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人见姚念如此欣赏这棵柿子树,越发激动起来。她拉住姚念,说道:“你等一等。我们家今天正好要摘柿子,你路过就带两个走。”
姚念还来不及答应,女主人已经让家里的司机爬上梯子摘柿子了。摘下来的柿子又大又红,女人拿了四五个,装在袋子里递给姚念。
“拿着尝尝。”女主人十分热情。
父亲种的柿子,姚念不想拒绝。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对女主人说了谢谢。出于礼貌,姚念和女人寒暄道:“您是什么时候买的房子?”
女人回忆了一下,回答道:“七年前吧。前一任房主转手的时候就说过,这柿子树是第一任房主种下的。他们家也是一场闹剧,男人早早地死了。据说当初卖房子的时候,那家的媳妇和婆婆还大闹了一场。最后还是媳妇先下手为强,招呼都没打直接把房子卖了,把钱一拿出了国。那婆婆年纪也大了,不想花心力打官司什么的,也只好就这么算了……”
女人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烧,开始和初次见面的姚念聊起了前前房主的奇闻逸事,殊不知她口中这位“先下手为强”的媳妇就是姚念的母亲姚臻。
关于卖房子这件事,姚念是还记得的。那时候父亲去世,母亲在短时间内火速卖了房子带她出国。为了以后回国能有个落脚点,也是为了能够存放一些来不及带出国的东西,姚臻又去近郊买了一间小小的一居室。姚念当时只以为是因为父亲去世,母亲想早点摆脱阴霾,因此急于迁徙到另一个城市去。她从未想过母亲当时的“急促”,是因为想早日落袋为安。
姚念拿着柿子离去。这房子已经不属于她,童年全部的快乐随着父亲的离世戛然而止。而关于那位女主人所说的,应该算是姚念奶奶的人物,她从小到大只见过两回。第一次是姚念上幼儿园的时候,她被阿姨接回家,看见父亲和一位年长的女性坐在客厅里喝茶。王家和看见姚念,便招手让她过去。姚念望着那位和父亲长得很相像的老人,想起老师说过应该保持礼貌,便按照当地叫老人的习惯性称呼亲热地向那老人喊了一声:“你好,阿婆。”
父亲笑盈盈地纠正道:“叫奶奶。”
“哎,算了算了,不要这样叫我,我心里怪不习惯。”奶奶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那是姚念第一次看见奶奶。她当时最多不过六七岁,却对“奶奶”一词很陌生。父亲从未带她去过奶奶家,奶奶也从不来。而母亲在提到奶奶的时候,总要不高兴地撇撇嘴。
姚念站在奶奶面前,手足无措。尽管她还是个小小的女孩,但也能敏锐地感觉到奶奶并不喜欢自己。父亲却丝毫不放弃,依然把姚念抱在膝盖上,试图向自己的母亲夸耀自己的女儿。
“她的妈妈呢?”奶奶指了指姚念。
王家和一边逗姚念,一边回答道:“去参加一个声乐沙龙了。”
“嗤,”奶奶不屑地笑了一声,说道:“不入流的玩意,老想着当明星。没有明星的命,倒是有明星的架子。”
“您别这样说她……”
“你啊,迟早被她吃干抹净。你不听话,家里所有人都和你翻脸了。也就是我心软,来看看你。”奶奶板着脸。
“那也别对念念凶。”
“你干嘛对这个小孩这么上心!”
姚念第一次见奶奶就觉得她凶极了。大人的对话她不能完全理解,但也能根据语气猜出奶奶对母亲充满了厌恶。而对于姚臻的厌恶,又蔓延到小小的姚念身上,让姚念如坐针毡。
和奶奶的第二次见面,则是在王家和癌症刚刚确诊的时候。奶奶与母亲在医院的走廊处相遇。姚念跟在姚臻身后,感觉到一种微妙的氛围蔓延在三个女人之间。几年不见,奶奶老了许多。她们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姚臻带着姚念回家,姚念小声问道:“奶奶平时为什么不来我们家?”
“她不喜欢我。”姚臻回答道。
“为什么不喜欢你?”姚念继续问。
姚臻沉默了一阵之后回答道:“因为她嫉妒我。她觉得你爸爸更爱我。女人嘛,都是会嫉妒的。尤其是当这些女人,还都跟一个男人有关系的时候。”
姚臻说完,又像往常那样撇了撇嘴。现在回想过去,姚念觉得母亲的自信是有原因的。父亲给了母亲宠溺的爱,这爱强大到足以抵御婆婆的厌恶。在这种爱的庇护下,即使被丈夫的整个家族所排斥,也丝毫不能对姚臻产生任何负面的影响。姚臻在王家和的爱里肆意潇洒,在王家和为她花了重金打造的录音棚里引吭高歌。
父亲去世之后,骨灰被奶奶接走,葬在了家乡的公墓里。父亲的家乡,姚念从来没有去过。而那个公墓在哪里,姚念更是毫无线索。她提着那袋柿子,坐地铁转公交,终于来到了母亲出国前夕和她短暂住过的那个小房子。
十几年未曾回来,房门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姚念插入钥匙打开门,旧日的时光忽然扑面而来。从卖掉房子到抵达里士满,中间不过三个月的时间。而这三个月,都是在这个小小的房子里度过。
整个房间都是离开时的样子。那个普通的秋日午后,姚臻推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一边打电话叫出租车,一边让姚念快点跟上。姚念还拿着一瓶牛奶喝着,那是王家和生前为她订的牛奶,每天一瓶,订了整整一年。父亲已经死了,但牛奶还没有断。一天一瓶的牛奶,姚念总是边哭边喝,看得姚臻极为恼火。
“喝就喝,你别哭行不行。”姚臻不耐烦地训斥道。
“我想爸爸。”姚念忍不住握着空瓶子流泪。
姚臻把行李箱放在楼梯口,仰头深呼吸。
“你哭得我心烦。”姚臻一边说,一边把那喝空的牛奶瓶放到玄关处的鞋架上。
姚念就这样被姚臻拽上了出租车。十二个小时后,她降落在一个陌生的、叫做里士满的城市。
“好了,别难过了。我们在里士满可以住大房子。”走出机场的时候,姚臻安慰着姚念。然而这种安慰起不了任何作用,姚念依然惶恐而忐忑。
二十五岁的姚念站在十一岁时的记忆里,有些恍惚。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陈旧而腐朽的味道,很难描述。而在那玄关的鞋架上,还放着那个她离开当天喝空的牛奶瓶子。
姚念走上前去,把那瓶子握在手里。她握得很紧,仿佛这样便与父亲在这个时空有了连接。她感到一阵久违的暖意,在过去的某段时光里,她每天都拥有最好的牛奶,她曾被父亲深深爱着。
卧室的柜子里塞满了姚臻来不及带走的衣服,以及王家和留下的书籍和文具。而在那堆东西里,姚念还看见了一本相册。熟悉的封面,是她小时候一家三口的影集。这本影集,也被姚臻归位“不重要的东西”而没有带走。
姚念拿起相册,上面簌簌落下来许多灰尘。翻开第一页,就是上幼儿园的时候一家三口拍的全家福。照片中的姚臻美丽动人,王家和看上去神采奕奕,而姚念则是一个算不上可爱的普通小孩,黄色细软的头发,塌鼻子。然而在父母的怀抱中,神情还是很幸福的。姚念又往后翻了几页,只见那相册里夹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她好奇地把它展开,纸张四四方方的,开头写着“出生证明”几个字。
是自己的出生证明。姚念之前从未见过。看见自己的出生日期,姚念愣了一下。出生证明上的年龄比她护照上的年龄大了一岁。
她继续往下看,母亲栏自然写着姚臻的名字,而父亲那一栏,却让姚念目瞪口呆。
姚念只觉得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抽走,难以呼吸。她蹲了下来,感到一阵眩晕。在父亲那一栏栏里,赫然写着一个她不认识的名字:
“陈亮”。
第50章 白河夜船
那张出生证明,与姚臻塞在柜子里那只王家和生前常用的公文包一起被姚念带上了回大洋彼岸的航班上。
从姚念有记忆开始,王家和一直用这只公文包。王家和对姚臻与姚念大方,但自己却来得十分节俭。姚臻的包放满了包柜,而王家和却似乎只有这么一个常用的包。姚念把这只黑色的牛皮包抱在怀里,仿佛还能感受到王家和留下的温暖。她拉开拉链,发现包里还装着几样东西。一张三个人的全家福,照片背面写着“念念六岁留念”。一本便签本,是王家和做的工作会议记录,用的是漂亮的英文花体字,落款的日期都是十多年前。还有一张姚臻早年出过的专辑。
关于这张唯一的专辑,姚念听姚臻说过无数次。姚臻每次都对这段往事充满激情,她无比详细地介绍自己是如何被投资人看中,又是如何在半个月之内录完了整张专辑十首歌。而其中一首,还录制了MV。在那一支MV里,她又换了多少身衣服……每次如数家珍地聊起这段往事时,姚臻神采飞扬。姚念长大后逐渐知道,那十首歌都是翻唱,而这张专辑也不过是相当于投资人自费送给姚臻的礼物,属于玩票之作。当姚念渐渐对姚臻祥林嫂般的往事分享不耐烦的时候,王家和却依旧好脾气地听着。等到姚臻说完,他总会把那张专辑放进CD机,笑呵呵地提议道:“那就让我们再来听一听。”
姚念把专辑拿在手里。它已经很旧了,封面的照片都有些刮花。姚臻的精美写真旁边,印着“民歌新星”几个字,字体透露出上个世纪的审美。姚念把专辑翻过来,在背面印着歌曲目录和个人介绍,而在那一长串介绍的末尾,看见了令她惊讶的一行小字。
“制作人:陈亮”。
这个陈亮,是自己出生证明上的那个陈亮吗?姚念第一次对自己产生的怀疑。她无法接受父亲是王家和以外的任何人。尽管对母亲已经失望至极,但出于一种对探究身世的强烈本能与渴望,姚念还是联系了姚臻,借口说唐仲樱让她捎一些礼物回来。听到女孩们的名字,姚臻很是兴奋。这些昔日牌友们的女儿,是姚臻与所谓的“富裕阶层”最后的一丝联系,因此她毫不犹豫地把新地址发给了姚念。
意外发现的集邮册,又给姚臻的生活带来了一线生机。姚念按照姚臻给的新地址来到了新的公寓,比上次那个乱七八糟的小公寓又好了许多。两室一厅,带着地暖,地段也便利了很多。姚臻带着笑,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不用脱鞋了,你就这样进来吧。反正今天下午叫了阿姨来打扫卫生。”姚臻笑嘻嘻地说道。
“你有钱请阿姨了?”姚念问。
姚臻扬了扬眉毛,骄傲地说道:“当然。这就叫天无绝人之路。我有了本金,现在跟着Nick做投资,我还挣了钱呢。”
Nick显然是那位母亲的新男友。看着房间里出现的某些男性衣物,姚念知道他也经常会出现在这个屋子里。
姚念沉默着坐下。刚来里士满的时候,姚臻特意找了一个住家阿姨。除此之外,每周还会在周末再叫上钟点工阿姨专门来做大扫除以及修剪花园。之后经济上捉襟见肘,住家阿姨是请不起了,只能换成钟点工,再后来连请钟点工都吃力。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姚臻被迫自己做家务。而她做家务的方式就是“扔”和“堆”。所有的东西都堆在一起,而如果实在塞不下了就扔掉,图个清静。当时住寄宿学校的姚念每个周末回来,都要充当钟点工的角色,把房间里里外外都收拾一遍。
“见到阿樱她们了?她们应该……过得很好吧?”姚臻眼里闪着一些羡慕的眼光。
姚念却没有回答,只是把手伸进自己的巨大背包里拿东西。
姚臻期待地望着姚念,感慨道:“现在的确是今非昔比了,但咱们以前玩得那么好,她们多给买点好东西也是应该的。人嘛,不能忘本。给我看看,她们让你给我带什么礼物了。”
姚臻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姚念把那张出生证明放到姚臻手上,一字一句地问道:“陈亮是谁?”
姚臻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姚念抓住姚臻的手腕,重复问道:“陈亮是谁?”
“你从哪里找到这个东西的?”姚臻脸上的笑容在瞬间消失,变成了一种难以描述的羞愧和愤怒。
姚念平静地回答道:“你不用管我是哪里找到的,我就想知道他是谁。你、我、他之间到底是什么事。”
“我忘了。不记得了。”姚臻望着姚念,似笑非笑地说道。
姚念对于母亲的态度感到气愤而无奈。她没有看姚臻,只是喃喃自语:“要是爸爸在就好了。只有爸爸才喜欢我。”
听到姚念的这句话,姚臻一下子烦躁起来。她把那张出生证明狠狠地拍在茶几上,怒气冲冲地说道:“整天就知道跟我念叨爸爸爸爸。你要是争气一点,你就能有更好的爸爸,我就不会过得这么惨!”
“什么意思?”姚念愣在原地。
姚臻的怒气像被按下了开关,源源不断地向姚念涌来:“都怪你!长得不讨巧,性格也古怪,人家当然不喜欢你了。我创造了多少机会,让你能够被他喜欢,结果呢?你以为我想找王家和吗?我是没办法了才找他。你知不知道我们音乐学院有多难考?你知不知道我当年成绩有多好?多少人排着队追我,我最后为什么要找王家和这么个不是男人的男人……”
姚臻越说越气,姚念却陷入了回忆。她隐约记得自己上幼儿园的时候,母亲在某个父亲出差的周末带她去游乐园。在出门之前,姚臻给她好好地打扮了一番。新裙子新鞋子,一头稀稀疏疏的黄头发也编成了精巧的辫子。原本以为只是和母亲两个人,没想到母亲还叫了另一个男人来。男人长得矮胖,带着一只很重的手表,太阳下闪着金光。那男人对姚念很热情,硬是抱着她一起坐旋转木马。被男人抱着,姚念却只觉得害怕,尤其是男人手腕上的手表,硌得她下巴疼。男人又把姚念带到玩具店,让她尽情挑选喜欢的玩具。而姚念一个劲地往后退,小声说道:“不用了叔叔,爸爸会给我买的。”
“以后你有空的时候,也出来和我一起玩好吗?”矮胖的男人努力地蹲下来,试图拉近与姚念的距离。
姚念性格胆小,此时更是把求助的眼光望向了姚臻。而姚臻不仅没有给她任何支援,反而把她往前推了推,催促道:“念念,好好说话。”
姚念只觉得害怕,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声大哭起来。男人哄了几句不见好,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姚臻也觉得不耐烦,忍不住大声呵斥了姚念几句。
“一点都不惹人喜欢,长得也不好看。我还以为你的孩子,至少会长得像你。”在回家的车上,姚念趴在轿车后座迷迷糊糊睡着了,但也能依稀听见男人在向母亲抱怨。
姚臻反驳道:“孩子胆小,见到陌生人就是这样的。这还不是因为你?我以前找过你多少次,你理我了吗?孩子胆小,你现在怪她?”
“当时我是真不知道怎么处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情况。我毕竟是公众人物……”男人小声解释道。
姚臻也不甘示弱:“反正你现在看着办。你要是决定了,我就和王家和摊牌。”
姚念对这个“摊牌”印象非常深刻。当时的她,因为不懂“摊牌”是什么意思还默默思索了很久。但在哭完之后,姚念很快把这件事抛之脑后,毕竟她以为男人不过是母亲的一个普通朋友。
此时此刻,回忆和现实逐渐串联到了一起。姚念沉默了许久,指着出生证明上的名字问道:“是不是你小时候带我见过的那个人?我们一起去了游乐场对吧?后来还去看过电影,去滑过冰,是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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