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浴声停了起码有十五分钟,她该不会在浴室晕倒了吧?
方景澄低头又看了眼手机时间。他放开那个夏茯留在枕边,被自己反反复复攥成团的丝绸发圈,弯曲指节扣响浴室门,询问说:
“夏茯?你还好么?”
“嗯。”
她轻轻应了一声,身处在水雾缭绕的浴室,声音显得有些发闷。
方景澄松了口气,“那有什么要帮忙的么?”他将手掌贴在门上,上下划拉,制造出来的噪音很像被关在浴室门外躁动不已的猫。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有,我够不到背后的伤口,擦起来会痛。”
方景澄处理伤口的手法比她温柔许多,人一定有某种惰性,一旦知道更舒服的生活,就很难回到之前痛苦的日子,只不过夏茯奇怪的自尊心依旧万古不变。她在温吞的请求后立刻小声补充说:
“……你把衣服脱了进来,我不想一个人光着背。”
“好。”
在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后,青年推开了浴室的门。
“这也可以了么?”
方景澄一脚跨进浴室,一脚留在门外,将大半个身体藏在门后,漂亮的眼睛十分真诚地望着女友,只要夏茯摇头,他不介意脱完再进来。
夏茯感到脸上发烫,她用指尖拂去从发丝滴落的水珠,别开眼睛指了指一边的药膏,叹气道:
“你也脱得太干净了。”
只有她一个人伤痕累累的很奇怪,但他只穿条短裤也很奇怪。
进来之后,方景澄一改刚刚死乞白赖的样子,他小心地抚摸那些蜈蚣似地在她背部纵横的红色长痕,一语不发。
为了方便上药,夏茯搬了一把椅子放在浴室镜前,背对着镜子上药。现在方景澄进来了,就换成她坐在他的大腿上的姿势。细碎的银发遮去了青年脸上的表情,让夏茯伸出。
“很难看么……那头猪还没来得做什么,这是我爸用鞭子打的。”
“没,只是有点吃惊。我们那边儿子做错事,皮粗肉厚的怎么打都无所谓,但你是个女孩,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能做出这种事。”
事情比他想象的严重多了。她的伤看起来比包志伟那次还要狠,但包志伟是个无药可救的人渣,这次下手的却是本应珍爱女儿的父亲。
方景澄用手臂搂住夏茯的小腹,将漂亮的脸蛋埋进她的颈窝,用嘴唇厮摩她湿润的后颈,以亲密的举动证明两人间不存在这样的隔阂,他依旧为她折服,可垂头丧气的姿态却比她更像那个挨打的孩子。
“你一直都很好……我觉得难过了。”
夏天的夜晚,青年健康的身体就好像在随时散发着热气。夏茯抿了抿嘴唇,她用手撑住青年健壮的大腿,感受他皮肤内侧的跳动,换了个坐姿,不赞同道:
“我感觉也不是很难过。”
方景澄不动声色地往后面躲了躲,语气有些窘迫:
“毕竟你在我怀里,这样贴着,会有点青少年的正常反应。 ”
还不是因为他脱得太多了。
夏茯忍不住在心里诽谤了一句。
“我知道,我也会有。”
她抿住嘴唇,握住他盖住小腹的手掌,慢慢勾过肚脐、拂过肋骨,再向上去触碰她的心跳以及欲望结出的红果。
不需要他那么难过。
他突然闯进那件牢笼,说“你才不是笑话”,那句安慰已经足够了。她不要太多的同情,不要一具让人心疼的身体,她想要的是健康的、美丽的、像他一样的身体。
她要的是她是她,一直牵动他的心。她喜欢看青年手臂上那条漆黑的骨蛇悠然划开水波的样子,让她的心也跟着加速。
夏茯一点一点地贴紧了他。
因为身上有伤口,不能闹得太过分。但她也从方景澄颀长的手指以及柔软的嘴唇中获得了满足。
而方景澄心中残存的那点不安,就像丝缎上的小小皱起,被她温热、湿润的手掌重新抚平。
他得以用更加平静的心态处理纠缠她的男人。
朋友已经将陈鑫鸿的生平发到了他的邮箱,这人早些年手脚就不太干净,因为售卖伪劣轮胎害人出了事故进过监狱,在里面不仅不思悔改,还勾结一个经济犯罪的高人,出来搞起了诈骗,夏茯在4S店里看到的高级电脑,就是他用来建设网站的工具。
为此,陈鑫鸿培养了一批口才好的年轻员工,专门去台球店、大排档、酒吧宣传一些赚钱的网络兼职,而夏常青就是其中一个以为自己交上大运的傻瓜。本来只是骗钱完事,这人却在看到夏茯照片后起了色心,从追回欠款到安排工作,纯属放长线钓大鱼的设计。
大家都是经济圈的资深从业者,S市监狱里多得是陈鑫鸿见不到的大师,对比下,男人拙劣的手法根本不值一提。只要短短几天,方景澄就能把他送回监狱。
但不是现在,他还得用陈鑫鸿处理夏茯父母留下的烂摊子。
有李哥在店里敲打,趁方景澄给夏茯买奶茶的那会儿功夫,陈鑫鸿就给他打了认错电话,哭得涕泪直流,说自己糊涂下贱、鬼迷心窍,有眼不识泰山,绝对不敢惹夏茯了,现在就跟夏常青决裂,赔多少都愿意,把唯利是图的生意人本质表演了十成十。
方景澄懒得跟他绕圈子,直接吩咐说:
除了辞掉不学无术的夏常青,陈鑫鸿还得要回之前的彩礼。那个夏家卖掉女儿换来房子绝对不能留下,他们家想恢复正常生活就踏踏实实工作,而不是把担子全压在夏茯身上,最好保持边界,互不打扰。
陈鑫鸿急忙答应,夜深人静,夏彪果然叫张梅接通了方景澄的电话。
“夏茯在么?能跟她聊聊么?”
“我们也跟李老师沟通过了,是我们老古董,太固执,没好好听夏茯的意见,觉得外面年轻小伙子不靠谱,怕她走上弯路,太急着教育她了。”
方景澄冷硬地打断女人的解释,说:
“她恐怕不方便聊天,身体不舒服,现在背部上了药,又吃了退烧,终于睡着。”提醒她之前的事情根本算不上教育,而是实打实的虐待。
张梅顿了顿,支支吾吾道:
“啊……真可怜,常青也在吃药,还没睡。”
“你把她喊醒吧,然后劝劝她,毕竟是一家人,都是为了孩子好,这房子买了其实也是夏茯的婚前财产……怎么能有隔夜仇呢?”
这不是压根没有反省么?!
提到夏常青,方景澄就觉得压了一肚子火,这话完全暴露了张梅的真实目的,比起夏茯,她其实更挂念即将被陈鑫鸿收回的房子。
情绪激动之下,方景澄甚至感觉视线一晃,橘红色的床头灯都闪了一闪。
他攥紧拳头,正打算提高声音跟她争吵,就感到腰间有个毛茸茸的东西蹭了过来。方景澄偏过头,看到原本平躺的夏茯侧过了身体,她紧紧地抱着那只奶白色的胖头鹅,好像又从女人变成了孤独的小女孩。
方景澄伸手摸了摸她乌黑的头发,重新稳回了心神。
“我劝没有用,愿不愿意都要看夏茯怎么说。”
“现在很晚了,明天再说吧。”
他压低了声音,挂断了这通电话。
第68章
“昨晚发生什么事了么?”
“是不是他们又给你打电话了?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发生那样的事后夏茯实在很难再把二人称为父母, 她咀嚼了几口蛋挞酥脆的外皮,明明在快餐店品尝热气腾腾的点心,却没法品尝到甜味。
对面方景澄早就解决了汉堡, 从刚刚开始就望着她发呆。被突然点名,他下意识凑近夏茯, 诧异地回复道:
“诶?能看出来么?”
“这里。”
夏茯伸手, 手指从他形状流畅的眉弓落下,划过上扬的眼角, 最后落在青年眼下小片皮肤,在上面轻轻地揉了一下。
方景澄生得相貌俊美、皮肤也白皙, 一旦熬过夜, 黑眼圈会悄悄显露。而且他一手托着面颊, 另一只手则搭在手机屏幕上来回摩挲,宛若炸开鳞片趋势待发的毒蛇,那副躁动不安的样子同样叫人没法忽视。
青年将脸贴进夏茯的掌心,在她温柔的触碰下, 神情稍有放松:
“嗯, 阿姨昨晚打了电话过来。”
“她又说了难听的话么?”
“没,她说她知道错了,希望你给她个机会回家好好谈谈。但我觉得不是那样,她还是想替儿子说话,所以我觉得不搭理她也可以。”
只是电话而已, 他根本没必要草木皆兵。可出生在那样的家庭,方景澄对母亲的偏爱尤为敏感。
他一直被忽视,一直被推开, 活在哥哥方斯宇的阴影之下,方景澄看着落魄的夏茯就像看到了年幼的自己, 委屈、不解、愤怒而无力,种种感情交织,他很难像往日一样镇定。只不过他的女孩要更可怜、更凄惨,他也不再年幼可笑,变成了能够守护她的那方。
她能挣开对家庭的期待么?自由就是解脱么?
还是说她会得到悔悟后的爱?那种爱又值得么?
“我不相信那些难听的话的,我认识你,我知道你是最好的。”
方景澄不知道这话是对夏茯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如果她又要诽谤你,我会直接把电话断掉,我会保护你的。”
他急着为夏茯作出决定,想要保护自己的恋人,又在心底的某一个角落犹豫不决,等待夏茯为他交上答案。
“你是怎么想的?哪怕手段没那么光彩,但只要你想,我都能做到……”
夏茯望着方景澄漂亮的眼眸,就像注视开封的魔盒,放出了无所不能的魔鬼后,留在盒底的是一只镶嵌着宝石的万华镜,千万枚被分割的碎片,每一片都映照着她心底的愿望——
我是怎么想的?
之前她努力维护自己的自尊,活在对暴力的恐惧中,满脑子都是忍耐,期待有一天能委曲求全换来美好的未来,但下场她也已经亲眼见识到了。
她需要的从来不是爱或者认可,而是属于自己的自由。既然不打算在乎对方的看法,那谩骂、侮辱又有什么可怕?
不要怕,不要让。
李老师和方景澄已经做的够多了,继续一味担心和等待,只会把阴影接着传导到他们的身上,让曾经的美好变得破败不堪。
“的确得聊聊说清楚,我想去派出所办一张户口迁出证明,把户口迁到学校的集体户口。我希望跟他们断绝关系。”
“至于家?那里才不是我的家,那是个用我换来的小房子,违规加盖,又闷又黑,好像房顶要掉下来了。为了安全,他们最好早点搬出来。要谈的话只能在电话里谈。”
夏茯一字一顿说得认真,而方景澄屏住呼吸听得入神,他澄清的眼眸如同冻结的潭水,而随呼吸缓慢眨动的睫毛则是飘落的霜雪。他握住夏茯的手掌,好似打算借给她力量那样,慢慢地、慢慢地抓紧了这一热源:
“好,我可以约酒店的会议室,我和李老师都在……”
没想到夏茯这赔钱货出去一趟这能钓个金龟婿回来,眼下他们已经失去了陈鑫鸿这个助力,决不能再得罪方景澄,夏家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这次线上谈话。
十几年来的回忆,过往画面一幕幕在脑中放映。夏茯在电话前深深吸气,她极力控制情绪,试图以最平稳的语气讲述自己的诉求:
“在女儿之前,我首先是个人,不是什么可以交换的物件。发生了这些事,我已经没办法继续留在县城了。我会把户口迁出来,在外地工作,正常支付赡养费用补偿之前的学费和生活费,但其他,我不会再给了。”
“我不会嫁给陈鑫鸿,那个彩礼换来的违规房,我劝你们也尽快搬出来。”
对面沉默了很久,才重新发出声响。开口的照旧是母亲张梅,她幽幽发出一声长叹:
“户口?你把那张纸撕了的确有点麻烦,既然你真的不想跟我们挤在一起,换个地方也不错……”
“彩礼我们肯定不会要的!但房子是我们正常出钱买的,怎么会违规呢?你还小,供你读书是应该的,说什么赡养不赡养的……这样吧,这房子写你一个人名字,你户口在上面放心了吧?我承认之前是家里穷苛待你了,女孩还是富养比较好,你现在有主意了,也该多给你点钱……妈不会苛待你的。”
张梅极力放低身段,刻意的语调里显露出一种母亲特有的软弱与可怜,如此柔情脉脉,如此温情备至,却夏茯像被针扎了那样,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她急忙打断说:
“把户口迁出来就够了,房子和钱,我都不要,我什么都不要。”
夏茯越是抗拒,张梅越是苦口婆心。
“什么都不要?别傻了孩子,现在都流行婚前财产,你总不能什么都不要就跟男人跑了吧?现在的好只是一时的,以后呢?家永远是你的后盾,父母也是普通人,会做出些偏激、错误的决定,但到底是爱你的呀。”
不断编织出家庭温情的幻想,如同风吹落的蛛网、粘乎乎地贴在身上。夏茯像被踩尾巴的猫一样惊恐不定,急切地想要从对话挣脱。她不明白为什么连分别都会变成闹剧,让她看起来像个不知父母爱意深切,精神不稳定的叛逆孩童:
“我自己的财产,我自己会挣!”
“我恨这个房子!你们把我关在里面,怎么会觉得我还想要房子?家里的东西我一分不要,赡养我也会照常赡养的,但作为交换,别联系我了,别再说这些爱不爱的傻话了,我受够了!”
夏茯越是言辞激烈,张梅便越是隐忍温和,甚至开始关心女儿的情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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