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抽回手指施了个治愈诀,伤口转瞬不见,这才低头帮元秋擦了擦垂在他睫毛眼尾上的眼泪,看他的反应,痛苦好歹是减轻了。
“看来你需要修士的血才能维持生命。”
说是血,不如说是灵力。
虽然妖兽的食谱千奇百怪,但这种类型的,朝长陵的确第一次见。
她记在心里,打算等有机会再告诉师兄,元秋顿了一会儿,突然松开她的衣服,往后一退和她拉远距离。
因为垂着脑袋,所以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你知道自己是什么妖兽吗?”她已经没事人似地开始问道。
本以为元秋不会搭理她,过了一会,有些细弱的声音传来:“不知道。”
“你在县令府里突然不受控地冒出瘴气,在那之前,有过这种事吗?”
“……”元秋抬了抬脸,还有些泛红的漂亮眸子就露出来,瞥她一眼又移开:“没有。”
果然啊。
朝长陵默念一句,倒是想到一个可以确认他本体的办法。
“现在吃也吃饱了,你可以试着变回原形。”
“我不能。”
“为什么?”
“……”元秋抿唇,细长的眉也拧起来,嘴角却扯出个笑来:“你在这杀了我,不就什么都可以知道了吗?”
“我不会杀你。”朝长陵不喜欢改变已经做下的决定,见他多半又是因为生气才不说,只好问起最根本的问题:“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生气?”
“你不明白就算了。”
“你说出来我会明白的。”
“要我说你才明白?”明明刚才才哭过,眼下又是一副满带攻击性的样子:“那好,我告诉你,因为我讨厌你。”
“何出此言?”
元秋被这话气到,根本不打算再搭理她,她疲惫渐生,换了个问法:“那你要怎样才不讨厌我?”
“朝长陵,不是所有问题都有解决的办法的。”他转回眸子看她,是一副讥诮的口吻:“就像我永远没法取悦你一样,你也永远没法让我不讨厌你。”
第35章
回到城里的丰馨发现师兄们全都完好无损,这下知道自己又被朝长陵骗了。
她立时调头回去,师兄们一齐将她拦住:“马上天黑,城门都要关了,你还是别去了。”
这话说得委婉了点,实际上的意思是:你要是出城被朝长陵打伤,城门关了又回不来,岂不是要曝尸荒野?
“可那只妖兽真的很奇怪。”
丰馨也知道自己不是朝长陵的对手,可回来后她越想越在意。
“妖兽能有什么奇怪的?”
“师兄们不是师尊的亲传所以不知道,我在师尊的化雪峰上嗅到过跟那只妖兽一模一样的气息。”
那时只有掌门的亲传弟子才被准许进入化雪峰,一共也就三个:山尘真君、朝长陵,还有她自己。
她是年纪最小,入门最晚的,感知能力都属下位,所以嗅到那只妖兽的气息时并未察觉出古怪,现在等她回过味来,已经是半天之后的事了。
那似妖兽,又不似妖兽的古怪气息绝对在她的记忆中出现过,可她就是该死的想不起来。
“朝长陵肯定是因为这个才故意骗我离开的,她肯定知道什么!”
丰馨转身要走又被弟子们拉住:“你非要去,那也等明早城门开了再去吧。她肯定料到你会调头回去,估计早有准备,不如故意等到明早,打她个措手不及。”
丰馨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和朝长陵硬碰硬自己可没有胜算。
“那,好吧。”
*
“……”
最终,朝长陵也没能从元秋嘴里得知他到底为什么生气。
什么叫……没法取悦她?
她最终没有追问,倒是他这个当事人,吃饱喝足后就歪在一边的石壁上闭目养神,想来是之前太痛,一整天都紧绷着神经,现在低着头,鼻息格外均匀。
她干脆拽起猪妖的尸体,出了洞窟。
天已经有点蒙蒙亮的意思,她想着元秋的事情搞定,还得在城里继续寻找上古妖兽的踪迹,可这事总觉得没那么简单,接下来这一步到底该怎么走,全都看师兄的回信怎么说了。
她把猪妖拖到了离洞窟远一些的位置——如果放在洞边,很有可能招来别的妖兽,有些麻烦能省则省。
去而复返时,身后草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唰。
封石神剑出鞘的瞬间,鼠妖跳起来瑟瑟发抖道:“真君饶命,是我啦!”
竟是在县令府里的那只鼠妖。
那……
她抬头,果然,少年的魂魄正伫立在后面,透过他缥缈的身躯,可以窥见身后的景色。
“他不是轻易不出府吗?”她收剑道。
“我也觉得奇怪啊,但他昨夜突然默不作声往城外走,我还以为他想去哪里,没想到会碰见真君。”
鼠妖拍拍还有些心悸的胸口,左右环视一圈道:“不过真君怎么会在这啊?那天府里凭空冒出一股好可怕的瘴气,吓了我一跳,我还想问问真君怎么回事呢。”
“可怕?”
“对啊!我好久没嗅到过那么可怕的瘴气了……”鼠妖一只大妖却被吓得尾巴打抖。
朝长陵皱眉,正要再问,少年忽然上前,手穿透她的衣角,似乎是往下揪了揪。
“……无……无瑕。”
吐字虽然慢吞吞的,但眼睛里透着光。
“说、说话了?这次明明没有铃铛啊?”
鼠妖惊讶,问朝长陵:“他在说什么?”
别人也许不知道,朝长陵却知道“无瑕”这二字的含义,她朝后瞥了眼洞窟,问他:“你是来找他的?”
少年点头。
“我想跟……无瑕……道歉。”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一直停留在人世的?”
少年再次颔首。
看过幻境那些事,朝长陵清楚地知道他对元秋做过的那些事,大概能称之为“背叛”。
要是能了却这少年的执念,让他赶紧转世投胎,也不算坏事。虽然最终决定权在元秋。
“你跟我来吧。”
撤去洞口的剑气后,那股瘴气霎时倾泻而出,鼠妖当场吓得“吱哇”一叫,缩到朝长陵脚边。
大概是听到这边的动静,元秋已经醒了,正有些睡意惺忪地扇着睫毛揉着眼睛,一抬头,少年正跟在朝长陵身旁,手还虚空揪着人的衣角。
他神色一顿,声音没来得及带上什么情绪:“他是谁?”
“无、无瑕……”少年先朝长陵一步开口道:“是我……你、你不记得我了吗?”
“……”元秋没答话。
少年有些焦急,无瑕长大了,也变了好多,他起初都没认出他来,可自己不还是以前的样子吗?他难道真的不记得自己了?
“我、我是……”说到一半,他想起自己根本没有告诉过他名字,因为在互道姓名之前,他就在夫人面前狠狠推了无瑕一把。
“你说不出来的,对吧?”元秋忽地笑了下,那笑容有些阴晴不定:“毕竟你跑来见我的最后一次,也不是为了告诉我名字,而是让我好好服侍那个男人,以免殃及到你。”
少年局促:“我……我那时是……”
是太害怕了。
他并没有说得那么露骨,只是夸赞无瑕是所有人里生得最美最漂亮的,还说如果能得到贵人的青睐,贵人说不准会带他回京都,还说这都是听阿娘说的,所以他一定要好好服侍贵人。
这当然是胡编乱造,阿娘也并没有说过这种话,她甚至都没有透露过对他们将来的安排。
可少年觉得,只要无瑕把这次的事做好了,他们就可以早日被遣散出府去。
在他离开房间前,元秋忽然问:“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少年当时已经有了新名字,可他下意识慌乱,怕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后会把这事告诉阿娘。
“等贵人走了,我再告诉你。”
他随便编了个理由搪塞,殊不知,这次和无瑕说话就是最后一次。
当天夜里,贵人走了,老爷准备了丰盛的饭菜招待下面所有的少年,他们开心庆幸的时候,不知饭菜早被下了毒。
原来阿娘和父亲根本不打算放他们自由。
最后,少年倒在地上痛苦呜咽,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要是能和无瑕道歉就好了,他那么聪明,一定可以想办法逃出这里。
所以死后成为孤魂野鬼,他也执意留在那座府邸,为了等无瑕。
“我就知道……你一定还活着。”
他有点不知该如何面对元秋,小心翼翼地问:“你当初,有没有被……”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我一直想和你道歉……”
元秋面无表情地扯了下嘴角,少年上前,想要抓他的衣服,手却径自穿透过去,只好急道:“我知道,我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明明知道你被……可我那时却只顾着庆幸当初自己没被选中……无瑕,你原谅我好不好?”
“原谅你?”元秋笑道:“那我怎么办?”
这反应倒在朝长陵意料之中,她适时开口道:“你要是原谅他,他心愿了却,自己就会消失。”
“消失之后他会去哪儿?”
“当然是转世投胎。”
“可转世投胎和彻底消失,是两码事。”
朝长陵不答,的确,这是事实。
少年还在不安地等待元秋的回答,他能在人世久久停留这么些年,想要道歉的执念想来不会有假,可道歉从来就不是单方面的事。
元秋只要不答应,他就永远没法投入轮回。
这亦是另一种折磨人的法子。
朝长陵虽然知道了元秋的本性,但离彻底了解还有一段很长的距离,所以就算是她,也不知道他接下来会选哪一个。
“长藤姑娘。”
当这个本以为再也不会听见的称谓从他嘴里念出时,她想,果然,自己是不够了解元秋的。
那声音像羽毛飘落湖面,又轻又平缓: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定下的赌注?”
她道:“当然记得。”
那个赌注的内容是,只要他能勾出郑夫人的心魔,朝长陵就要答应他一个要求。无论是什么。
“杀了他,魂飞魄散。这就是我的要求。”他道:“我做不到,但如果是你,一定可以的,对不对?”
“……”朝长陵沉默了。
不是因为她做不做得到,而是这要求出乎意料,可细想又像极了元秋的作风。
“我曾经也说过,我不能左右生死轮……”
“我知道,你不能让他死而复生,但如果只是从人世间抹去一只鬼魂,应该不算什么难事吧?和阿娘不一样,他现在又算不上是凡人。”
元秋的嗓音平静得不像是在谈论生杀大事,而是朝长陵给他倒了杯茶,他在说这茶真好喝。
不得不承认,他的直觉有时敏锐得可怕。
其他修士的确不能做到,人死后的事,从来都和他们无关。
可朝长陵不一样,她曾经以为只要站上顶端就可以阅遍所有大统秘籍,这偌大的修真界,不可能不存在让人死而复生的办法。
后来,她用前五百年知道,她再怎么寻找也不可能找到起死回生之术,后五百年则触碰到了寻常修士无法触及的领域。
魂魄之术。
招魂、收魂、驱魂,阴阳之道,能否夺得大统,全靠悟性。朝长陵用了五百年研习成功,也不知能不能算是有悟性。
所以元秋的这个要求,她的确可以做到。
但这依旧算是干涉凡人的生死轮回,触碰禁忌后,修士会遭到反噬,反噬不会体现在身躯的苦痛,而是追加到罪孽中。
罪孽越深,渡劫越难。
朝长陵看着元秋那张冷白而没有表情的脸,因为太过平静,反而让她轻易看穿了压在那下边的痛苦和仇恨。
本应拒绝的话,到了嘴里,稍稍停滞了两三息,她淡淡道:“我的确可以做到。”
“但我不能。”
她和他解释:“我有必须渡劫的理由,所以我不想这么做。”
元秋噗嗤一笑,他的眼中什么也没有,漆黑如深潭,所以就算他柔软地笑起来,朝长陵的神情却没见松缓。
“我猜到你会这么说了。”他道:“是为了你的弟弟?”
在她点头之前,元秋忽然低头摸了摸面前少年的脑袋,从头顶往下滑,一直摸到他的颈项,本应什么都触碰不到,可那只手却仿佛能感知到少年脖子上冰冷的皮肤一般,动作细致而缓慢。
“你想要我原谅你吗?”他开口问道。
少年点头:“无瑕,你愿意,愿意原谅我吗?”
“原谅你,放你安然的投胎转世,只有我一个人被留在这个轮回里吗?”元秋轻声笑道:“你想得也太美了吧?”
那双漂亮的眼睛弯成半月牙状,一股不好的预感瞬间攀上朝长陵的背脊,但来不及了。
眼前,元秋身周的瘴气突然胀大、如潮水般纷涌而出,洞内角落眨眼间被黑紫的雾气充斥覆盖,少年被卷了进去。
鼠妖道:“他到底怎么回事,他不是妖兽,可是他……!不管了,真君快救救他,他想杀他!”
朝长陵握住剑柄的手没动。
“真君?”
“这是他们的恩怨,与我无关。”
“可那孩子只是个凡人啊,他不该死!”
“的确,他不该死。”朝长陵道:“可修士只管活人,死人的事从来都和我们没关系,你忘了吗?”
这可不是歪理,这是正论,这个场面无论放在哪个修士眼前,都不会有人插手。
可鼠妖还是被激得跳起来:“那孩子就算生前做了错事,也不该落到魂飞魄散的下场。真君,我真是看错你了!”
鼠妖扑过去化出原形想要阻止元秋,可那股瘴气实在太过凶猛强大,竟将它直接吞噬。
朝长陵在一旁站着,就算听到鼠妖的大叫,听到少年呜咽的哭声,她也依旧一动不动。
“朝师妹,你真的很适合修仙。”
“师兄何出此言?”
“冷漠无情到你这个份上的,修真界少有,这世上只怕没有比你更适合仙途的人了。等到日后飞黄腾达,别忘了师兄我啊。”
“……”
那时的朝长陵没有回答,但心里一直觉得,师兄从来没有说错过。
当洞内的瘴气越来越凶猛而不受控时,她拔剑将其劈开,唰,剑光灼灼,犹如烈火燎原,瘴气转瞬被一烧为尽。
元秋就站在那中央,刚才那道剑气堪堪擦过他的颊边,没有伤到他一丝一毫。
脚边,鼠妖奄奄一息,少年的魂魄消失不见,唯有空中飘着一团细弱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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