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就这么办吧。”
挑选家中奴仆根本就不需要家中主母来看,少年们被人驱赶下车,进入内室,一一跪下给郑夫人磕头,心中才隐隐意识到,这也许不止是挑他们来做下人这么简单。
现在是倒春寒,外头还是凉飕飕的,他们身上的衣袍没几件是完好的,刚才在马车里就已经冻得四肢麻木。
可这屋子里烧着炭,点着暖香,亮堂又宽敞。那些花瓶香炉,珠帘屏风,无一不在彰显这不是寻常的人家。
少年们心思各异,但毫无疑问都开始有些雀跃。
如果不是挑下人,那会是挑什么呢?一定是他们此前想都不敢想的那种好东西。
牙婆在一旁讨巧地说着容貌不差的都被她领来了,郑夫人点头,让下头的人抬头让她看看。
少年跪在元秋旁边,一抬头就看见郑夫人衣着精致,俨然是元秋所说的那样,这是个有钱的买主。
郑夫人品鉴的眼神一一从他们身上掠过,等扫过少年时,他难掩兴奋,讨好地冲郑夫人笑了笑,可惜她很快就移开目光,却在元秋的脸上停顿。
原本只是挑选的目光一下子迸发出类似于惊讶、惊艳的色彩,少年心中一沉,意识到也许元秋要被夫人挑中了,而自己却又要回到牙婆那里,过上没有衣服穿还要日日挨冻,被她抽打的生活。
不要……绝对不要!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咬牙,往旁撞向元秋,将他的脸朝下压倒在地,面对急忙上前来查看的郑夫人,他倒在元秋背上,目光又可怜又瑟缩地叫了一声:“夫人……”
他也很惨,身上的伤不比元秋的少,因为经常吃不饱饭,生得不如他那般高,但比起五官,他自认没有哪一处会输给他。
郑夫人看着他,却是抬了抬手,几个粗使的婆子上前无情将他拽走。
被压在地下的元秋一顿,缓缓抬头。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黑漆漆的,被灯火一照,像是缀了星辰,又亮又深,眼睑微微下垂的眼型和那上翘弧度恰到好处的眼尾,竟能让媚与冷并行。
脸上乱七八糟的泥土和疤痕,以及刚才在地上蹭脱了一层皮的伤口,在他脸上却奇妙地融合成一体,没有狼狈,只有凌虐。
这般年纪就已经长成这样,难以预想日后会是怎样一副容貌。
郑夫人怔愣地想着,元秋眨了眨眼,不安地对她唤了一句:“夫人……?”
这细弱的,带着颤的尾音,彻底坚定了她的内心。
她弯下腰,就像看不见他有多脏一般,如视珍宝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乖孩子。以后,我就是你阿娘了。”
这场挑选并不是只选了元秋一个人,定下他之后,郑夫人又挑了七八个样貌出挑的留下,刚才那个少年也在其中。
他被婆子带着要走,与元秋擦肩而过时,犹豫片刻,冲他开口:“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元秋微笑。
朝长陵在一旁漠然地看着,这个时候的元秋,笑容倒还不是伪装出来的。
因为这是在幻境里,她没那么多顾及,对元秋施展心诀后返回来的情绪不出所料,是冀望。
是觉得这个夫人真的会把自己视如己出吗,还是说终于以为可以脱离曾经的困境了?
可看他那日在阁楼里止不住干呕的样子,这份冀望只怕是要落空了。
被挑中的人都被带下去沐浴洗漱,换了新的衣服,元秋还得了一个新的名字:“无瑕”。
郑夫人说,他是一块毫无瑕疵的美玉。
围着池塘,有一排类似大通铺的厢房,所有少年都要住在里边,唯独元秋是单独一个屋子,池塘水榭上的奢丽阁楼就是他的。
郑夫人带他进去,让他坐在榻上,从柜子里拿出一枚铃铛挂在他细瘦的脖颈上。
“你是阿娘的最爱的孩子,那么多人,只有你才能住在这里。”
“我是……阿娘最爱的孩子?”
“对。”美丽的妇人抚摸着他的脸颊:“所以你要听话,好不好?”
年少的元秋尚且不能理解郑夫人望向自己时那充满欲望的眼神,只知道她给了自己吃食,给了自己衣服,还愿意对他这么好。
“我会听话的。”他小声道。
起初只是每日要脱下衣袍,在全身上下敷上一种冰冷的膏,屋内没有炭盆,这样一敷就是大半日,除了有时候会被冻得四肢失去知觉外倒也没什么难的。
元秋会努力的。
再后来,屋内沐浴用的木桶有了作用,他不知道那边是什么,只知道泡进去都会浑身如火烧一般,他有时候垂着眼泪抓住郑夫人的衣角求饶,妇人却说:“这是让无瑕你变得更美的东西,阿娘喜欢这样的你。”
“好……”
元秋会忍耐的。
日复一日的疼痛后,他被告知不用再接着药浴,郑夫人抱来了一册又一册的画卷。
上面是那种元秋看一眼都要脸红的东西,郑夫人却不允许他挪开视线,扳过他的下巴,让他仔细看。
“你可以学会的,而且,可以比这些女人做得更好,对吧?”
他本能地觉得不太对劲:“可我不是男人吗?”
“这和男女没有关系,无瑕。”郑夫人还是温柔地口吻:“你要不听阿娘的话了吗?”
元秋摇头。
“……我会听阿娘的话。”
之后的事,饶是朝长陵也不太想看了。
就算她对元秋并没有过多的情感移入,也不太想看他做出那些讨好取悦别人的姿态。而且这些动作统统要被评鉴,像一个即将出售的物品,郑夫人执着竹片在一旁看,做得不好就打哪儿。
那东西大概是特制的,抽在元秋雪白的皮肉上,当下会呈现出触目惊心的红痕,可很快就会消失,真正留下来的只有钻心的痛。
这也是许多贵人喜欢用的东西。
朝长陵往后一退,开门出去了。
她来到阁楼之后的那一排厢房,这些少年也会经郑夫人的手,但大多时候是婆子来干药浴和敷膏的事,郑夫人如果来了,就代表他们今天一天都要胆战心惊地面对那支藤条。
郑夫人对他们,可不会像对元秋那样还会温声安慰。
此时,远处的阁楼里悠悠传来清脆的铃铛声,有时缓慢,有时急促,听着那声音,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阿娘还在他那里……太好了。”
朝长陵往里走了一点,看见之前在马车里的那个少年抱着双臂蜷缩在角落里,脸上也是止不住的庆幸。
好像在说:还好,还好……自己没元秋那么好看。
幻境里的一年过得很快,等到画面一闪,已经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员外郎来举荐官员的时候。
而县令老爷早早买下来的藏花楼也已经修缮完毕。
趁着夜色,所有少年都被装车运进那座庭楼里。
这是男孩在这一年里,第一次有机会朝元秋搭话,他穿得和他们这些人都不一样,雪白的奢贵衣袍,身姿颀长如玉,衬得他裸露在外的脖颈、手腕以及整张脸都白得仿佛能发光。
出挑极了。
如郑夫人所说,他真的是一块玉,经过这些日子,已经被打磨得彻底,光看一眼就让人难以挪开视线。
他鼓起勇气,上前想要抓住元秋的手却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抬头,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少年眉眼淡淡,像是在看他,又不像是在看他。
“无瑕……”
元秋没有答话,那疏离微翘的眼尾在他脸上一扫,跟着郑夫人走上楼梯。
三楼,是只属于元秋的,这是郑夫人说的。没有她的命令,谁也不许走上三楼。
可在这里的少年们都隐隐明白,那并不是什么值得艳羡的荣誉。
所有人都暗暗祈祷元秋可以得到那位员外郎大人的喜爱,这样,他们这些备选就不用……
朝长陵跟着二人进入三楼的卧房,和已经败落时的模样不同,里边又亮又宽敞,尤其是那张床榻,格外的大。
“无瑕,乖啊,你要乖。”
郑夫人将铃铛系在他雪白的颈项上,缠绕着皮肉,打了一个紧紧的死结,声音又柔又低,如果忽略她话中的内容的话。
“员外郎大人是阿娘最重要的客人,这一年里阿娘教给你的东西,现在该是排上用场的时候了。你要让员外郎大人高兴。”
“阿娘一会儿会在外面等着,直到员外郎大人尽兴,你都不可以偷懒,要是这铃铛声停下,阿娘可是会罚你的。你不想被罚,对不对?”
元秋的身形削痩单薄,背对着这边,以至于和朝长陵之前看见的走马灯完全重合。
“那其他人呢……?”他终于还是抿唇有些不安地问道:“为什么,偏偏是我来呢?阿娘明明还有其他孩子可以……”
“因为你是阿娘最最重要的孩子啊,阿娘在你身上耗费了那么多的心血,你难道现在要不听话了吗?”
郑夫人伸手,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抚道:“别怕,就算你不明白该怎么做,你的身体也是明白的。那些东西,不是已经被你的身体记住了吗?”
“我的……身体?”
“对啊,无瑕,你可是阿娘最满意的一件宝贝。”
郑夫人起身走后,朝长陵还立在屋里没动。
她看见元秋先是愣愣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一会,然后起身,来到屋内那面巨大的铜镜前。
他伸手,轻易就解开衣袍,那宽大的袍衫下竟然未着寸缕,在灯光下,皮肤白得几近透明。
他面无表情伸手在自己腰腹上掐了一下,轻轻的,根本没用力,可那道像是欲情所致的红痕却轻易就浮现出来。
他的身体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他不记得了。
朝长陵在身后冷眼看着,虽然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表情,但要是细看就会发现,她眼底是沉着的。
师兄常常说她迟钝,反应不够敏锐,如今看来,倒也不算骂错。
毕竟到了如今,脑中那些曾经觉得奇怪,但也懒得去细究的一些回忆才这么徐徐有了答案。
比如曾经在村落里,元秋那身古怪的伤,猎户和他之间奇特的氛围,那座枯井下的地牢,他说他没有胆子杀人,还有冲自己笑起来时那刻意却勾人的嘴角弧度。
以及,之前在阁楼,他看见铃铛时,畏惧又惊恐的眼神。
原来如此……
看来,她的确因为自己事不关己的态度,遗漏了许多本应看穿的事实。
元秋重新穿上衣袍,来到窗边,这里是三楼,离地面有一段不可小视的高度,朝长陵听见他小声地说:“跳下去,我也死不了。”
不知道他从何而来的依据,但幻境是过去的记忆,过去无法被更改,所以他就算跳下去也改变不了结局,就好像,哪怕自己强行在这个幻境中有了实体,可以被旁人认识,但她也无法改变元秋的命运,哪怕一些微小的过程因她而变,结局也不会变。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大概还在一楼,大摇大摆的,一步一步,踩得很实。
朝长陵知道,幻境到这里已经接近尾声,她只要站着,静静目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可以找到心魔的内核,一剑劈开,重回现实。
但,真的这样就可以了吗?
朝长陵开始思考,身旁的元秋也听见门外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盯着与自己有三楼高度的地面,不知在想什么。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唰”
是朝长陵抬手捏诀的声音,世上少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到的,所以常人无法打破幻境的常识,在幻境内拥有实体,但她却可以。
元秋听见声响回首,竟看见一个陌生女人凭空出现,他不禁怔愣。
“跳下去死不了,但骨头肯定会断那么两三根。”
女人平静地说道。
“我知道。”元秋笑了笑,没有追究她是怎么进来的,手指尖在窗棂边缘轻轻叩了叩:“但除了断几根骨头,我也想不到别的办法。”他一顿,声音有些低:“没有人会来救我,阿娘会来吗?”
他没有在提问,只是自言自语。毕竟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不能算是问题。
“你就没想过我是怎么逃过外面一堆人的眼睛上来的吗?”
这话中的意思让元秋反应了一秒,连心也停滞了一下,他缓慢地调转视线注视她,看见她腰上携着剑,手掌虎口覆着剑茧。
他试探性地开口:“你可以吗?”
他朝她走近,又近了一步,因为还是少年人,身躯没有完全拔高,目光正好与她平视,他口吻小心翼翼的,好像带着点冀望,又好像没有,温热的吐息都喷洒在她脸上。
然后往后,拉着她的衣角坐倒在椅子上,手臂攀上她的脖颈,以一种讨好的,仰视的姿态望着她。
那双眼睛湿漉漉的,明明没有说话,可意思再明白不过。
身后的门扉在这时被推开,朝长陵的剑瞬间出鞘,那男人在看清屋内景象之前,被拦腰斩断,化作一团瘴气。
元秋眼中有诧异一闪而过。
“轰隆、轰隆”
心魔的幻境因为被强行改动,整个世界开始发出警告的声音,大地在颤动,似乎一切都摇摇欲坠。
朝长陵没去在意,只是望着元秋,她知道自己如今在做的事不过是自我满足,再怎么更改幻境的走向,也已经改变不了从前。
“…谢谢你。”
可在她沉脸思考时,少年却贴在她耳边轻声道,然后唇角一勾,冲她笑了。
心决告诉她,那弯起的眉眼不是假的,那名为“解脱”的情绪此时此刻,的确存在于他的心中。
幻境的边界线彻底崩塌,嚓的一声,心魔的内核浮现出来,朝长陵不知在想什么,呼出一口气,执剑将它劈开。
一片茫茫白光中,那少年的身影渐渐消弭,就像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一样。
她闭了闭眼,知道自己回到了现实。
第32章
心魔痛苦嚎叫,瘴气从被朝长陵劈开的口子里倾斜露出,那是它的灵力本源,等到彻底漏干净,它的生命也会迎来终结。
“不可能!”
常年以郑夫人的执念为食,心魔的一部分俨然已经带上郑夫人的情感,如今一见元秋,就宛如看见那些要将她拽入深渊地狱的男孩。
“老爷明明说,他毒死了那些孩子,还会亲手去处理掉你……”
“可是,老爷没有回来……那天晚上,我出去找他,发现他死在庭楼的外边,有人从三楼把他推下来,又掐死了他……”
“是你,是你干的!”
从心魔体内爆发出混沌凶猛的吼叫,可朝长陵的剑气已将它的内核劈出数道龟裂,连动弹一下都是奢望。
“是我,当然是我了。”元秋半靠在榻边,讥讽意味很重:“他摔断骨头的时候还在咒骂我呢,后来被我掐住脖子,却开始说自己还没当上过县令,哭求着让我饶他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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