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鸢难得有机会逛逛公子生活了十年的祁王府,祁王府占地面积甚大,水榭凉亭,竹林花圃,游廊连通处处院落,便是后花园也有游廊来遮阴之用,十鸢看过几处院落后,忽然意识到她住的落雁居应当是改建过,毕竟,论起范围,落雁居几乎比胥衍忱所住的前院还要大了。
铨叔有给她拨来两个婢女使唤。
十鸢没有拒绝,但也不习惯身边跟人,只让人在落雁居内伺候着。
十鸢最终停留了在凉亭,她倚在凉亭的栏杆上,暖阳照下来,仿若驱散她身上久久未褪的凉意,她从圣寨回来后,手脚一直都是冰凉的。
遑论如今将入冬日,再是烈日,也很难感受到暖意。
十鸢本来是想要喂鱼的,但她一走近,鱼群立刻退散,根本不敢靠近凉亭半步,她洒下的鱼饵
被泡得发白,最终飘浮在水面上,十鸢怔住,她有些沉默地望着这一幕。
她手指在衣袖中一点点地蜷缩起来,她不得不认识到,她其实早和寻常人不同了。
鱼群不敢靠近她,等身边人知道她的情况后,又有几个人敢接近她呢?
许久,十鸢回神,她没什么情绪地将鱼饵放在石桌上,没有再继续浪费。
她在凉亭待了很久,直到夕阳渐渐落幕,最后一抹残阳也被天际吞噬殆尽,日色一暗,好像更冷了些许。
胥衍忱找到她时,她就是倚着栏杆而靠,乌发披散在雪肩,一身简单素衣,偏她容色卓绝,形神皆美,在姣姣月色的映衬下,越发显得她仙姿玉貌,许是天冷了,唯有双颊和鼻尖上染了些许红色,叫人觉得她还在人间。
胥衍忱接过鹤氅,让众人退下,他走进了凉亭,将鹤氅披在人身上。
十鸢早听见了他的脚步声,鹤氅披上身时,她依旧没有动弹,直到有人握住她的手,皱了皱眉:
“怎么这么凉。”
十鸢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偏头枕在双臂上,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问:“这个时辰,公子怎么来找我了?”
很晚了,但还未到胥衍忱休息的时辰。
胥衍忱望了她一眼,简单道:“你未用晚膳。”
有人握住她的手,十鸢顺着力道起身,她和他并肩而行,鹤氅很长也很宽敞,青鹤色点缀着些许梅花,帷帽和衣襟处都镶了狐绒,很是舒适和暖和,仿若有暖意渐渐透入骨子中,十鸢弯眸笑:
“那公子陪我一起。”
胥衍忱自不会拒绝这一点。
二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在女子今日说不走了时,仿佛一刹间烟消云散。
前院点了地龙,也是暖和,铨叔见她在外待了太久,忙忙示意让人端来炭盆,十鸢披着鹤氅坐在炭盆前,火光肆盛,她眼眸轻垂了一下,下一刻,她仿佛忍不住地往后坐了坐。
胥衍忱拉住她,不解:
“退什么?”
他握住她的手,在炭盆前烤了烤,直到觉得那双手不再是冰凉,才说:“暖和多了,日后出门记得披着鹤氅。”
胥衍忱轻声交代着,也抬起头看向女子,待看见女子脸色微微发白,他倏然皱起眉:
“怎么回事?”
他抬手去摸十鸢的额头,十鸢没有一点抵触,胥衍忱只摸到一手的冷汗,他怔住,半晌才艰难重复道:“……这是怎么回事?”
十鸢轻扯了下唇角,她笑着说:
“我好像有些怕火了。”
她说得无所谓,好像满不在乎,一双眸子被火光照得灼亮,适才被火烤过的手很快褪去了暖意,一点点重新变得冰凉。
但听的人却仿佛如坠冰窖。
胥衍忱的喉间仿佛被堵住,许久,才能艰难地发出声音,他陡然闭上眼:“把炭盆撤下去!”
婢女忙忙撤下炭盆。
四周只剩下二人,十鸢见他失态,眼眸忍不住地轻颤了一下,她忍下心尖汹涌而上的涩意,轻声说:
“公子,没事的。”
胥衍忱沉默,变得异常的人是她,最不安难过的也应该是她,如今却还要装作无事人一样来安慰他。
他呢?他能说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他,她根本不会变成这幅模样。
他连安慰她,都显得冠冕堂皇。
有人低头亲吻她,他吻得很轻,也仿佛很急切,嘴唇泛着凉意,微不可查地颤抖着,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扣在她腰肢上的双手很紧。
十鸢很少见他失态,他对她也惯来尊重。
他俯身而下,十鸢不得不跌入他怀中,她仰着头,没有一点拒绝,承受着这个吻,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情绪的宣泄,十鸢的双臂一点点环上他的脖颈,舌根传来疼意,她咬了下他的唇。
他像是终于清醒过来。
他忽然变得安静,唇齿相交间也变得温柔下来,许久,十鸢尝到了一点咸味,这点苦咸落在唇角,渐渐染上舌尖,又一点点地渗入四肢百骸,心尖柔软的血肉仿佛被嵌入一颗石子,止不住蔓延出些许酸涩的疼意。
十鸢闭上了眼,她心中默念着抱歉二字。
人都是害怕异类的。
但如今,她拱手奉上一个弱点,或许是在搏怜惜,也或许只是在试探。
她说不清。
但她知道,她又叫公子难过了。
第87章
比江见朷来得更快的是北边的战况,戚十堰领兵和燕云军交战,彼此交锋两三次,都是战败而归。
听到这个消息时,十鸢就意识到她们在燕云城待不久了。
果然,当日胥衍忱就下了命令:
“收拾东西,我们去梧州城。”
十鸢有点犹豫:“只是除掉戚十堰的话,公子完全可以交给我。”
十鸢不敢说别的,但只取戚十堰性命的话,即使戚十堰在军营足不出户,也难不倒如今的她。
胥衍忱不着痕迹地一顿,他说:“十鸢难道忘了,我们手中还有一个能牵制戚十堰的人。”
他没有说的是,他不是很想十鸢再见戚十堰。
论起他和她,戚十堰才是她真正有过名分的夫君,即使对十鸢来说那只是任务。
胥衍忱从未说过,其实他很在意。
十鸢恍然大悟,经过圣寨一行后,她早将许晚辞这个人忘却脑后。
只简短的半年时间,但幽州城的生活对她来说,仿若隔世。
知道公子有章程,十鸢也就没继续请命,现在情势紧张,顾姐姐能去西北,晋王自然也能派人来燕云。
她们都清楚,一旦胥衍忱或者胥岸曈有人丧命,这天下该归属于谁就等于有了定论。
相较于除掉戚十堰,保护好公子才是要紧。
马车一路向北,梧州城和长安其实距离不远,反倒是和燕云城颇有一段距离。
这一路不太平,暗杀的人此起彼伏,前仆后继地涌上来。
十鸢冷静地拔出匕首,鲜血立时溅了她一脸,十鸢看都没看倒了一地的尸体,转身回到马车上,众人看向她的眼神隐约透着些许敬畏,她冷淡吩咐:
“继续赶路。”
有人勾住了她的手,本来情绪淡淡的女子脸上倏然染了些许绯红,她指尖轻颤了一下,颇有点迷惘不解地转头,某人握住她有点凉的手,眉头一直未松,声音也有点堵:“回来。”
十鸢听话地坐了回去。
一双手落入眼前人手中,暖意从手背传来,十鸢垂眸看去,是他拿暖婆子捂热了手,如今又低头认真地替她捂着手,外间又有风声响起,离梧州城越近,刺杀的人越多,几乎一刻都不能停歇。
十鸢还没有坐稳,就想起身,但被人拉住了,胥衍忱掀起眼,和她对视:
“别动。”
什么事都由得她来处理,随行的侍卫难道是摆设么。
外间刀尖相撞声离得越来越远,马车快速掠过,风声也呼啸不停,十鸢自然知道是有人留下断后了,她咬了咬唇,终于还是安稳地坐下。
她衣袖上染了点殷红,些许血腥味蔓延在马车内,没人在意这一点血腥味。
但胥衍忱蓦然想起在女子第一次杀人还会觉得怔然,如今已然习以为常,脸色都不会变一下了。
十鸢时刻注意外间的动静。
自那晚她说她有些怕火了,胥衍忱没有再让她靠近一点火堆,连马车内照明的物件也换成了夜明珠,平日暖手都要经过他一遭。
但只要脱离暖源,她的手很快会就变凉,其实没有必要浪费时间。
她这么想着,也这么说了,她担心胥衍忱会难受,还认真解释道:
“我不冷的。”
早从她在圣寨再睁开眼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察觉不到冷热了,浑身冰凉是蛊虫作用,她不可能只能享受人蛊带来的好处。
握住她的手一僵,他头也没抬,淡淡道:
“有必要。”
他说:“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这番话冷冷清清,仿佛没有藏着什么情绪,眉眼也依旧是温润如风,但十鸢还是听出了些许执拗的意味。
十鸢陡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双手仿佛终于被
捂热,但她和公子其实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假象罢了。
十鸢轻轻地抿住唇。
*******
去往梧州成的一条必经峡谷处,早有人在这条路做好埋伏。
宋翎泉抱胸靠在一棵树上,他不如往日意气风发,一双眸眼冷冷地盯着峡谷处,等待着来人经过。
终于,在他看见两辆马车时,宋翎泉站了起来,他抬起头,压低了声音:
“准备——”
在马车驶入峡谷后,后方的树木陡然断裂,倒了两排,两人合抱的树木拦住马车的退路,事故一出,众人立即意识到眼前峡谷有埋伏。
马车被人立刻勒马悬停,十鸢也钻出了马车,她仰起头朝峡谷上看去。
不给她们任何喘息的时间,滚石瞬间从峡谷上掉落,十鸢心跳声仿佛停了一刹,她翻身而下,二话不说地踹向后面挡路的树木,数个青年合力都未必能抬得起的树木被她一脚踢断,她急声道:
“往后退!”
在看见挡路的树木被一人踢断时,高站峡谷上的宋翎泉骤变了脸色,他不敢置信地看向底下女子的身影。
怎么可能?!
宋翎泉记得当时在虎牙岭,她还根本敌不过将军,如果不是晴雯救了她一命,或许她根本逃不出虎牙岭,她何时有了这般能耐?!
宋翎泉想起当时在青云山脚下惨死的一众人,也想起被盗走的城防图,望向十鸢的眼神夹杂着仇恨,他厉声道:
“放箭!”
他也拿起弓箭,在瞄准程十鸢那一刻,他陡然调转了箭头,他瞄准的位置是——第二辆马车。
他知道那辆马车内是谁。
许晚辞。
同样的招数,燕云还想用第二次。
宋翎泉是恨程十鸢,但他脑海中骤然闪过他出发前,胥岸曈意味深长和他说的那番话:
“你该清楚,燕云捏着许晚辞一日,我就不会放心把兵权交给戚将军。”
“我可不想看见西北成为第二个幽州城。”
“此次前去,能除掉我那位好弟弟是最好不过,若不然,只好希望宋将军回来后,戚将军再无后顾之忧。”
这一次,晋王排除外难把兵权交给将军,他不会允许任何人再破坏这一点。
许晚辞也不行。
十鸢远远地看见了这一幕,意识到了宋翎泉系想要做什么,她眸中止不住闪过一抹错愕。
不论前世今生,在她印象中,最维护许晚辞的人就是宋翎泉。
但如今,他居然想要杀了许晚辞。
许晚辞是牵制戚十堰的重要人选,十鸢当然不希望许晚辞会这么出事,利箭穿破风声射来,来不及让马夫调头,十鸢陡然一脚踹在马车上,马车被迫改变方向,坐骑不由得发出啼叫声,她拔出腰间软剑,毫不犹豫地斩断利箭。
胥衍忱也早出了马车,箭雨从上空中落下,事有轻重缓急,退出峡谷一事自是胥衍忱的马车在前,如今第二辆马车再是后退,也有些来不及,胥衍忱见十鸢还想要上前,他脸色微变,拉过十鸢急速退开:
“不必管她!”
十鸢错愕转头,但来不及说废话,她抬手劈开两根朝她们射来的利箭,软剑被她舞得密不透风,胥衍忱被她保护在其中,她忍不住地问:
“没了她,我们如何牵制戚十堰?”
密密麻麻的利箭彻底落下,十鸢仓促转过头,就见第二辆马车被射成了马蜂窝,她有片刻的失声。
她恍然间想起了一件事。
许晚辞第一次也是死在利箭之下,那次是她替戚十堰挡箭身亡,如果不是胥铭泽和江见朷达成了交易,她根本不会再有睁眼的机会。
而今日,是有人要替戚十堰扫清前方的路,所以要杀了她。
戚十堰从不希望她死,偏偏她两次濒临绝境都是因为戚十堰。
十鸢对许晚辞的感观其实格外复杂,她和许晚辞的交集不止今生,许晚辞好像没有做错过什么,但她活着就仿佛是一件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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