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你怎么不怕?”他稀奇道。
元秋讥诮:“你就这么恨我这张脸?”
“毕竟如果没有这张脸,你早该死在凡人界了。”
桃决拿刀子抬起元秋的下颚,他下颌削瘦,所以有股让人想将他弄个遍体鳞伤的破碎感。
“你当初逃出玄一宗的时候明明缺失了记忆,那些凡人不杀你,反倒一直留你活着,还不是因为你这张谁都想来上一上的脸?”
他笑起来,轻蔑意味很重。
“分明比地上的泥都要低贱,却还说要报复我,还要把长陵从我身边抢走。你怎么敢的?”
元秋当初的确说过,因为这是桃决欠他的。
他那时刚刚幻化出身躯,这具躯体太过瘦弱而不听使唤,与此同时,一直将他囚禁的小境界却不知为何被打开。
他看着从不曾敞开过的门扉,心想难道是山尘一时疏忽了?
他逃到外面,发现了将死的桃决。
元秋那时没有怜悯之心,只有对他的厌恶,踩着他的手骨,蹲下身冲他笑:“你之前欠我的该还了,虽然我对那个呆里呆气的女修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但要是在你死后把你取而代之,你应该会气疯吧?”
“你……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法从那里出来,但如今得以逃脱,我当然要把本应属于我的拿回来。”
元秋抬脚要走,脚踝被桃决抓住,他气若游丝地道:“救我,救救我,我还不想……”
“救你?这么多年来,你只在外头看着,可曾想过要救我?”
元秋的视线冷漠得如一团化不开的冰,桃决怕得颤抖,只好打苦情牌:“我那时只是一棵桃树,我什么都做不到,而且那么多次透过那扇门跟你说话,你都没有回应,我以为你只是一团没有意识也没有情感的混沌而已……不然我那天也不会那样对你……”
元秋在幻化出这具身躯前,的确没有意识,他连自己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恐怕只有将他封印在小境界里的山尘知道。
在他终于拥有躯体后,率先想起的是桃决之前在他没有情感时对他做下的事,桃决欠了他一笔债。
“所以你就安心去死吧,你的姐姐,我会替你好好爱她的。”在离去前,元秋冲他露出了个狡猾的笑。
只是他没想到,这场修士与妖兽的混战规模越演越大,新生的躯体不受操控,他在战乱中摔下山,强行撞上修真界和凡人界之间的灵力屏障,脉络受损,失去记忆,也不知昏厥过去多久,他醒来时已经在玄一宗的山脚下,还被一个凡人捡了回去。
那一年,他宛如凡人,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记得自己的过去,受尽折磨后杀了许多人,连那个把他捡回去的牙婆都死在他手里。
直到他跑出郡县,被犬妖拦住去路。
“元秋,原来你在这,让主人好找。”
那巨大的妖兽似乎要穿破天际般伫立在他眼前,这本应只存在于话本子中的不现实场面让元秋想起了一些残缺的记忆。
他被关进那座村子,这张脸又给他惹了麻烦,但祸斗没有插手的意思,他只负责看守,以及,将无数次挣扎着想要出去的他打退。
在无尽的痛苦中,元秋渐渐想起一切,他不是人,不是妖兽,他生来就被关在那个小境界里,也是那一年,他碰见了朝长陵。
本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所交集的人。
彼时,她是高高在上的真君,而他已经沦落成被迫在人身下承欢的废料。
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只有他还记得。
所以元秋想,桃决欠他的,是时候该还了。
自己不仅要从这里出去,还要让这个女修为自己做更多的事,直到她只想着自己,只喜欢自己。
这样,才能算是对桃决的报复。
可想是这样想,元秋没有筹码。
这副躯体虽然是幻化而来的东西,但和凡人无异,什么都没有,唯独学会了一身如何取悦他人的本领。
这就是“元秋”的全部。
如果他用自己的全部,都不能打动她一点点的话,那他当然就输了。
刀刃闪着寒光刺下来,被元秋抬手握住,刃器划伤了掌心,鲜血很快如柱般砸下来。
桃决叫道:“你不是已经输给我了吗?为什么还要反抗?为什么还不乖乖去死?你输了!”
“我输了……”
元秋的手腕微颤,自言自语道:“我真的输了吗?”
他不知道。
他看不出朝长陵的态度。
许久没有进食,加之体内瘴气的干扰,这具无力的身体挡不住桃决从上往下的攻势,一退再退后,刀尖离他的胸腔越来越近。
他本应在此时松手,不用再垂死挣扎。
可她昨天为什么要来?
为什么要把本应给桃决的东西给他?
她如果没来就好了,没来,他就不用再做这些无为的抵抗。
曾经他那般祈求都没能得到,真的放弃时,却又回头冲他伸出了手。
朝长陵……为什么?
他知道自己的问题得不到回应,虽然昨天下意识答应了她的那个要求,但他向来就不是什么诚实守信的人,所以背弃约定,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不会蠢到相信自己了吧?
明明他从来就没相信过她。
最后的孤注一掷,是桃决恨意盎然地大叫,用尽所有力气,切开他掌心脉络,毫不留情,直击他的心口。那个位置,结果必定是一击毙命。
“砰——!!”
震耳欲聋的声响在耳边炸开,元秋没有感到血肉被刺穿,没有感到胸口传来巨痛,他听见桃决的惨叫,和一丝微不足道的碎裂声。
那把匕首断在地上,桃决被什么东西弹飞出去,正倒在远处的地上,捂着右手痛苦哀嚎。
元秋没有去看他,他腾地抬头,看见那碎了一地的玉石,早已没了发冠的模样。
*
朝长陵突然起身,迟逍风也跟着站起来:“法器被破坏了?桃决动手了?”
“对。”她一张脸彻底沉下去,脚步一转,是往化雪峰的方向去。
祸斗追了她几步道:“真君,我再带你……”
“不用,你没感觉到吗?就在刚才,结界被山尘解开了。”
祸斗讶然:“可是为什么?”
“原因之后再想,他既然公开邀请我上去一看,我岂有不去的道理?”
“师妹等等。”迟逍风忽然想起一事,拦住朝长陵道:“我给你的那个镯子,不止是可以探查小境界的方位那么简单,你别忘了用。”
她这个聪明的师兄似乎已经猜到她这次上化雪峰是为了干什么。
对手已经出棋,而朝长陵早在这之前就想好了对策。
“明白。”她道。
如她所说那般,包围整座化雪峰的结界已经消失,朝长陵畅通无阻地来到山巅,小境界的门前似乎还留有灵力冲击后残留下来的微弱波动。
她走进去,一眼就看见深处那道有些单薄的背影。
昏暗的光影将他的影子拉得斜长,雪白的袍子上到处是血,脸上发上,都是。凌虐又可怖。
他没有要擦一下的意思,睫毛微垂,视线静静落在自己面前的地上。
朝长陵上前,看见那里躺着几乎化为粉末的玉石发冠。
保险起见,她没有告诉元秋那是能护他一命的法器,法器以身为主抵命后,自然粉身碎骨。
听到她靠近的脚步声,元秋没有抬头,声音淡淡的:“碎了。”
“因为这是法器。”后面的解释不用朝长陵说,她知道元秋会明白。
“所以你只是为了试探桃决,”他面无表情道,“不是给我的。”
“对。”她点头,因为这是事实。
“……”
元秋身体颤抖,下意识想笑,可惜身体不听使唤,连这点动作都没法完成。
他左边的肩膀忽然被朝长陵的一只手按住,她似乎在身侧蹲下了身,可他连打开她让她滚的力气都没有。
“所以等你从这里出去了,我再给你做个新的,不是法器的那种。”朝长陵在旁边接着说了一句。
元秋一愣,那几乎要将他眼底的光碾碎的眼睫一抬,缓缓地、怔怔地转头看向她。
他看见了一只伸到自己面前的手,掌心向上,五指微弯,白净又利落,就像曾经在那个山崖,在他被大火焚烧之后的那个大阳天,她从来如此,平静坚定,而且毫不犹豫。
“我可以试着突破这个小境界,甚至是破坏它。”她道:“你呢,元秋,你想不想跟我走?”
第45章
从元秋的神色中,朝长陵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张了张嘴,发出一点细微的声音。
“…为什么?”
朝长陵不答,他抬起眼看她:“因为……自我满足?”
他分明在笑,可那笑里没有欢悦,上扬的尾音甚至带着点颤。
“不是。”于是她回答。
“那是因为同情?”
“也不是。”
朝长陵自己也不知道具体原因,这很奇怪,世间万物,明明都是有原因的。
她只是想救他出去。
那么,为什么呢?
朝长陵循着思考往前推了推,揪住了一点线索的尾巴:“因为我还没解开那道谜题,如果你死了,我就永远得不到正确答案。”
元秋一愣,朝长陵被他这眼神看得有点莫名,但这回答的确就是事实,这就是她的动机。
元秋噗嗤一声,竟然笑了出来,刚才还一副世界都完蛋了的表情,如今却抬手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咬着唇笑道:“好。”
“好?”
也不知这个好字是在回答哪一边,她正想问,手腕上的镯子突然晃动了两下。
她腾地起身,小境界漆黑的底色竟然开始发生变化。
“对了,你的弟弟,刚才被小境界吞噬了。”元秋像是才想起这事,慢悠悠起身,还拍了拍衣摆,是事不关己的口吻。
“那多半是山尘干的。”朝长陵道。
她料到会是这样,看来杀元秋的事是桃决自作主张。
山尘曾经跟她说,元秋对他而言是一件重要“东西”,他既然一开始就把人关在这里,那就不可能杀他。
而桃决一缕并无灵力的魂魄,要是被吞入小境界,下场只有多年后魂飞魄散。
原来如此。
这就是山尘突然把结界解开的原因。
他在挑衅,如果想救出桃决,就攻破自己造出的难关。否则,就要他永远堕入深渊。
“你要去救你的弟弟吗?”元秋抬手擦去脸上的血迹,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带着点揶揄的意味。
朝长陵道:“手。”
“?”
她拽过他的右手,果然看见掌中有一道血淋淋的伤痕,很深,几乎所有筋脉都被割开。
弄成这样,他刚才居然还能毫无异样地跟她说话。
朝长陵又想叹气了,施了个治愈诀,看着伤口一点点恢复,这才道:“是要救他,也是救你。你不是答应我了吗?”
元秋一顿,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
“刚才。”
“……”他抽回手,目光往旁一瞥:“你想救就救吧。”
也不知是在说桃决还是说自己。
小境界的景色在这期间已经发生了改变,随着那只镯子的引导,二人被吸入其中。
眼前皆是熟悉的风景,元秋差点以为已经从小境界里出来。
“这里是,化雪峰?”
朝长陵点头:“看来这就是山尘造出的世界。你看前面。”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元秋发现了异样。
山巅上的大殿并无不同,只是比记忆中的更加崭新,殿中庭院里,一颗茂盛的桃花树尤为显眼,衬得整个清晨都盎然春意。
“……桃决。”有冷意在元秋眼中闪过,他看了眼桃树背后,那间紧闭的、早已无人使用的练功房。
朝长陵没发现他的异样,心中倒是确信了,这里呈现出的是千年前的景象。
虽然没有师兄那般精通,但她也攻破过不少小境界。
这里既然是山尘造出来的,那想来在回忆的碎片中应该藏有某种玄机。
如果能堪破这处玄机,就可以破坏掉这个世界。
“元秋。”她回头喊他:“走了,进去殿里看看。”
元秋的反应慢了一拍,点头,跟上了她。
玄一宗在千年前就是修真界第一仙门,彼时也富得流油,化雪峰之巅的这座大殿虽然不大,但气派亮堂,后面是居室,前面是白日修炼要用到的各类房间。
原本为了方便,在弟子们的居室前,那棵桃花树后面,有一间小的练功房,但不知为何,被玄一宗的掌门,化清尊者给封了,是以朝长陵他们师兄妹三个都从没使用过。
倒是丰馨有一次想偷摸打开看看里边,被化清尊者逮住,罚她擦了三天三夜的回廊,从此往后,再没人敢对那间屋子有兴趣。
“师尊,求你了,求你啦!”
朝长陵和元秋来到学室,便见前方回廊拐角处,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青袍少女正拽着一位白发尊者的袖子,泪眼汪汪地求道:“不要挖那棵桃树好不好?它那么好看,太可惜了……”
化清尊者道:“它太占地方,而且已经生了灵智,到时候化成精怪,谁来打理?不行,趁早挪到山下去。”
“师尊!”年岁尚小的丰馨见拗不过,回头道:“长陵师姐,你就不能说点什么吗,你不是也觉得那棵桃树好看吗?”
回答她的是一阵有条不紊的脚步声,同样的青袍,女子束了个马尾,年岁瞧着比丰馨大上一些,眼睛盯着手中秘籍,头也不抬道:“好看是好看,但没了也不打紧。”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才不喜欢你这种人。”
丰馨只好把最后的希望放在自己师兄身上:“师兄,你呢?你也不想师尊挖那颗桃树吧?”
如今的山尘还是个少年模样,剑眉星眼,笑起来很优雅:“我?我听师尊的。”
丰馨没了指望,躺在地上哇哇大哭,朝长陵嫌她吵,抬头一瞥那棵桃树。
它种在居室和学室之间,是她每天必经之路上的风景,要是没了,的确也不大习惯。
“师尊不若等春天过了再将它挖走,既然生出神智,也是一条性命,不急于这一时。”
她一开口,山尘马上附和:“徒儿也是这个意思,难得开得这么漂亮,怪可惜的。”
华清尊者道:“也罢,既然你都开口了,那就等春天过了再挖。”
丰馨登时欢喜地跳起来,山尘靠近朝长陵,笑容居高临下的:“怎么样师妹,我这是帮了你一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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