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长陵如此直言不讳,倒把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哈哈……看来是晚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苦笑着说出一句朝长陵没听懂的话。
“你对此道涉略广泛,想来造诣在我之上,不必谦卑。”
朝长陵的确是这么想的,但她一般懒得恭维人,这么说主要是为了挖墙脚。
“不敢,论胸襟,晚辈已经远远不及真君。”
黄解一羞惭作揖:“再者,晚辈虽然夺得道统得以入门,但后来能够宽泛研习,都是多亏了大藏经阁,若没有晚辈的师门行方便,也没法到如今的境界。”
朝长陵倒是知道黄解一现在的宗门,是比玄一宗更早就存在的一个宗,名“大易宗”。
可惜后来因为诸多缘由,逐渐衰落,现在只是个比静心门还不如的小门小派。
但因为历史久远,宗内有许多难以获得的符篆古闻,随便拿出一本出来都是天价,修真界人人垂涎。
玄一宗自诩“和平第一正道门派”,明抢肯定不行,干脆搞了个所谓的“大藏经阁”,宣称要把修真界所有秘籍都收录其中,口号当然是为了造福修真界全体修士。
大易宗自然首当其冲,若不把秘籍全捐了,他们就是修真界的罪人。
后来的发展显而易见,好在玄一宗留了点情面,准许大易宗的弟子自由进出藏经阁,但天资不错的基本都被挖去,如今剩下的人都是翻不起浪花的。
黄解一也是,他的剑术烂中之烂,唯一拿得出手的魂魄之术在修士眼里就是个花里胡哨的无用东西,也就白阳真君眼光不同寻常才看中了他。
朝长陵简单跟他聊了几句,黄解一的解答处处精细准确,如她所想,这人在此道上的造诣十分深厚。
“……不过晚辈最初修习的理由很微不足道,和真君的信念是没法比的。”黄解一试探性地问:“真君是因为想让弟弟死而复生,所以才费尽心思夺得了道统,对吧?”
这是修真界无人不知的事,他却觉得抱歉:“若是触及真君的伤心事,还望见谅。”
“无妨,你说的是事实。虽然最后的结果是,世上并不存在让死人复活的办法。”她道。
“是吗……世上不存在死而复生之术。”黄解一喃喃道:“可真君为何能够笃定?”
朝长陵当然能笃定,因为她耗费千年都没能找到,那只能说明此术不存在。
“可真君叛出玄一宗后,就被永久禁止再进入大藏经阁了吧?”他道:“大藏经阁内的藏书多到就是花费一千年也没法全部读完,真君为何就能笃定,死而复生之术不在这其中呢?”
“你想说什么?”
“恕晚辈多言,我只是想说,真君也许不用这么快就放弃。”黄解一想了下,轻快笑道:“这样吧,晚辈愿意为真君去大藏经阁里找找。”
的确,朝长陵只在以前进出过大藏经阁,那时桃决还没死,她也就从未留意过剑术之外的秘籍。
等到后来出了事,她一心都在放在魂魄之术的研习上,以为起死复生的办法肯定在其中。
朝长陵:“但你这么做似乎没有好处。”
“只要真君愿意让晚辈时常过来说话就行。”黄解一挠头道:“晚辈从未与同修此道的修士有过交流,真君是第一个,所以……”
这当然是没有坏处的交易,就算黄解一另有目的,在她的结界里,没人可以耍小手段。
“行。”朝长陵点头答应了。
*
元秋没在屋里,隔壁房间倒是传来迟逍风的痛呼声。
面前,一张白子几乎将黑子全军覆没的棋盘被摆在那里,漂亮整齐,而且意味着迟逍风的完败。
“怎么会?我就教了你几句,你怎么能下得这么熟练?”他指着元秋,一脸老师傅被纯真小白欺骗的难以置信表情,笑容都快挂不住:“该不会……你其实本来就会下棋吧?”
“我从没说过我不会。”元秋道。
的确,他是没说过,是自己自顾自端来棋盘,自顾自安慰他不难,还说自己开头几局可以放水!
“那前面几局不算,不算!我现在要开始认真了。”
迟逍风修炼的时候提不起劲,但一提到棋术就会十分认真,他觉得自己下不过元秋这个才学了没多少年的人,是奇耻大辱。
朝长陵过来的时候就看见迟逍风在嚷嚷。
“几胜几败?”她问。
元秋道:“四胜一负。你师兄赢了一次,已经很厉害了。”
他这话听着像安慰,实则恰恰相反,无疑不是在迟逍风隐隐作痛的胸口上又锤了一拳。他不服。
“不算不算,咱们再来比过。”
要是朝长陵没来,元秋确实还能和他玩玩:“手累了,不玩了。”
他要起身,朝长陵在旁边倒了杯清水递到他面前:“你可以再陪他几局,我那边还没完事。”
“还没完?”他挑眉有些不悦,也没接她那杯水。
趁着迟逍风收拾棋盘,他摸出镯子戴上,接过茶盅,似乎没端稳,浅绿的水溢出一些,把他圆润白皙的指尖浸湿,他视若无睹,语气莫名地问:“所以比起跟我说话,跟他说话更有意思?”
他低道:“他长得又没我好看。”
“这和好不好看有什么关系。”
朝长陵不明所以,见他指尖湿透,抓过他的手想帮他擦擦,元秋一愣,如被什么烫了似地下意识挣开,他攥着五指,抿着唇撇开视线。
“你还要和他说多久才能结束?”
“至少一个时辰。”朝长陵是淡然自若的模样。
“……”元秋只好咂舌:“行吧,那我就再勉为其难地陪你这没用师兄玩玩。”
朝长陵觉得奇怪:“我记得师兄的棋术怎么也算不上差。”
“是,比你的肯定好上一点。”他雪白的牙齿咬着唇,转回脑袋促狭地强调:“比你的。”
朝长陵:……
实际上,朝长陵说了谎,黄解一已经回去了。
他声称今日会去大藏经阁跑一趟,等发现什么就来汇报。
而她刚才跟元秋说自己还要一个时辰才完事,是另有一件事要做。
结界已经造好的现在,她打算用贴在房里的那张魂符把桃决招出来,可刚才试了试,竟然毫无反应。
除非作为他本源的那张魂符已经被山尘破坏,否则不可能。八成出什么事了
化雪峰上没有桃决的踪影,山尘也不知所踪,好在她在练功房里截住了丰馨。
这个曾经的师妹实在是个好懂的性子,一见她就变了脸色,慌张中带着凶恶,可惜色厉内荏。
看来她知道桃决在哪里。
“桃决人呢?”
“我不知——”
“借口就不必了,我要听真话。”她拿剑指着她的脖子:“山尘把桃决魂符的位置移动了?为了什么?”
丰馨见她的猜测只是如此,根本没想到桃决正经历着什么痛苦,忍不住想笑,好在憋住了。
“你别问了,我不会背叛真君的。倒是你……朝长陵,你千年的执念也不过如此嘛。”迎着朝长陵不解的视线,她道:“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了,不是吗?”
朝长陵不知道她在放什么屁。
“你没否认,看来桃决的魂符的确换地方了。”
丰馨一噎,这个师姐还是一如既往,表面看着木讷,内心通透得很,她以前就是不喜欢她的表面,又没能看破她的内心,所以才会和她交恶。
是后来她为了桃决,做出那种欺师灭祖的事,她才渐渐意识到,原来她的感情也可以那么激烈。
“朝长陵,你就没有想过,山尘真君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对桃决吗?”她鼓起勇气辩驳:“万一,他是为了你好呢?那你现在在做的事,不就是辜负他的好意吗?”
朝长陵:“为了我好?”
这倒是从未听过的理由,好笑得她险些也要笑出来了。
“他杀了桃决可是事实。”
而且唯独山尘,不可能对她有这种善心。
“朝长陵!”看她抬脚要走,丰馨不服气也不甘心,往前追了几步冲她大声道:“都是因为我,如果当初我没有求着师尊不要挖那棵桃花树,也就不会有桃决,之后的一切也都不会发生。山尘真君也是,你也是,我也是,我们会一直做师兄妹,不会像现在这样反目成仇,就为了一只精怪!”
“…你回来好不好?”她的声音突然落下去:“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斗个你死我活才行?”
“现在你和山尘真君都还没事,都还来得及,就算再加上一个桃决也可以,我们还可以继续在玄一宗做师兄妹,桃决虽然是魂魄,但可以停留在人世,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只要你忘记他已经死了这件事。”
“你别去那边,来我们这边,好不好?”她委屈又气恼,恐怕是此生第一次这样祈求朝长陵。
朝长陵脚步一顿,回头看她。
自己的面前就是“这边”,而身后则是“那边。”
她脑中不知为何浮现出元秋的脸。
丰馨连桃决都说了,却根本不曾提及元秋。她莫名想起师尊说的那句“死物”,活人当然不会在意死物如何。
如果她答应丰馨选择这边,也不知元秋会露出什么表情。不过这也只是如果。
“丰馨,回不去了。”她淡道:“山尘和我之间,必须有一个得去死。”
屋外忽然下起濛濛细雨,元秋捏着棋子,神色恹恹,迟逍风的棋术还行,但下久了发现也就那么几种走法,下来下去,总是赢也无趣。
他瞥了眼天色,这肯定不止一个时辰了。
当这盘棋局即将落入尾声时,朝长陵回来了,元秋没放过她染湿的肩头和滴答着水的衣角。
当着迟逍风的面没问,跟着她回了屋才道:“所以你没有和那个修士说话。你骗了我,你出去了。”
既然被拆穿,她索性承认了。
“你去哪儿了?”
“去找桃决了。”她这才有空使咒诀将衣服弄干:“他的魂符莫名被山尘挪了位置。”
元秋早就知道,他那天见过桃决的魂符和他一起被吊在小境界里。
“那你找到了吗?”他问。
朝长陵摇头:“看来只能去问山尘了。”
“不愧是为他耗费一千年时间的人,谁不佩服日持真君大人的毅力呢?”
元秋似笑非笑地赞了句,可惜以朝长陵的脑袋是听不出他什么意思的,倒是一抬头,发现他脸色没之前那么好:“你是不是该进食了?”
仔细算算,也有两三日了。
“不饿。”元秋往旁边椅子一坐。
朝长陵现在对解读元秋的反话有了点心得,比如这句“不饿”,多半就不是真的不饿。
她理所当然地把手指凑到他面前:“虽然不知道你又在气什么,但你可以咬一口,消消气。”
元秋:……
他有时真想把她脑子打开看看里边到底有什么。
“与其关心我这种东西,你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干吧?比如去找你的桃决。”他冷着声音道。
朝长陵点头:“那你对桃决在哪里有头绪吗?”
“不知道。”
他就是可以面无表情地撒谎,只要朝长陵不在这时起疑心地对自己用心诀,他就没打算吐露一点桃决的所在。
就算她很紧张桃决又如何?
只要谎言不暴露,那就是事实。
朝长陵果然不再问:“等你进了食,我再出去。”
“朝长陵。”元秋出声叫她,双目微深:“如果哪天我死了,你会不会像为了桃决一样,也用千年的时间来想我?”
“毕竟我本身只是个死物,说不定哪天生命就消散了。”
“你不会死。”
她没有回答他的前半句话,但这对元秋而言已经是一种回答。
自己的确没有输,可桃决也一样,他也没有输。
他差点快要忘记这件事了。
“让开,我累了。”他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说什么似乎都是徒劳,除非桃决魂飞魄散,否则都没用,他起身要走,朝长陵拽住人的手腕:“你先说在生什么气,说了我就放你去睡觉。”
事到如今,她还是不明白。
“……”元秋不禁冷笑,回首,眼底有锐利的光终于浮现而出:“好,你不知道,你这木头脑袋怎么可能猜得到,那我干脆就直接说好了。”
“因为我想要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桃决他不配和我抢。”
他盯着她,唇瓣紧抿,冷冷地道:“这么说,你懂了?”
屋内死寂,窗棂没有遮掩,雨丝顺着风飘进来,刮得元秋单薄的背脊攀上刺骨的凉意。他一动不动,掩着眼皮看着朝长陵,冷白细瘦的手垂在身侧,一根一根攥得很紧。
“……你似乎之前也说过,想一直跟着我。”朝长陵思考了一会:“但能一直跟着修士的,除了灵兽,只有道侣。”
“灵兽可以有很多,道侣却只有一个。而你对我谋求的,似乎是后者。”
“为什么?你喜欢我?对我有男女间的情爱?”她问。
元秋一顿,陷入沉默。
他乌黑的眼睫随着那个“爱”字,缓慢地扇了扇,那只原本想打开她的手也僵在半空,不上不下的,像在消化她这番话。
只剩屋外的雨声愈来愈大,似乎将外界的一切与二人相隔开来。
“爱。”半晌,他的声音传来,有些沙哑:“爱是什么?没有爱,就不能一直跟着你吗?”
朝长陵道:“世间的道理是这样的。除非你只是想做我的灵兽。”
但灵兽只是宠物,可以有很多,并非唯一。
那不是元秋想要的。
他没了刚才那副带刺的模样,拧着眉,语气有些茫然:“我不知道……”
这就是他的回答。
朝长陵点头:“那不就恰巧说明不是吗?足够了。”
就像她那天跟师兄说的:“道侣间互有情爱,她和元秋却都没有”。
不过无妨,她不会让元秋死。他这条命,既然救了,那就有一半算是自己的。
剑刃在指尖一划,血珠溢出来,甘甜的气息瞬间萦绕在鼻间,元秋颤了下膝盖,往后一退,坐回椅上。
白净的手指缀着血色伸到他面前,他缓缓抬头张唇,在伤口上舔舐了一下。
血染红了他的舌尖,映在黑漆漆的瞳仁中,有一种瑰丽糜烂的色彩。
没人注意到门扉后,黑色的影子一晃潜入大雨中。
黄解一快速喘气,没想到自己只是想来知会一声朝长陵,却意外撞见了刚才那一幕。
那个男人……怎么回事?
他皱起眉,不敢停留,匆匆离开。
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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