪白肚皮,轻轻叹了口气,扯过薄被给她盖上。
-
翌日,六月初一,上上大吉。
一大早,外头天色还灰蒙蒙的,明婳便被婢子们唤醒。
她昨夜与明娓聊到挺晚,这会儿整个人还迷糊着。
不过这并不妨碍训练有素的宫婢们扶着她,替她洗漱、绞面、梳妆。
全程明婳几乎是阖着眼,宫婢们那一双手又轻又柔,无论是涂脂抹粉亦或是梳理发髻,都好似春柳拂面般轻柔,全无半点不适。
等她缓过困意,再次睁眼,已然是梳妆完毕。
“二娘子本就生得倾城之姿,这般盛装一打扮,更是风华绝代,美若天仙呢!”
明婳:“……”
这话是认真的吗?
她盯着镜中那个脸庞雪白,乌眉红唇的人,一动都不敢动。
生怕一做表情,脸上的妆粉便扑簌簌往下掉。
这就是长安城如今最时兴的妆容?怎么把她画得像惠山大阿福娃娃似的。
不过宫里的嬷嬷们做事,她也不好多说。
万一长安的审美就是这样,她开口问了,旁人没准要在背后笑话她是北庭来的土包子。
思忖间,宫婢们搀着她起身,伺候她更衣。
太子妃的凤冠和婚服一应皆由宫廷敕造。
那顶精美的凤冠衔珠滴翠,饰以牡丹、翠叶、翠云,正中三颗明珠浑圆饱满,光泽明亮。
而那身褕翟婚服也是华美无比,里衬一层素纱襌衣,外衫青色为底,饰以九行青底五彩摇翟纹的长袍,腰系镶嵌着珍珠玉石的腰带、青色组玉,每走一步,环佩叮当,当真是光彩照人,不可逼视。
待梳妆完毕,明娓入内,见着明婳这身打扮,惊艳的同时,也暗暗放下心。
瞧这凤冠霞帔的精细程度,足见皇家对这门婚事的看重。
只要帝后看重谢氏,哪怕和太子处不好,明婳照样能在后宫过得舒坦。
“姐姐,我好看吗?”
明婳满脸欢喜地在明娓面前转了一圈:“我还是头一回穿这么漂亮的衣裳!还有这个冠,可沉可沉了!”
“好看,今日我们家婳婳就是最好看的小娘子。”
明娓笑着说道,却不知道为何,莫名有些鼻酸。
生怕露了相,她忙偏过脸,道:“好了,快些把盖头戴上,哥哥在外头等着背你出门呢,别误了吉时。”
说话间,便有宫婢捧来一条金银丝线绣成的龙凤鸳鸯大红喜帕,毕恭毕敬替明婳戴上。
“吉时已到,新妇出门了!”
穿红着绿的喜嬷嬷含笑高喊着。
很快,明婳便被婢子们簇拥着出了后院。
待行至前院,拜别谢氏在长安的尊长,明婳由着谢明霁背出王府大门。
趴在兄长伟岸的肩膀上,明婳恍惚好似回到了儿时。
时光荏苒,当年那个喊着“哥哥给我买糖吃”的小丫头,也要嫁为他人妇了。
明婳搂着他的脖子:“哥哥,我会不会很重?”
谢明霁身形一顿,旋即低低道,“不重,一点都不重。待你进了东宫,还能多吃些,千万别饿着自己,知道吗?”
明婳迟疑,“哥哥,你哭了吗?”
谢明霁:“怎么会?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今日是你大喜之日,高兴还来不及呢。”
明婳心想,哥哥骗人,嗓子都发哽了。
不过……
哥哥哭了,她也好想哭哦。
不行,脸上的粉这么厚,掉眼泪的话,定会冲出两道白痕。
要是这样子进了洞房,夜里太子殿下一掀盖头,还以为见了鬼呢。
强忍着酸涨的眼眶,明婳笑道,“你放心,我到了东宫也一定好吃好喝,白白胖胖。”
谢明霁扯出一个笑,“好。”
在庄重恢弘的礼乐和一众百姓们的瞩目和贺喜声中,明婳坐上厌翟车,四平八稳地驶向东宫。
-
太子娶妻,非同寻常,排场浩大,礼数更是格外繁琐。
直到日暮西垂,明婳才在婢子的搀扶下进了瑶光殿。
这一日折腾下来,她实在累得够呛。
刚坐上婚床,就想摘下头顶闷热的盖头和沉重的凤冠。
“太子妃不可。”
郭嬷嬷提醒道:“盖头得殿下来掀呢。”
明婳咬唇道:“可我的脖子都快压断了!”
郭嬷嬷面色一变,惶恐低声:“太子妃慎言,大喜的日子,可不能说这些话。”
明婳:“……”
这个不可那个不可,这宫里规矩怎的这样多。
深深吸了一口气,她问:“那殿下还有多久来呢?”
郭嬷嬷也知她累了一日实在辛苦,宽慰道:“太子妃莫急,殿下这会儿在前头宴客,应当很快就来了。”
说着,端上杯茶水:“您喝杯水,坐着歇歇。”
明婳也知这会儿急也没用,而且也没听过哪家新婚,新娘子催着新郎官回房的。
她只是后悔,如何选在了大热天里成婚?
若是有下次的话,一定选个凉快的季节!
唔,不对,成婚这种事,应当不会有下次了?
胡思乱想间,她把杯茶水喝完,肚子却咕噜叫了起来。
好饿……
好累……
好想脱了衣裳摘了凤冠,洗个香香澡,躺在床上睡大觉。
太子哥哥怎么还没来啊?
明婳一开始还能端坐着,可随着夜色渐深,她的眼皮越来越沉,身子也不觉朝着床柱倒去。
一旁的宫人们看得心惊胆战,生怕太子妃一不小心就摔下去。
明婳的两个陪嫁婢子更是满眼心疼,双手虚抬,时刻做好了去扶的准备。
终于在龙凤喜烛又堆了一层烛泪后,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婚房内的宫人们皆是振奋不已。
婢子采月也没忍住,弯腰提醒自家娘子:“娘子,殿下来了!”
明婳本来还在迷迷瞪瞪,小鸡啄米。
一听到这话,如闻天籁——
太子哥哥来了!
可以摘凤冠、脱翟衣、吃东西、睡觉了!
想到这里,她霎时打起精神,挺直小腰,满心雀跃。
裴琏甫一步入内殿,便看到龙凤喜床上坐着的那道大红色窈窕身影。
坐姿还算端正,只袍摆下那一双小脚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什么缘故,翘个不停,实在称不上端庄。
他眉心不动声色轻皱,再次提步,面容也恢复一贯的平静。
“太子殿下万福。”殿内宫人纷纷行礼。
“免礼。”
裴琏淡淡说罢,走到床边。
喜嬷嬷适时递上托盘:“请殿下掀喜帕。”
裴琏拿起那杆系着红绸的喜秤,平静视线扫过榻边安安静静坐着的小新娘。
她的脚,没再抖了。
是不紧张了?
他垂下眼,握着喜秤的大掌轻轻一挑。
霎那间,大红盖头掀开,那妆容已糊成一团的小姑娘仰起脸。
珠翠璀璨的凤冠之下,是一双比明珠还要灿烂的弯弯笑眸:“太子哥哥,你可算来啦!”
第008章 【8】
【8】
这轻软清脆的唤声,叫裴琏明显怔了一下。
待看清楚那张红白脂粉斑驳一团的小脸,他浓眉拧起。
怎么糊成个花猫脸?
好怪。
再看一眼。
脸虽花了,但那双亮晶晶的眼眸,的确是那日在马车里偷看他的那一双。
还是谢家二娘子谢明婳,并未换人。
“太子哥哥,你……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明婳奇怪,尤其左右宫人看她的眼神也都透着愕然,顿时叫她更不自在了。
“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她抬起手,刚要碰到时,陡然记起画了厚厚的妆,可不能乱摸。
裴琏见她一团天真,薄唇轻抿,欲言又止,终是只说了一句:“别动。”
明婳:“啊?”
下一刻,便见裴琏抬起双手,将她头上那顶沉甸甸的华丽凤冠摘了下来。
身边的郭嬷嬷惊讶出声:“殿下,还有合卺礼呢,此事摘冠,怕是于礼……”
“不合”二字还未出口,便见那大红喜袍的年轻郎君偏脸投来一眼。
那一眼清清冷冷,瞧不出情绪,莫名叫人心底发颤。
郭嬷嬷背后一寒,又听太子道:“端盆清水过来。”
储君发话,宫人哪敢不从。
哪怕郭嬷嬷是许太后身边的人,也不敢造次,忙不迭示意宫婢去打水。
坐在榻边的明婳只觉得太子哥哥实在太体贴、太厉害了。
他一来,就替她摘了这“虐待脖子”的凤冠。
而且他一个眼神过去,宫人们都乖乖听他的了!
明婳在心里狠狠夸了太子一番,待抬手揉着额头被凤冠压出的红印子,眼睛也不住地往面前的年轻郎君瞟去。
虽说前几日躲在马车里偷看了几眼,但隔着一段距离,看的也不算太真切。
现下没了喜帕遮挡,他就站在自己面前,可以近距离、光明正大的看。
他今日也是一袭大红喜袍,头戴金冠,足蹬赤舄,劲瘦的腰身用金玉革带勒出一段窄细的线条。
前几回见他都是着浅色袍服,明月清风般矜贵疏离。
今日这红袍却将他那张如玉的脸庞衬得格外昳丽,许是饮酒缘故,颊边淡淡的薄红就如晕开的胭脂,配着那轻眯的狭长凤眸,平添了几分亦正亦邪的味道,直瞧得明婳心跳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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