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少年最后的一点神识,如果连那也没了,他就再也不会存在于这个世间,再也不会有来世。
“你要阻止我吗?”元秋回头看她,长长的眼睫上挂着血珠,笑容平静,可又似乎哪里透着癫狂。
朝长陵道:“你杀了他,自己的道行也会受影响,你已经不是凡人了,我是在让你想清楚。”
“你是在关心我吗?”
“当然。”
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元秋的瘴气如箭,生生贯穿了那团微光,少年的魂魄被击碎在地,再也没有反生的可能。
他这才唇角一翘,声音显得讥诮:“朝长陵,我真的很讨厌你。”
“……”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吗?”
元秋转身,步伐缓慢地来到她身前,就算脸上没有表情,但不难看出他现在正因为过度使用瘴气而痛苦难忍。
喘了口气,他从胸腔里挤出声音
“最后的最后,让我来给你出一道谜题吧。这是你一定能答得上来。如果你答对了,我就告诉你原因。如何?”
朝长陵点头:“你说。”
清冽的气息忽然包裹上来,元秋凑得离她很近,以前明明觉得陌生,相处时间长了倒只剩下熟悉。那根根分明的黑睫像是引诱般地冲她眨了眨,嗓音柔软低哑,几乎贴在她的耳边,他轻轻地问:
“我是谁?”
“——朝长陵,我,是谁?”
*
丰馨来到了昨天被朝长陵阻拦的那个地方。
本以为会碰上她并和她大打一架,可她却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物。
青年长身玉立,背对着这边,当他回头时,那股气息几乎是袭面而来。
果然很熟悉,她曾经的的确确在化雪峰上嗅到过这股气息。
而现在,当她看清他的面容时,被埋藏已久的记忆终于像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她一时被震得不能回神。
“是你,我之前竟然没认出你来……”她自言自语,往前几步:“可你不是已经被山尘真君给……”
没有回话的迹象,青年的瞳孔只剩虚无。
她沉下脸,拔剑指向他:“元秋,和我回玄一宗。你既然已经觉醒变成了这样,那必须告知山尘真君。放心,他也一定很想见你的。”
第36章
朝长陵没能解开元秋的谜题。
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就算回答“元秋”,想来也不是他真正想听到的答案。
所以她只能他看着轻轻一笑,转身离开了洞窟。
那笑容像是早有预料,但仍旧显得凄惨落寞。
他是谁?
朝长陵的记忆力绝不算差,甚至还记得大几百年前的一些小事,元秋无论是样貌还是气质都不凡,她要是见过,不会忘记。
可他却笃定地说:“这是一个你一定答得上来的谜题。”
她心中罕见地生出几分茫然,所以忘了要去追他,等她再一次走出洞窟时,哪里还有元秋的身影。
连那股瘴气都消失不见。
朝长陵进城去了县令府,那满地狼藉倒是被收拾干净,但县令一夜之间消失不见,混乱虽还没蔓延到城内,但府里上下都是一副躁动不安的气氛。
据侍女说,郑夫人自打那日就一直卧病在床,她没受伤,但像是撞坏了脑子,痴痴呆呆,无论是谁冲她搭话都没有反应。
朝长陵推门而入,果然看见郑夫人双目失神地缩在墙边。
“我来问你件事。”
郑夫人没有回应。
她将剑刺入她身旁的锦被中,凑近她道:“我可以让你和你的丈夫见一面,但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郑夫人的眼中霎时溢出亮光,她扑到朝长陵身前,紧拽她的衣服:“真的?你真的可以做到?”
“但前提是,你要回答我的问题。”
“你说,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什么都告诉你!”
“元秋……无瑕是被哪一家的人牙子卖到你们府上的?”朝长陵问。
这已经是六年前的事,就算郑夫人还记得是哪一家,但不代表那个牙行还在郡县里,但她还是打听出了具体方位。
之后再向郑夫人问出县令老爷的生辰八字和命日,拿炭笔将招魂术写在符上递给她。
“出城,朝西边磕上三个响头,想着你家老爷的模样,将符纸投入火中,我可以让你短暂地与他见上一面。”
“见一面……?只能见一面吗?”郑夫人颤声道:“尊者如此神通广大,就不能让老爷附在死人身上,让他、让他借尸还魂吗!”
“很遗憾,借尸还魂是凡人的妄想,世上不存在死而复生之术。”
朝长陵将衣袖从她手里慢慢拽回来。
“我再神通广大,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身后传来郑夫人悲恸的嚎哭声,她离开县令府,没有回头。
牙行在一条狭窄的巷中,看这木门的腐朽程度就知道,这里已经被荒废许久。
院里有两个白发老者正在对弈,朝长陵上前问道:“这里曾经可是牙行?”
“牙行?啊,对对,不过人牙子早些年就死了,这儿的牙行也已经被官府拆了。”
“死了?”
老者回头见她是个年轻姑娘,摆摆手打发她:“是啊,听说死相惨得不得了,当时衙门逮不到凶手,一度束手无策,后来听说是不了了之了,哎你说你一姑娘打听这些干什么,一边儿去。”
他们下得聚精会神,显然没工夫搭理她,朝长陵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只见刚才和她说话的老者三下五除二就赢了这局,她道:“你棋术很厉害吗?”
“你个小丫头片子,还对这个有研究?”
“略知一二而已。”
老者一听来劲了:“那不如和我来一局,不是要打听牙行吗,你赢了我就告诉你。”
朝长陵可没有自己能赢的自信,元秋要是在这还好说,她只略懂规则,在村里和元秋对弈的那一局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但这种时候还能说不吗。
“可以。”
她想起那日元秋跟她说的,说她太按部就班,最后只会束手束脚,这并不是适合对弈的思维。
可,那要怎么办?
从心魔幻境里出来到今天,已经发生了太多超出她预期的事。
元秋的凭空消失,那一道不知所谓的谜题,自己也开始像这样打听他的曾经。但这一切,真的是对的吗?
自己的目的是上古妖兽,和元秋又有什么关系呢。
从前的思维在告诉她,不要再去管元秋,上古妖兽的事才是重中之重。可这一路以来积攒的情绪却开始驱使她去探知元秋的曾经,因为她想知道那道谜题的答案。
这大概是朝长陵这千年来,头一次对“复仇”以外的事产生了兴趣。
就像眼前这盘棋局。
她已被老者的黑子重重包围,破局的办法,看似是不存在的。
那,下一步该怎么办?
认输,原路返回,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继续找她的上古妖兽。
或者赢下这盘棋,冲已经有些偏离自己原本计划的这个方向接着偏离下去。
朝长陵闭眼舒了口气,有什么东西在此刻从心中落地,她缓缓举起手中白子。
“啪”
老者扬起眉梢,目瞪口呆道:
“——好、好棋啊!”
他哈哈大笑,明明还有进攻的余地,却拍着手直呼:“我输了,是我输了。”
“姑娘,你以前学过?”
“不曾,只和一个人下过一次。”
“那他多半是个对弈高手。”老者笑道:“这棋不像你这年轻姑娘的路子。都说对手亦是恩师,我今儿倒是学到了,要是有机会,还真想见见你说的那个人。”
他站起来,也不管下到一半的棋局,拿起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我和那个牙婆也算老交情,知道得可不少。你说吧,要问什么。”
“这里曾经是不是有个生得极漂亮的孩子?”
老者一愣,点头:“你要说模样极好的话,的确,有那么一个。牙婆还跟我炫耀呢,说肯定能卖一大笔灵石。”
“那她有没有说过,那个孩子是从哪儿来的?”
“……”老者挠着头,神色有几分犹豫。
朝长陵道:“愿赌服输。”
“好好好,我说就是了。你耳朵过来点。”老者将她招过来,压低声音道:“你也知道人牙子这儿的奴隶都得是有文书许可的,那个孩子好像没有,她跟我夸耀是从别的地头捡来的,这要是被官府知道可要掉脑袋,我当时只当她是吹牛,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哪个地头?”
“你知不知道天下第一仙门的玄一宗?就是在那化雪峰的山脚下捡的!”
朝长陵飞奔到城中擂台时,心中的预感果然应验,那原本要持续整整七日的测灵根大会被提前终止,擂台上空空如也,那些玄一宗弟子也不知所踪。
她出了城,踩上封石神剑,天际边突然飞来一团胖乎乎的雪白团子,那团子飞得太急,没能刹住车,一头撞进她怀里。
“嘎……嘎嘎……”
胖鸟来得比预料中还要快,她抽出它爪子上绑的信筒,只见那静心门弟子间专用的信纸上只简单写了一行:“师尊有命,速归。”
是师兄的字迹。
“倒是巧了,我正打算回去。”
胖鸟这两天紧赶慢赶,早就疲惫不堪,晃晃脑袋迷茫地问:“嘎嘎?”
你正打算回宗门?那那个凡人呢?
“这只是我的猜测。”朝长陵拍拍它的脑袋,神色肃然:“他被玄一宗的人带走了,而且,他和玄一宗之间多半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关系。”
看来,元秋有很多事都没有告诉过她,那道谜题的答案,也许就藏在这其中。
她递给师兄的信里写了很多,在最后问了他知不知道元秋身上这股瘴气到底为何物。
师兄的回信却没有半字解答,她了解这个师兄,他不知道的事,一定会先说自己不知道。
如此短短一行,恰巧说明,他是知道点什么的。
看来该回去听听师兄怎么说了。
*
在混沌与瘴气交织缠绕的空间中,元秋艰难地睁开了眼。
熟悉的风景,还有几乎将他冻得欲死的酷寒,无一不在告诉他,他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
这个小境界是专门用以囚禁他的结界,所以哪怕他躺在这里,恢复了意识,外面的人也不会有所察觉。
“山尘真君,我这次给您立功了吧?”
丰馨的声音透过半透明的屏障传进来,元秋模糊地看见她那只背在身后的手因为紧张而轻轻抓紧。
“不错,能暂时把他从长陵身边拉开,是大功一件。”
说话的对象是一个男人,看不见身姿,嗓音显得深沉。
“真君是怕朝长陵会对元秋做什么不好的事吗?毕竟他如果死了就麻烦了。”
“不。”男人道:“元秋已经觉醒的如今,她肯定会产生兴趣,依长陵的性子,你觉得她接下来会如何?”
“如何?”丰馨想了想:“难道她会回来找元秋?可她是为了寻找渡劫的法子才留在那个郡县的,多半会一直待在那儿吧?”
“那可说不准,不过如果是长陵师妹的话,做什么都不会让我意外。”男人笑了一声,像是觉得有趣。
混沌里的瘴气像是千万根针,自从元秋进来就一直在他血肉里细细研磨,似要将他刺个千疮百孔。
他面无表情地颤了颤黑睫,连擦去嘴角的血都做不到,却还是撑起身子抬头,可惜再怎么努力,也只能看见男人的一片衣角。
“她是不会来的。”身后,少年的魂魄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笑声如银铃:“她是不会来的,也不会想起你。元秋,不要再痴心妄想,你在她心里什么也不是。你看,你都那么努力地暗示了,她有记起你半分吗?”
“不会的,因为长陵她用尽千年的时间,从头至尾,都是为了我呀。”
第37章
十日后,朝长陵抵达了静心门的山门关。
山门关就藏在山岭的茂密绿荫中,由一个护宗大阵将这座仙门与凡人界隔开。
并不气势磅礴,也不巍峨耸立,没有百来阶石梯,只有挂在峡谷间的一座摇摇晃晃的破败吊桥——那是做样子给人看的,若是有凡人或野兽误闯此地,也会被吓得知难而退。
朝长陵御剑而飞,过眼皆是熟悉的风景。
静心门不像是仙门,像是一处悠然恬静的林间小镇。
“朝师妹!”
爽朗轻快的声音自前方传来,最先对这道声音做出反应的是胖鸟。
“——嘎嘎!”
胖鸟扇着翅膀飞扑进那人怀中,一串鸟叫因为过分激动而难以听懂,不过它的狂喜似乎已经传达到了。
“我的小乖乖,这不就十多天没见吗,这么想我?”男人揉搓着它的羽毛,不忘抬头冲朝长陵道:“师妹不过来给师兄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
“不必,我回来是有正经事要办的。”
“和师兄联络一下感情不算正经事吗?”
“不算。”
“……”
这个眉目俊朗,全身上下透露着一股飘逸但不显轻挑气质的男人便是朝长陵的师兄,迟逍风。
她离开的这段时日,不仅替她教导弟子还打理宗门各类事务,算得上静心门的小掌门。
如今这个小掌门正在树杈上盘腿而坐,手里拿着一根鱼竿,那鱼线长得看不见尾,似乎是直直垂到了山崖下的小溪中。
“朝师妹也来试试垂钓吧?师尊不在的这几日,我日想夜想,总算想到一个人也能解闷儿的法子。你别说,还挺有意思。”
“那你上过鱼吗?”
“这个嘛,还没有。但所谓持之以恒……哎,师妹,你去哪儿啊?”
静心门的弟子早就知道朝长陵会回来,她一进内门,十多个弟子一齐跑来。
“长老,真的是长老!”
“您可算回来了,呜呜,这次回来就不会再走了吧?我们受不了师兄了。”
迟逍风的教学风格和他的人一样,自由、散漫、没有章法,可偏偏教的时候有多马虎,抽查的时候就有多严苛,弟子们被摧残得叫苦不迭,盼星星盼月亮都盼着朝长陵早日归来。
长老就和迟师兄很不一样,仔细认真不说,三言两语就能道出问题的核心,弟子们越是和这两个人相处,就越是觉得,静心门要是只有师兄没有朝长老,估计早就玩儿完了。
“长老,你也说说师兄,他简直就是……”
“我简直就是什么?”
迟逍风跟在后头来迟几步:“去去去,别在这儿挡道,我和朝师妹现在可没功夫和你们打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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