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边的案几上已摆好棋盘,一袭玉色长袍的俊美男人跽坐着,修长指尖持一枚白子。
暖橘色夕阳笼罩下,一时分不清是瓷白棋子更白,还是男人肤色更白。
“殿下。”郑禹行礼。
榻边男人不疾不徐掀起眼帘,“来吧,陪孤下一局。”
郑禹应着“是”,行至棋局旁,又面色悻悻道:“不过殿下您也知道,微臣棋艺不精,怕是要叫您看笑话了。”
裴琏漫不经心道:“无妨。”
郑禹这才坐下,拿起棋子,如临大敌地下了起来。
但下棋这种事,也不是说认真就能下好的,郑禹这边已使出浑身解数去下,额头上都冒了汗,还是下的一塌糊涂。
他下一步,心里悔一步,只觉太子殿下是在对牛弹琴,没准已经在心里骂他蠢钝如猪了。
一局棋下完,郑禹面色灰败,讪讪道:“殿下棋艺精绝,微臣惭愧。”
裴琏却面无波澜,道:“再来一局。”
郑禹:“啊?”
裴琏:“怎么?”
郑禹擦着鼻尖的冷汗,道:“殿下饶了微臣吧,您让微臣扎马步、耍刀射箭都行,但下棋……微臣实在不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
裴琏见他满脸苦色,也不再为难他,搁下手中棋子,“也罢。”
郑禹长松口气,抬手:“多谢殿下。”
这手还没放下,又听裴琏道:“你出来这么久,可惦记家中夫人?”
话题跳得太快,郑禹怔了一怔,虽不知殿下为何突然提及夫人,但殿下问话向来不会无的放矢,难道……
“殿下,可是微臣家中出了什么事?”郑禹面色惶恐。
“没有。”
裴琏淡淡看他:“不必紧张,孤只是随便问问。”
郑禹仍是紧张不已,脑中闪过八百个猜想,嘴上还是老实答道:“离家多日,自是万分想念家中妻儿。”
裴琏嗯了声:“若孤没记错,你与你夫人是青梅竹马,感情深笃?”
提到这个,郑禹黧黑面庞也浮现一丝羞赧,道:“是,微臣与拙荆是自幼定下的婚约,她一及笄,便嫁于臣了。”
裴琏道:“你们成婚多久了。”
郑禹:“已有八载。”
“八载……”
裴琏垂了垂眼,道:“可曾有过争吵?”
“吵啊,哪家夫妻不吵架的,日子过久了,难免会有些磕磕绊绊的。”
郑禹说着,忽然意识到什么,诧异看向面前的太子:“殿下,您问这些……”
难道是和太子妃吵架了?
怪不得呢!
怪不得突然叫他个臭棋篓子来下棋,太子妃那边又突然搬去船尾,敢情是小俩口起了争执。
可是,为啥呢?
郑禹心头涌动着熊熊的八卦之火,但一对上太子那张清冷如霜的脸庞,霎时灭了大半,老老实实低下头:“殿下有何想问的,微臣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郑禹算是裴琏的心腹,而今见他这般上道,四周也无外人,沉吟片刻,还是开了口:“太子妃仍在为那夜刺杀之事与孤置气。”
“孤与她解释,没用。孤与她示好,她也不受……”
搭在棋盘的长指微微拢紧,裴琏面色沉肃,只觉哄女人这事比处理国家政务还要棘手百倍千倍,他实在不知从何下手。
“从前你与你夫人起了争执,都是如何哄的?”
郑禹倒是没想到有一天,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竟会请教他这些。
一时腰杆子微微挺了,底气也十足:“殿下问微臣便是问对人了,要说这夫妻相处之道,微臣的确悟出了一些心得。”
裴琏敛眸,正色看他:“说说看。”
“这哄女人的要义,说千道万,便是七个字——胆大心细脸皮厚。”
第071章 【71】
【71】
“胆大, 便是要勇敢出击,主动争取。小娘子们大都矜持,哪怕心里喜欢, 却也藏着掖着不说。这时作为儿郎, 自然要大胆求爱, 主动示好,叫她知晓你的心意,心里有个底。”
“心细, 这个就要用心去观察了。小娘子都喜欢温柔体贴的郎君,若能记得她的喜好, 譬如喜欢怎样的吃食、怎样的衣裳首饰、平日里爱做些什么消遣, 又有那些不喜的、忌讳的……这些因人而异, 需得仔细观察,方能投其所好, 对症下药。”
“至于最后一点嘛, 也是最关键的一点。若想哄女人,脸面什么的得先放在一边。有句老话叫打是亲骂是爱,爱到深处用脚踹……咳, 当然,微臣的意思不是说让太子妃踹您……”
一个冷眼压了过来, 郑禹霎时咳得更厉害, 涨红着脸道:“这只是打个比方, 意思是若是小娘子嬉笑怒骂, 有些小脾气也是很寻常的, 咱们做郎君的得多包容着, 小娘子能有什么力气,被她们骂两句掐两下也不会掉块肉。倘若一个女人, 连骂都不愿骂了,那便是心灰意冷,再无转圜了。”
郑禹絮絮说着,抬眼见着太子殿下浓眉紧蹙,一脸凝重沉思的模样,也悄悄止了声。
良久,榻边之人才撩起眼帘,沉声道:“若是心灰意冷,当真毫无转圜的余地?”
郑禹闻言,心下大骇,竟闹得这般严重么。
“这…这微臣……恕微臣愚钝。”
郑禹道:“微臣顶多偶尔惹夫人生气,老老实实赔罪,再给她买些礼物,说些软乎话哄一哄便也好了。”
裴琏沉默下来。
郑禹觑着太子的脸色,想了想,小心翼翼道:“殿下,微臣说句僭越的话,太子妃温柔娴淑,待您也当真算得上情深意重。只您……”
裴琏横来一眼:“说。”
郑禹咽了下口水:“像这般年岁的小娘子都喜欢温柔体贴的郎君,您……威严太重,恐是不够温柔亲近。”
其实他也有许多哄媳妇的法子,只当着太子的面,他也不敢直说。
总不能叫太子去跪搓衣板,或是给媳妇儿打热水按摩捏肩吧……
皇家夫妻,与寻常夫妻到底是不同的。
于是他支了个最简单的招:“食色性也,男子好美人,女子也爱才俊,您生得龙章凤姿,风度翩翩,若能多笑笑,定能搏得小娘子欢心。”
裴琏眉头拧得更紧。
这是叫他以色侍人?
从来只听闻后宫妃妾美色惑君,何曾听过主君以色侍人。
实在荒谬。
刚想训斥郑禹尽提些昏招,话到嘴边,忽又想到儿时,父皇为了追回母后,不但亲自送花,大冷天的皇宫与山庄两头跑,冻得双手生疮,却还穿得精神奕奕,身上还特地熏香……
哪怕母后给他冷脸,还是寻着各种借口留宿。
一国之君,也可谓是厚颜无耻了。
或许在哄女人这方面,的确不能太注重规矩。
裴琏敛眸,语调沉肃:“今日之事,不许往外透漏半个字。”
郑禹自然明白:“是,微臣省的。”
“你且退下。”
郑禹连忙退下,只掩门时悄悄朝里看了眼,便见榻边的年轻男人垂睫不语,似是思索什么极为棘手的难事。
唉,也不知方才那七字真言,殿下到底听进去没有。
若仍是这般高高在上放不下身段,怕是黄花菜都要凉了。
-
傍晚时分,夕阳如火,半江瑟瑟半江红。
明婳正在屋内教春兰说官话,忽的门外传来暗卫的请安声:“主子。”
明婳眼皮微动,抬头看去,便见木门推开,一袭玉色长袍的男人缓步入内。
坐在胡凳上的春兰立刻起身,行礼请安。
明婳虽不大情愿,但也站起身来,屈膝行了个礼:“拜见郎君。”
裴琏淡淡嗯了声,视线扫过这间布置整洁的客房,不算太大,但采光好,一整片雕花月亮窗正对江面,足不出户,便能将江河落日的绚烂美景尽入眼底。
屋内布设也简单,靠窗一张起居坐卧的长榻,另有一套书桌靠墙摆放。
正面一张玉兰鹦鹉镏金立屏,与两侧逶逶悬下的葱绿色幔帐一起,恰到好处地将床榻与外室隔开。
小而雅致,倒也凑合。
“不知郎君前来,有何吩咐?”明婳疑惑。
“闲来无事,过来看看。”
裴琏说着,自顾自掀袍在榻边坐下,又看向明婳:“你继续忙你的,不必管孤。”
看着他这副从容自在的模样,明婳皱了皱眉。
想开口赶人,又不知该怎么开口,毕竟这艘船是他安排的,船上的一切也都是他的人。
没办法,她只能告诉自己当他不存在,继续教着春兰官话。
她能无视裴琏,春兰却没办法。
春兰虽年纪小,但这些时日也猜出主家郎君的身份非同一般,夫人温柔可亲,她倒没那么怕。可郎君周身矜贵气度,简直比县老爷还要威风,光是和他出现在同一间屋子,脊梁骨都忍不住绷紧。
但夫人还要教她,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学。
也不知道熬了多久,当外头传来暗卫禀告:“晚膳已备好,是否现下摆膳。”,春兰仿佛听到天籁一般。
“夫人,时辰不早了,你与郎君先用饭吧。”春兰低眉嗫喏道:“明日再教奴婢也不迟。”
明婳抿了抿唇,一偏过头,便对上男人不紧不慢投来的目光。
“你这婢子说得不错,先用晚膳罢。”
他道:“孤知晓你喜欢吃鱼,特让他们做了莼菜鱼羹与胡椒炙鱼。今日才从河里捕上来的,最是新鲜。”
明婳看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鱼?”
裴琏道:“孤……观察的。”
实则是问过天玑,方才知道好些她的喜好。
诸如喜欢吃鱼、吃甜食,喜欢鲜亮的颜色,钗环首饰更喜欢宝石,胜过珍珠翠玉,喜欢各种各样的花,但最喜欢的是荷花,因着荷花浑身是宝,花好看,叶能制茶、能烤鸡,莲蓬、脆藕也都鲜嫩美味……
不问不知道,一问他才意识到,他对枕边人的了解竟还不如一个临时派去的护卫。
明婳听到裴琏这个回答,只当是某日一起吃饭,她多吃了些鱼,才叫他留意到——
不过他竟然会留意这种小事,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压下心底那份诧异,明婳与他一道前往隔壁饭厅。
船上条件有限,却也有鱼有肉,摆了六菜一汤一甜品。
彼时窗棂敞开,晚风习习,客船沿着河道一路往下,还算平稳,但终是没法和陆地上比,仍有些微微摇晃。
明婳入座后,一眼就看到摆在面前的烤鱼和鱼羹。
春兰殷勤上前,刚要替明婳盛一碗鱼羹,却被拦住:“孤来。”
春兰一怔,明婳也很是诧异。
嫣色唇瓣轻抿了抿,她道:“这些事让婢子做便是,岂敢劳烦郎君。”
“为自己的妻子盛汤,不算劳烦。”
裴琏舀了碗汤送到她面前,稍顿,想起什么一般,柔了眉眼,朝她微微露出一抹笑:“汤白鱼鲜,趁热尝尝。”
明婳:“……”
他主动替她盛汤本就很奇怪,现下竟然还朝她笑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不会是……
在汤里下了毒吧!?
明婳心下一惊,再看男人一反常态的温柔眉眼,愈看愈觉瘆得慌。
裴琏见她一动不动,微笑更柔:“怎么不喝?”
明婳头皮发麻:“我现下不是很想喝,你……你先喝吧。”
裴琏:“汤冷了便不好喝了。”
明婳:“没事没事,你先喝,我先吃别的。”
她说着,拿起筷子夹了块芙蓉鸡块,送入口中。
裴琏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对鱼羹兴致寥寥,视线落向那道胡椒炙鱼,想到每回母后吃鱼,父皇都会在旁将鱼刺挑出。
这大抵便是郑禹所说的“心细”。
思及此处,裴琏夹过鱼块,垂眉慢慢剔着鱼刺,而后又在明婳错愕的目光里,将洁白无刺的鱼肉送入她碗中:“不喝汤,那便尝尝烤鱼。”
明婳:“……!”
他今日是怎么了?
是中了邪,还是为和离之事心怀恼怒,真的打算将她处置而后快。
“你吃吧。”明婳默默将那块鱼肉给他夹了回去:“我要吃自己会夹的。”
裴琏见状,眉头轻拧。
心细,似乎并不管用?
再看明婳低头扒拉碗中米饭,一副生怕他再给她夹菜的生分模样,裴琏薄薄的唇角直抿成了一条线。
良久,他沉沉吐了口气,低头将那鱼肉吃了。
明婳一直用余光注意着,见他竟然吃了鱼,看来鱼里应该是没下毒……
没下毒的话,他对她这般殷切作甚?
平白吓她一跳。
这一顿晚膳吃的格外安静。
也不知是气氛过于压抑的缘故,还是明婳思虑多重,她胸口闷闷的,也没多少胃口。
随便吃了半碗饭,她便搁下碗筷。
裴琏看她:“就吃这么点?”
明婳:“嗯,不是很饿。”
裴琏道:“现下不饿,晚些便要饿了。这条鱼你也没怎么吃,好歹喝一碗汤羹垫垫肚子。”
明婳想了想,船上生火做饭不易,若半夜饿了想吃东西,的确又要麻烦下人。
于是让春兰舀了碗鱼羹,她重新拿起汤勺,慢慢吃了起来。
新鲜捕捞的河鱼果然无比鲜美,明婳喝了两口,咂摸出些许滋味,刚要再喝一口,忽的就有些不大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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