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一定是真的吗?”一道犹疑的声音如惊雷般轰炸在平地,莲香摸了摸头发,怀疑的看着半路杀出来的平熙。
洛施抽空在两人之间扫了一眼,没有做声。
他虽听莲香称呼着钱卫“少爷”,平熙却没敢轻视莲香,因为就几人的脾气看来,他直觉洛施都压不过她。
他当然不知,洛施是刻意让着莲香,懒得跟她计较。要是让她知晓平熙所想,恐怕会叉着腰仰天大笑,她还是头一次听人拐着弯儿的说她脾气好。
但平熙还是带着一股少年的冲动,道:“姑娘不信什么?怀疑其实根本没有人留在这里?还是从这里踏入山洞并不会变老?”
钱卫默默跟在洛施身旁蹲下,洛施用手搅了搅冰凉的潭水,侧目看他,“你带的人跟人吵起来了,不去主持公道吗?”
难为她还有心说笑。钱卫神色淡淡,“不是还有零星吗?用不上我。”
莲香被他娘派在他身边伺候多年,脾气倔强,冲动易怒,但往往拉她回来的,不是他这个尊贵的少爷,而是不善言辞的零星。
怎么拉回来?
很简单,因为零星会武,他能动手。
两人这样一蹲下,身影完全隐匿在了花丛中。
那头的莲香拽着要跑的零星给自己壮胆,却没有注意到自家少爷看清局势,早早躲了起来。她的大嗓门在空旷的平地上都是可以传出回音的,“都怀疑。另外,我还怀疑你的身份。”
平熙气得脸颊通红,“你什么意思?”连“姑娘”都不称呼了。
“怎么就你如此巧合,在将要踏出山洞时留了个心眼,撞上了人,还叫你遇上了洛施和少爷。”
莲香说得顺畅又开心,却见几步之外的平熙涨红了脸向她走来,赌气的样子不知要做什么,她赶忙将往外跑的零星拉回来,嘴上还是不饶人的继续说道:“你恼羞成怒了是吗?要打人?我奉劝你……我、我身后这人可是很能打的,你碰都别想碰到我。”
洛施挑眉,两个脑袋齐齐转动,从花丛中探出头,并排着看戏。
钱卫:“他要动手?”
洛施闲闲道:“这小子身无武功,怎么可能是零星的对手。”
平熙气了半晌,没成想,却只是在生着闷气,他看着面前傲娇又怂怂的防备着的莲香,一指洞口,“姑娘不妨自己去试试。”
莲香没反应过来,“试什么?”
“进那山洞,看看是否会如我所说,之后变得两鬓斑白。”平熙学着她的样子昂起下巴,“还请姑娘试过之后,还在下清白。”
“莲香会去吗?”洛施已经重新面向了潭水,她问身旁的钱卫。
钱卫的回答却让人摸不着头脑,“你还在怀疑平熙。”
这不是提问。
洛施撇撇嘴,钱卫继续道:“你借莲香之口质疑平熙,又不掺和进去,是怀疑也是试探。”
洛施如老僧入定般直直坐着,半闭起眼,“所以,这就是你不去主持公道,反而来躲清静的理由?”
猜到她的用意,特地来配合她。
钱卫轻笑:“我当真是来躲清静的,没有其他缘由。”
洛施嗤了一声。
那头的莲香听到平熙的话,稍稍退了一步,不料踩到了被她拉至身后的零星,然而头脑空白的莲香并没有察觉到,后者也没吭声,不动声色的跟着往后退。
莲香没有被逼退,也没有与平熙对峙太久,她将其指向洞口的手拍掉,傲然道:“去就去。”
她说罢,当真没有一丝犹豫的往洞中走去,在将要踏入洞口之时也没有过片刻的踌躇,直愣愣的就冲了进去。
莲香背对着他们。
零星很快追了上去,但他停在洞口,没有继续向前。
面前人身后的根根青丝如雪,像被厚重的寒霜所覆。莲香转过身,原本紧致的肌肤变得松弛干燥、枯槁憔悴,如老树的枝干,深邃的细纹在那张脸上已然打下烙印,她明媚朝气的双瞳向下耷拉着,整个人毫无生气。
“哐啷”一声,零星怀中的剑掉落在地,他从没有做出过多表情的木头脸,立时被牵动着肌肉,张大嘴做出了吃惊的神情。
没容他反应得更多,他动作比头脑更快一步,伸出手将莲香牵了进来。
一被带着,穿过山洞的界线,察觉到自身身体竭力的莲香,在顷刻之间,体内生机焕发,如获新生。
方才进入山洞,她虽不能看见自己的相貌变得如何,但她那时眨眼盯着双手,由晶莹水润的白玉转为失了水分的枯叶,皱纹密布。
而在她难以置信的瞬间,零星将她拉了进来。
她又重新看向双手,皱纹褪去,恢复如初。
莲香低着头,反复的看了好几遍,若只是不经意的听闻,她只会将其当成不可能发生的传说。
可就算是亲眼所见、亲身体会,叫她一时之间也不敢相信。
竟然是真的!
改变生老病死的命途,叫人加速衰老。那岂不是,长生不老也是存在于这世间?
洛施看着莲香低头认错,“抱歉,我方才的语气太差,还请平公子原谅。”
平熙像是没缓过神来,他顿了顿,愣愣的颤声道:“没关系,没关系的。”
似闹剧的一场对峙结束。宁静的氛围中,洛施转身,凝视着平淡无波的潭水,悄声道:“钱卫,你敢随我赌一次吗?”
钱卫应声看她,洛施的侧脸轮廓近在眼前,只露出的一只眼眸半掩芳华,鼻梁秀气而高挺,唇角微微上扬,她说‘赌’,然而眉宇间的自信和坚定,却是不容小觑。
“是用命来赌。”洛施半唬半哄,继而道:“要是赌输了,我们少不得共葬于此。”
钱卫一眼都不眨:“求之不得。”
悄然之间,洛施的心中涌起长久的悸动,她知晓这是因何。忽轻轻笑开,笑容是难得的醇和:“钱卫,你真的懂得如何取悦于我。”
钱卫像是没听懂,或者说,由不得他思虑太多,洛施飞速抢过他靠近身侧的手,并一道捂住他的口鼻。笑眼在脑海中无限放大,两人扑进了潭中。
重物落水的声响不是很小,与此同时,洛施和钱卫没了踪影。
几人不明所以的穿过花丛,莲香急切的探查人影,但只能找到洛施遗落的布包,其余的,终究一无所获。
她咬牙看向零星,“那声音……会不会是洛施带着少爷跳下去了?”
零星看着波动未平的水面不做声,身子却前倾作势要跳。
然而盯着他的莲香虽没有准备,他还是感觉到身后有一股力量将他拉退。
莲香:“你不能跳下去,谁知道这下面有什么!洛施既然没吩咐,就说明她也没有多大把握能找到什么东西,你去干什么?送死吗?送死也不差你一个!”
没等他细究,莲香观察到他的意图,劈头盖脸的一番话尽数倒入了他的耳朵里。零星无奈,还是向后退了一步。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一直没有说话的平熙,他垂下双手,眼中凉意一闪而逝。
潭水冰凉。
洛施与钱卫一同纵身入潭,潜入深底。谁料潜了一会,越往深处,却是在清澈见底的潭水中看见了幽蓝的寒冰。
怪不得会这么冷。
洛施屏住呼吸,挥动双臂,涌动的水流早将她与钱卫冲开,后者不吭一声的在水中前行,不顾波动阻碍,重新搭上她的手。期间被冲散数次,他很有恒心,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着这个动作。
洛施心念一动,抓紧了他的手。
二人手脚齐划,穿过层叠的寒冰,可处于其中,四肢都像是被漫漫冰雪包裹,每一个动作都变得极为艰难。体格强健、内力深厚如洛施,都差点要受不住这极寒之下的苦楚。
她泳动片刻,忽用力将牵着的人带到身边,钱卫被她揽在怀中,洛施不停歇的往前寻找前路的同时,挂意的皱起眉毛,钱卫一动不动的被她抱着,像是没了意识,他的双唇也隐隐有变为青紫的迹象。
然而幽蓝叠加的玄冰像是没有尽头,她始终无法找到潭中的玄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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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永驻颜(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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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施被蓝森森的景致晃晕了眼,刺骨的寒意也顺杆子爬了上来,很快侵蚀了她的全身。
洛施眼看就要力竭,她气息已然不稳,兀自在原地停了半晌,慢慢被深处的浮力托动。
但这一次,她没有松开钱卫。
说来好笑,她曾经在不会危及性命的许多情况下,不管不顾怀中人的死活,或是拉他垫背,或是索性丢弃。
那时的她,不会料想到强大如她,真有意外丧生的时机,也会出现牵挂同伴的温情。
但现在想这些,好似都没有用处了。
洛施不是一个惯在危机时刻胡思乱想的人,她总觉得这种时候应是去思考求生的方法,感怀不过是在浪费时间。
这时,怀中的人突然动了,钱卫颤颤的睁开眼,与洛施对上了视线。
钱卫面色苍白,艰难的在她手心比划。
——单单一个“弃”字。
他嘴角习惯性的翘起弧度,他笑得那样好看,是丝毫看不出要安然赴死的坦然。
钱卫是要她放开他。
他知她不会选择原路返回,非要寻出一条不太有可能的前路,不撞南墙不回头。
而不管是开始的应允陪伴,还是愚蠢的坚持,他都是无条件赞同。即便他流浪至深处后,丧命的可能性极大。
放弃他?
洛施分神去想,她的爹娘将还是孩童的她丢弃时,会像她今日一般心意挣扎吗?
其实,两者区别不是一般的大,他们漠然置之,她则对此毫不动摇。
思及此,洛施狠瞪一眼钱卫,不但没有松手,搂着他腰身的劲道甚至更重了一些,像是要将这个‘临阵脱逃’的叛徒给捏碎。
钱卫感受到身上的力道,诧异接受着洛施的神情。
他以为,洛施会欣然答应……
但她恼怒的神情和仿佛绝不会脱手的动作,明晃晃的都在向他表示:她与他共同进退。
洛施另一只空闲的手已经召出玉箫,无处不在的寒冰既是束缚着她的手脚,那她就碎了这些碍眼的家伙。
以此打通一条出路。
洛施干脆利落的咬破了唇,鲜血流动在潭水中,却没有溶在其中,而是缓缓化为透明,好生奇特。
玉箫被洛施投掷出去,在空气中划出一道空灵的声响,飞向周身的幽幽寒冰。
它先只是不动,如被寒气冰冻住的人一般与之干耗着,直至洛施挤出的那滴血完全变为透明,血色全无。玉箫方才转动。
玉箫被玄冰包裹着,通身闪烁着幽蓝的光,然而它们可不是同道中人。
只见玉箫横在寒冰之间,以一种诡异的速度高速转动,从冰壁的一角开始擦过,即便碰上了厚重的冰石也没有任何退却之意,如手握它的主人,直管埋头去撞。
层层寒冰在顷刻之间被撞得粉碎,发出了不算刺耳的声音。
洛施松开钱卫,全神贯注的盯着玉箫的转动,调度着它的动作。
随着寒冰的碎裂,在这潭中,竟是能够自如的呼吸,钱卫尝试着屈动早已僵硬的手指,他发觉,自己好似连自由的行走都能做到了。
就在他纳闷的同一时刻,洛施将将回眸,神采飞扬,她开口说道:“我说过,赌我们两人的命,钱卫,你别太自私了。”
钱卫失笑,苍白的脸仿佛恢复了血色,他记得,莲香在与洛施斗嘴时,不下三次的提到过这个词。
他从没想过,这两个字会被用于形容他。
虽是事后苛责,但不是怨怼,俨然带着一股没有言明的娇憨。
寒冰碎裂了个干净,玉箫神气的跑回洛施的手中。前方似有光亮。
洛施回头朝他伸出手,她只当钱卫还是一个受不住寒气的虚弱之人,照常在牵过人后搂着他的腰,向前冲去。钱卫不动声色,与她一同顺势向前。
光亮处竟是一个冰窟般的地界,二人随其向上,手脚并用,一道冲破久不见天光的黑暗。
果真是别有洞天。
探出水面后,洛施第一时间将钱卫托上岸,后借其力跳了上去。
衣裳湿哒哒的叫人不舒服,然而洛施坐在地上大口呼吸着,也不着急,只是打量着她好不容易找到的这另一番天地。
令人瞩目的,是从水面探出时,一眼就看到的,挂在悬崖峭壁上如银河倒挂着的瀑布,宛若万斛珍珠洒落一地,飞流直下,声势浩大。
再就是……
一张脸凑近,钱卫隽永的目光塞满了她的视线,洛施没再转眼。
见她喘了口气,钱卫有意垂眸,斟酌着道:“湿透的衣裳穿在身上,是不是不太舒服?”
洛施眨眨眼,“我没这么娇气,你这般金枝玉叶的少爷都能适应,我便使不得?”
“这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联系吧?”钱卫不同意她的说法,“人人都会有娇弱或是坚强的一面,不因性别而异,只因时情而定。”
洛施没想到他会突然较真,但见他一脸真诚,就知晓铁定是他倔脾气上来了。她于是撇撇嘴,心甘情愿的被他扶了起来。
“先看看有没有人。”洛施随意扫了几眼,对钱卫说道。
二人在这方天地转转悠悠,只觉身上涟涟水珠都已干透,却不见哪怕一个人影。
洛施差点要认为自己的判断出现了失误,她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找到这里。
但什么都没有。
她怎么可能甘心。
她原本想着,隔着那汪潭水,或许先前被放进来接受考验的人们就在内里。而今,事实完全与她的想象相悖。
洛施莫名烦躁了起来,毕竟,这是钱卫差一点失去性命换来的结果,不应是这样。
钱卫感知到身边人的情绪,忙温柔的安抚她,“或许我们想错了,这里并没有人,亦或是,当时平熙被施以某种术法,看错了呢?”
洛施这才分神看他,“你怎么不说,是因为平熙撒谎了?”
“他没有必要这么做。”钱卫神色平淡,就算莲香没有以身试探,他也不会怀疑上平熙为此用心说了谎话。
洛施叹了一口气,知道是这么个道理。但藏在心里知道是一回事,既成事实无法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不过,她知晓不能继续耗在这里,一来他们匆匆跳入潭中,其余三人还留在那里,未免让几人担心,自是不能耽搁太长时间;二来,她没忘了,还有一个让人莫名其妙容颜衰老的诅咒。
说是诅咒,这只是洛施粗浅下的定义。对于他们这些有着既定生老病死规则的人群来说,长生不老是样莫大的诱惑,而在一瞬间,变得年老力衰,自然就是恶毒的诅咒。
想到这里,洛施即刻收拾好所有多余的心情,带着钱卫转身,“我们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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