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因为他们对我太好了。”傅听寒道,“我不想再麻烦他们。”
姜珥:“你——”
“不过有句话他说错了。”
傅听寒打断她的声音,笑意温柔:
“从前我确实想要早一点死,可自从你来了,我整天想的,是怎么才能活得更久一点,再久一点。”
姜珥勉强笑笑:“你当然可以活得很久,十年,二十年,五十年,都不是问题,只要,只要你扛过这一次……”
“我抗不过去的。”
傅听寒道,“我只能活到三十二岁。”
没有往后的十年与二十年了。
姜珥熄了声。
许久,她生硬的转移话题,指着床头道:
“你看,常磊还给你买了花呢,真漂亮。”
傅听寒随她指着的方向看去,“是我让他买的。”
“这是什么花?”她问。
“是桔梗。”傅听寒费力取下一支,指尖转转花梗,蓦地抬眼向她望来:
“你知道桔梗花的花语是什么吗?”
姜珥摇头:“不清楚。”
她问:“是什么?”
傅听寒低眉嗅花,笑了笑:
“我也不知道。”
或许是得知了傅听寒的情况,开始有人上门来探望他。
都是熟面孔。
“我是你高二时的班长,何陶,你还记得我吗?”
已成为知名律师的何陶放下手里的果篮,难得有些局促道:
“我来看看你。”
姜珥在他身后看来看去:“程芷怎么没跟他一起来?”
傅听寒便问他:“程芷来了吗?”
何陶愣了一下才回道:
“我和她毕业后就没见过了,我也不清楚她会不会来,你找她有事吗?”
傅听寒摇头:“没事。”
“嗐,果然没有我不行。”姜珥道,“胖胖,这次能不能追到橙子,就要靠你自己了。”
傅听寒下意识转述。
何陶瞳孔震了震,“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她?”
傅听寒:“……姜珥说的。”
何陶想了一下才想起他口中的姜珥是哪号人物,瞳孔震得更加厉害。
“可她,不是早就去世了吗?”
傅听寒叹气:“虽然你可能不会相信,但是,她真的在这里。”
何陶恍恍惚惚的走了。
临出门时,他不小心撞上来探视的文惜年,连道歉也忘了。
文惜年皱皱眉,没计较这件事,理理衣襟,深吸一口气,走进那扇门。
“听寒哥。”
他叫了床上的人一声。
昏昏欲睡的傅听寒睁开眼,“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
他上前坐下,“我才知道这件事,没有早点过来,对不起。”
“你早点知道也没什么用。”傅听寒道。
文惜年缄默良久,道:
“听寒哥,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当年我爸的事不能怪你,是我太自私,一直用这件事绑着你,让你为我和姐姐付出了那么多……”
傅听寒并没有什么触动,淡声道:
“已经做了的事,我从来不会去后悔,更不会一直抓着不放。”
文惜年语气低下去:“我知道了。”
他起身离开。
将要走出房门时,傅听寒倏地又道:
“惜年,我很高兴,你现在已经是个很出色的大人了。”
文惜年脊背猛地僵了僵。
半晌,他红着眼回头:
“哥,我走了。”
“嗯,走吧。”
文惜年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姜珥感慨:“小年没长歪,真不容易。”
“他一直是个好孩子。”
傅听寒想起什么,失笑:
“以前为了让我不要再管他和他姐姐,他一直故意对我使脸色,想要我受不了,离开他们。”
笨是笨了点,但心不坏。
姜珥道:“其实他性格挺像你的,都拧巴得不行。”
傅听寒没否认,微微笑道:
“或许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
傅听寒昏睡的时间一点点加长。
睡得并不踏实,他常常被五脏六腑撕裂般的疼痛痛醒,枕畔血迹斑斑,仿若红梅初绽。
止疼药对他而言已起不到丝毫作用。
姜珥就这样坐在床边,看着他的生机一点点流逝。
最终,消失殆尽。
他死的那一天,是立夏。
万物繁茂,一切欣欣向荣。
他却要在这样的日子里死去。
真是……
不甘心。
傅听寒呕出一口滚烫的血,眼里满是遗憾。
“我……我没办法,”他对姜珥道,“陪你一起等、等院子里……的桃子成熟了。”
姜珥噙着泪对他笑:
“没关系,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想要吃桃子。”
他也笑了:
“临死之前……能再见到你……已经是上天,上天对我的垂怜。”
姜珥猛地别过头,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
“哭什么,”他还是笑,眉间一片向往之色,“我要、要去找我的珥珥了……这不好吗?”
姜珥胸膛急促起伏几下,死死咬着唇,用力点头。
“他怎么样?!”
声称不会再来看他的常磊冲进卧室,额头上全是汗。
看见床上没了动静的男人,他下意识屏住呼吸,颤声问守在一边的家庭医生:
“他,还在吗?”
家庭医生叹息着道:“有什么要说的话,尽快说吧。”
常磊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用胳膊狠狠抹了把脸,冲到傅听寒床前,恶声威胁道:
“你要是敢死,我绝对不会把你葬在姜珥的墓旁边的。”
傅听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掀开眼皮:
“我……知道,你、你不会这样做的。”
“我当然会!”他仍旧恶狠狠的,“我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打算的!我就是个坏人。”
傅听寒微微摇头,开始交代后事:
“这些年……辛苦你了,我、的遗产,你与姜珥的爸爸……平分,遗嘱在、在床头的抽屉里。”
“谁要你的遗产!”常磊咬牙,“我现在可比你有钱多了。”
傅听寒声音越发弱:
“你们,都要好好的生活……”
说着,他艰难对姜珥伸出手。
“我、我终于……能……”
这句话没能说完。
傅听寒慢慢阖上眼。
金灿灿的阳光跳上他的脸,在他眸底覆了一层阴翳。
他一动不动,面容宁静,好似熟睡。
那只手缓缓垂下。
姜珥拼命想要接住他的手,可除了虚无之外,什么也接不住。
一片寂静。
“……你不会再痛了,傅听寒。”
良久,她喃喃:
“你再也不会……痛了。”
*
葬礼由常磊一手操办。
考虑到姜爸爸的身体状况,他让人故意瞒了消息,没有带他过来。
一直放晴的天突然下起了小雨,傅明河撑着伞沉默的站在一边,看着湿润的泥土一层层盖住那只骨灰盒。
在他身后,是文惜年与何陶,还有特意被何陶叫来的程芷。
他们脸上皆是沉重。
林凌站在不远处,单手插着兜,另一只手指间夹了支烟。
静静抽完一整支烟,他收回落在墓碑上的目光,看了眼默哀中的程芷,转身离开。
骨灰盒将随着傅听寒所有的过往一并被埋于地下。
最后一铲土落下时,天边响起一声炸雷,大雨倾盆。
一直抱膝坐在碑前的姜珥突然动了动,恍惚着抬起脸。
雨水打在她脸上,沁着几分寒意。
“哐当——”
铁铲落地。
姜珥迟钝地扭头看去。
看见了满脸震惊的众人。
“这是……”常磊难以置信,“姜珥?!”
“傅听寒说的都是真的,那不是他的幻觉……”
何陶呆呆地揉揉眼睛,“我真的看见她了。”
“这不太科学吧……”
天边又是一道炸雷。
大雨陡然停下。
一缕光破开厚重乌云,落到姜珥身上。
飞舞的光点里,她眸中一片空茫,嘴角轻轻弯了弯:
“看来时间到了。”
“我的傅听寒,还在等着我呢。”
“他还在那里……等着我。”
“乖女!!”
姜爸爸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传来。
声嘶力竭。
“带爸爸一起走,不要抛下我,不要抛下我一个人!”
姜珥哀哀地看着那个朝她冲来的老人,泪如雨下:
“爸爸,你要多保重,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太想我。”
“带我走吧,带我一起走,”他满脸绝望,徒劳的对她伸出手,“不要把爸爸一个人留在这里……”
光芒消失,乌云合拢。
一切仿佛没有发生。
墓园只剩老人嘶哑的哭声,久久未能消散。
在这里葬着的,分别是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他的女儿,和他将将逝去三天的女婿。
天下之大,人海之茫茫。
他再也没有亲人。
*
眼皮很沉,像是有千斤重。
姜珥努力想要睁开眼。
很快有人握住她的手:
“珥珥?”
是熟悉的声音。
“我去叫医生,你看着她。”
又是一道熟悉的声音。
她缓了缓,再次尝试睁开眼。
这次成功了。
夜幕深沉,医院的白炽灯很亮,刺得她涌出几滴生理性的泪水。
下一刻,灯光熄灭,病房里只剩如水的月华。
姜珥舒服许多,小声问道:
“傅听寒?”
“我在。”
月光下,青年眼里满是血丝,“你终于醒了。”
姜珥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出什么事了?我怎么在医院?”
“你不记得了?”他嘶声道,“你被徐茵刺伤,已经昏迷两天两夜了。”
姜珥努力回想,依稀记起几个画面。
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不是,徐茵她有本事捅傅明河去啊!捅我算什么……”
话未说完,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怎么了?”傅听寒紧张问道,“哪里不舒服?”
“不是,”她神色迷茫,“我只是总觉得,这句话,我已经说过了。”
“到底是在哪里说过呢……”
大脑一片空白。
什么也想不起来。
“真是奇了怪了。”她敲敲自己的头,“徐茵捅的又不是这里,为什么会脑壳疼呢?”
“可能是昏迷太久的原因。”
傅听寒把她的手圈在掌心,眸中闪过几分冷意,“还好你没伤到要害,不然……”
“啧,不然还怎样?”姜珥道,“你还想杀人啊?”
他低声道:
“如果你有事,我真的会杀了她。”
“然后去蹲局子是吧?”姜珥掐了一把他的脸,“你给我老实点,听到没?”
“嗯。”他俯身抱住她,“徐茵是因为我才对你动手的,要不是我……”
“行了,事情都过去了,别想那么多了。”她指尖插进他发中,有一下没一下的替他顺毛,“对了,徐茵抓到了吗?”
“抓到了。”
顿了顿,他接着道:
“傅明河还查出来我妈当年的车祸,也是她找人做的。”
姜珥惊了:“啊?!”
“傅明河不打算让她死刑。”
傅听寒道:
“他要让徐茵在精神病院里被折磨一辈子,她精神状况本来就不好,想要办成这件事,没那么难。”
“我……同意了。”
姜珥想了想:“同意就同意吧,别把自己当坏人,这是她应得的。”
傅听寒轻轻松了口气。
说话间,姜爸爸带着医生匆匆赶到:
“乖女!”他满脸后怕,“你总算醒了,都快把爸爸给吓死了。”
医生开了灯,仔细替姜珥做着检查。
她一边配合,一边笑嘻嘻回道:
“你可别瞎说,就您这结实的小身板,长命百岁不是问题,没准儿我没了您都还在呢。”
“都这个时候了,还贫嘴?”姜爸爸作势要拍她脑袋。
她“哎哟”一声,对傅听寒委屈道:
“我爸打我。”
姜爸爸吹胡子瞪眼:“瞎说什么,我碰都没碰到你。”
傅听寒无奈:“珥珥,你消停些,让医生好好检查。”
医生忍俊不禁:
“伤口恢复的很好,精神也这么好,看来过不了多久就能出院了。”
病房里的众人都松了口气。
接下来几天,礼物与补品流水般送来。
程芷和何陶没事就往医院跑,两口子往床边一坐,唠嗑能唠一整天都不带挪窝的。
第四天,姜珥终于受不了了。
“我说——”
她握拳看着眼巴巴望着门的两人,咬牙切齿:
“已经吃了三天傅听寒给我做的病号餐了,你们知道适可而止这四个字怎么写吗?”
程芷:“不知道。”
何陶:“没听过。”
姜珥气到坐起来,随手抄起床头的花束就去砸他们:
“滚啊你们!”
花瓣纷纷扬扬散落。
程芷与何陶躲闪中还不忘叮嘱她:
“你小心伤口裂开。”
姜珥真的不动了。
她呆呆的看着手里七零八落的花束:
“这是……什么花?”
程芷回道:
“是桔梗,我路过花店时见到觉得挺好看的,就顺手给你买了一束,不喜欢吗?”
下一刻,她讶然道:
“你怎么哭了?”
哭了?
姜珥伸手摸向自己的脸,摸到一手冰冷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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