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的雨夜后,朝长陵就没再和元秋说过话了。
他白日在迟逍风屋里和他对弈,夜里会回她屋里睡觉——她不睡床,只需要一个法座,元秋就随便往榻上一躺,背朝着这边,就算说话也没见他回应。
迟逍风日日过来跟她叫苦,说元秋之前跟他说话还会笑一笑,现在整日面无表情,下棋的时候让他压力很大,他都感觉不到对弈的快乐,只觉比修炼还痛苦。
也就白阳真君乐呵呵地说元秋的棋术高超,要是在凡人界,说不准能当个第一人,可惜不能修炼,不然他还挺愿意带元秋入门的云云。
朝长陵这几日忙着和黄解一研究大藏经阁里的秘典,倒没怎么在意元秋整日都在干什么。
听他这么一说,颔首道:“我有空和他谈谈。”
不过他们在那日已经得出了结论,除此之外,她也不知该聊什么。
门扉在这时敞开,朝长陵瞥过去,正好和里边的元秋四目相视。他冷着脸移开目光,朝长陵看着他转身离去,也没吭声。
迟逍风这时总算品出点不对劲了。
“你们这是怎么了?吵架了?”
那天的最后,确实有点不欢而散的意思。
“也许。”她道。
“也许……”迟逍风无语:“你啊……”
他似乎想再说点什么,但朝长陵却没那个空闲,她得去看看黄解一又带来了什么情报。
这段时间他基本日日都来,每日都会带来从各类符篆上抄来的样书,完事了二人会聊聊魂魄之术,然后散会。
今天似乎有什么新发现,他一来就兴冲冲开口:“真君,我也许找到线索了。”
他把手里那本抄书摊开,指着上边的字给她看。
“上古妖兽!”
他道:“说到上古妖兽,修真界都知是早已隐于六界的龙族,因为灵力醇厚,全身上下都是宝,一张皮一块肉都是炼化灵丹妙药的好素材,不知惹来多少修士垂涎。可惜它们再厉害,终究寡不敌众,所以选择了四处躲藏。”
“因为行踪隐匿,至今无法得知它们还剩下几匹,就连大藏经阁内,有关它们的藏书也少之又少。真君不觉得,这是一个可能性吗?”
那书册不厚,约莫一指宽,密密麻麻的全是小楷,黄解一说自己来不及全部翻看,趁着把守的弟子换班,抄下来就急匆匆带了出来。
“这个就由真君自己来看吧。”
他将书推到她面前,试探性地道:“晚辈其实有一个请求。”
他为这事愁了好几天,就想找个机会跟朝长陵提一提,所以这几天才会废寝忘食地窝在藏经阁里。
朝长陵道:“什么?”
黄解一起身作揖,将那日自己造访这里,无意间看见元秋的事说了。
“那个……‘东西’,他很奇怪,他根本就不是生灵,可又似乎有神智有生命。晚辈从未见过,所以想请真君准许,让我看看他到底为何如此古怪。”
怕她拒绝,他连忙保证:“晚辈绝不将此事外传!”
不是生灵。
黄解一说了和白阳真君一模一样的话,而且他的眼神是认真的,那是对未知领域的渴望。
这几天下来,朝长陵用心诀看过几次,这人就是那种沉浸在研习中的好学修士。
他在魂魄之术此道上的造诣广泛,修真界恐怕再无第二人能达到。
如果师尊和师兄都看不出元秋是什么,那他呢?
朝长陵眼皮一垂,像在思考,黄解一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良久,听见她吐出一句:“可以是可以,但我帮不了你。”
“真君的意思是?”
“你说的那个‘东西’,脾气挺差的,说话也不好听。”朝长陵试图给他描述:“加上如今正在气头上,你一个生人突然窜过去,他可能……”
可能会让你不好过。
她本想这么说,黄解一道:“无妨,这点困难,早在意料之中,晚辈不惧!”
那就随便你了。朝长陵在心里想。
黄解一得了允许,一边想着日持真君果然不像外界所传的那般凶残冷酷,一边快步朝内院走去。
朝长陵大致跟他说了方位,他一进院就发现那间屋子门前倚靠着一个身形颀长削痩的青年。
垂着眼睫,有点懒洋洋的,那独一无二的苍白易碎感,还有那股特殊的气息,没错,就是他那天在雨中透过门缝看见的人。
“这位小兄弟!”他兴奋不已,上前行了个周到的礼,没等他说明来意就听青年冷道:“你谁?”
“在下黄解一,是得了日持真君许可,特来和小兄弟……”
“我叫元秋。”元秋打量他几眼,猜到面前这笑得跟傻子一样的修士多半就是这几日和她见面的那一个,他本来就烦躁,现在更烦了:“怎么,你是来跟我耀武扬威的?”
黄解一茫然眨眼:“何为……耀武扬威?”
元秋懒得理他,转身要走,黄解一叫住他:“元秋道友,等等,我是有事……”
“滚远点。”
黄解一:“……”
这、这……他确实还没见过这么不客气的人!
看来日持真君没有骗他。
可为了达成更高的研习境界,他今日被骂个狗血淋头也不能退缩!
他拔腿跟上去。
元秋身长腿长,走路带风一样快,黄解一矮了一截,要催动灵力才能跟紧他:“元秋道友,你就听我说一句,我不是来害你的,我知道你也许害怕修士……”
“谁怕修士了?”元秋斜过眉眼看他:“你以为凭你这种小修能杀得了我?”
这倒是,黄解一看得出来,他体内的瘴气虽然不能自如操控,但保护着他的躯体。
“可,可我就算不杀你,你也还是个‘死物’啊。”
他叹了口气,元秋脚步一停,回首,阴晴不定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黄解一道:“真君没告诉你吗?在下对魂魄之术略有涉略,其中有一道可以堪破生灵的三魂六魄,而你,恰巧缺了一魄,魂魄若不完整,你就不能算是生灵,只是个死物。”
“不过我还从未见过魂魄不完整的东西,你怎么会独独缺了那一魄呢?”
“……”元秋问:“那你说,我缺了哪一魄?”
说起这个黄解一就来劲了:“所谓的三魂,乃是‘元神’、‘阳神’、‘阴神’,七魄则是‘喜、怒、哀、惧、爱、恶、欲’。”
“你缺的那一魄,”他盯着他打量了十来息,“那一魄是……‘爱’。”
黄解一的声音逐渐在耳边听得不大清楚,元秋愣了愣,想起之前朝长陵问他“你对我有男女间的情爱?”,他没能回答,因为不知道。
所以那其实不是不知道,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吗。
那对朝长陵的这种感情,也只是一种虚假的东西……是吗?
“你怎么就能笃定我没有?”他面无表情道:“我也许只是不知道呢?”
“你不知道,不就足以证明你没有吗?”黄解一总算看出元秋让他觉得古怪的源头,虽然不解,但求知欲已经得到满足:“等你以后什么时候找回了爱魄,你自然就能明白。而且,到了那时,你就能真的成为生灵,变得完整。”
“不再只是死物。”他道。
黄解一从元秋那里回来,将这事告诉了朝长陵,有些抱歉地道:“……我也只能看出这些,至于他的真身究竟是什么,实在无从得知,希望能帮上真君的忙。”
爱魄。
这倒是朝长陵第一次知道元秋竟是魂魄缺失之体,她不曾研习过魂魄之术中的此道,的确看不出来。
那天晚上他说自己不知道,是这个原因?
“足够了,你说自己略有涉略,实在谦虚。此道有你,故去的道统高人也会安心。”朝长陵道。
黄解一有些不好意思:“这哪里敢当,但是……”他挠挠头,鼓起勇气说:“其实我刚入仙门时,第一个知道的人就是日持真君您,可惜我没有做剑修的天资……当初会研习魂魄之术,都是因为憧憬真君。”
“但只靠憧憬,很多东西根本没法练成。刚夺得道统传承时,我一窍不通,甚至觉得自己没有天赋,后来听说您为了下次渡劫天雷,竟然去到凡人界历练,我这才觉得,连那样厉害的人都在努力,那我更不能气馁。”
“如今,魂魄之术此道,已经不再是因为憧憬他人才研习的领域,而是我生涯中的唯一,不可取代的东西。”
不可取代。
望着黄解一认真的神情,朝长陵瞥了眼自己腰间的剑,虽然修炼到了这个地步,她却从未产生过这种感情。
修炼只是复仇的手段。成为剑修,也不过是因为玄一宗只收剑修。
她有什么觉得不可取代的东西吗?
“如果你其实在剑术上有天赋,还会接着研习此道吗?”她不禁问道:“虽然我不这么觉得,但魂魄之术在修真界,用处不大。”
黄解一笑道:“以前晚辈也许会犹豫,但现在如果要择其一,我定然选后者。”
“这么说也许有点奇怪……”他摸摸下颌想了想:“就像人和人的情感,看着似乎同样亲近,但其实每个人都截然不同。这并不只限于道侣。真君应该也有那样的人吧?觉得除了他就不行的那种人。我对魂魄之术,大概也是这样的感觉。”
“……”朝长陵一顿,没有回话。
黄解一走后,她将那本手抄的书册从头翻到了尾,果然从中找到了线索。
只是究竟是真是假,需要找机会试一试才知道。
她起身,耳边莫名响起刚才黄解一的那些话,等回过神时已经来到后面的居室。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看来,本心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修士,如果不遵从自己的本心,那就离走火入魔不远了。
屋前没有发现朝长陵要找的人,绕到屋后的小溪边才看见他。
抱臂靠在墙边,盯着脚下的河沙,身影显得有点孤零零的,叫他一声才缓慢地抬头看向这边。
眼睛黑漆漆的,像下了一场雪,一地的落寞,隔了好半天才发出声音。
“干什么?”
他似乎想往后和她拉开距离,可惜胳膊在那之前被她拽住。
朝长陵一路上想了很多,虽然这几日表现得不甚在意,但不代表她没有想法。
“之前那件事,我想再跟你谈谈。”
“……”元秋如今不太想和她聊这个,她那天的态度已经足够坚决,他猜都猜得到她现在会说什么,冷笑道:“你难不成想问我,既然没有情爱,要不要干脆做你的宠物算了?”
“我知道你不想做宠物。”朝长陵看着他道:“我在想的是,你对我没有爱,我对你或许也没有。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们成不了我那天所说的关系中的任何一个,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你。”
后面那句话太过突然,又像极了她会说得出来的,元秋一滞,没吭声。
“这一千年里,我从未对任何事物产生过这样的想法,对我的剑没有,对我的修道也没有,恐怕你是唯一一个。”朝长陵道:“所以就算不是道侣,也并非灵兽,我也觉得,你要能一直跟着我,那倒挺有意思的。”
她看着他,突然发现元秋像出了神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镶嵌在瞳孔下半部分的花纹有点像一片雪花,她以前倒没发现。
于是,朝长陵莫名就把下一句话在嘴里斟酌了两遍才吐出来:“这就是我刚才突然想到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你应该听那个修士说了,我没有爱魄,我是残缺的,所以才是‘死物’。”元秋好半天才道。
“我知道,但我们之间没有情爱也无所谓,你不是想要唯一吗?我给你。”
元秋一愣,有些讥诮地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当然。”
朝长陵想过了,这就是她的结论,黄解一对魂魄之术的那种感觉,就有点像她对元秋的想法。
她从怀中摸出那本手抄的书:“起死回生之术,似乎已经被我找到了。我打算去救桃决,可就算我救了他,我对他的感情也只是家人。”
“我会吻你,帮你做那种事,却不会想要同样地对他。”她道:“所以,你是唯一的,元秋。”
“……”
恐怕没人会想到,从那个朝长陵口中能说出这种话,元秋也没想到,他甚至在想这个朝长陵是不是谁假扮的。
他的鬓发被她撩起一些,冰冷的手附在他同样冰冷的脸上,他心中在这时才涌出一股酸涩的情绪。
元秋这几天说是生气,其实只是在烦躁自己对她的感情到底算是什么,他无法断言,却不想和她分开,桃决可以和她在一起,因为有家人这个所谓的名义,而自己有什么?他或许什么都没有,除非当宠物。
可他不想当宠物,更不想做玩具。
他看着她,声音有点低,有点委屈:“朝长陵,你好几天没亲我了。”
这里是僻静的屋后,没人会来,可朝长陵吻他的时候,他的呼吸不知为何还是窒了窒。
元秋连唇齿间都有些冰凉,但很软,她抚摸着的脸颊渐渐攀升上热意。
他的声音在这个吻中变得模糊不清,他想,算了吧,她要救桃决那就让她救,他不会阻拦,可如果今天这话是在骗自己,那就算死,他也会杀了桃决。
他和她之间不需要爱,元秋接受了这个说法,但也有点自己的想法。
朝长陵既然给了他唯一,那他该为此付些什么报酬。
第52章
黄解一隔日再来的时候,发现花厅里除了朝长陵,还多了一个元秋。
他还是那副慵懒颓靡没什么精神的样子,靠在椅背上,腿叠起来翘在桌上,手里把玩着一只银镯子,似乎没有在和朝长陵说话。
说来,他还不知道日持真君身边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人物。
贸然问起来也有些失礼,他想着,到底没开口,行了个礼道:“真君。”
“坐。”朝长陵抬手让他坐下,但唯一一个位置只剩元秋的对面,要是坐在那,只能看他的靴底,没等黄解一犹豫,朝长陵偏头冲元秋道:“腿放下去。”
“我要是说不呢?”漂亮的青年冲她挑衅地露出个笑,殷红的舌尖往外伸了伸:“你要惩罚我吗?”
“……”朝长陵脸色一顿,黄解一以为她要发怒:“无妨无妨,我转过来和真君说话就是。”
他友善地冲元秋笑了笑,可惜后者根本没看他。
他坐下,拿出自己今日抄来的符篆:“我昨夜又去了一次藏经阁,可有关上古妖兽的秘典实在太少,找来找去,也就找到这些。”
这次的很薄,除了小楷,黄解一还在尾页写了几排她看不懂的符文。
“这是什么?”她问。
“我也不知,看着像某种暗号或者文字。”黄解一道:“那本符篆本身也挺破旧,有几页甚至缺失了,当初写它的大能估计早就陨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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