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接到港城的第二年,温霓出过意外。
那时候正值盛夏,表姐在海岛办生日party,傍晚时分,夕阳映红了无边海面,少年少女们在水里肆意撒欢。
温霓不会游泳,独自沿海滩散步,一阵风刮来,她的帽子飞进水里。
帽子是出门前表姐借她的,弄丢不好交代,温霓什么都没想,追上去。
她踩着海水,谁知那一带水位刚好断崖式下跌,没走几步,温霓发现自己触不到地面了。
当时她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呼救,挣扎,一个浪头打来,海水像一只巨兽,大口将她吞噬。犹如一条无依的小船,她被海浪卷着,离岸越来越远。
顷刻间,寒意侵袭五脏六腑,窒息感像无法挣脱的铁链。
“救——”
她的呼声迅速被涛声掩盖,身体不受控制地下沉,胳膊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
意识临近湮灭的时候,模糊视线中,她看到有人奋力向自己游来。
紧接着,一只温暖的手,自身后穿过腋下,将她的头托举出水面——
“别乱动,我会带你上岸。”
……
不知过去多久,令人绝望的漂浮感消失了。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救了她。
温霓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安定,空气重新进入肺腑,她闻到一点淡淡的薄荷味道,混杂在海风的腥咸里。
薄雾散去,万物显出真身,少年的轮廓渐渐清晰……
“睡美人——”
“是不是得亲她一下?”
“哥,要不你来试试。”
略显聒噪的对话落入耳畔,伴随着脚步声,温霓长睫轻颤,缓缓掀开眼帘。
刚睡醒的人容易发懵,脑袋昏昏沉沉,一时半会温霓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遗憾地想:这次,只差一点,一点点,就能看清少年的长相了。
可惜,有人搅了她的清梦。
如此一来,温霓眼中带了几分恼。她茫然片刻,拥着羽绒服坐起来,目光聚焦,对上一双陌生的眼睛。
这人个子很高,目测快一米九了,站在刚进门的地方,笔挺得像颗小白杨。他穿一身黑,马丁靴,工装裤,上身一件挺阔的机车皮夹克,肩膀宽而平,清瘦但不单薄,天生的衣架子。
此时,男人正盯着她,冷漠的神色中,压着几分惊诧。
温霓搞不清楚况状,发出的声音有点沙哑,“你是谁?”
徐晞白站立着,目光从她脸上略过,“你说呢,我是谁?”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
风雪夜,灯光昏黄的小院,擅自闯入的陌生人,无论怎么看,都像恐怖片的开场镜头。
在这样的状况下,温霓竟然还分神了几秒,观察男人的长相。
黑发明眉,那双上挑的狐狸眼压迫感很强,鼻梁高挺,轮廓线条分明,应该和她差不多大。总体而言,好看得不像真人,就是气质太浑了,光站着不动,都能感觉到他骨子里的纨绔不驯。
徐晞白缓缓吐出几个字:“看清楚了吗?我是谁?”
温霓的神思终于归位,她猛地站起来,整个人一级戒备:“这位先生,我不认识你。”
“这位女士——”徐晞白语气懒懒的,听起来有几分欠揍,他微抬着下巴,“不认识我,还敢在我家里睡觉啊?”
“什么?”温霓意外,“这里是你家?”
徐晞白“嗯”了声,“要给你看房本吗?”
温霓疑惑道:“这里不是枣儿胡同13号吗?”
“不是。”
徐晞白绕到花架后面,那里有一个小型餐桌吧台,上面放着一台咖啡机。
他轻车熟路地打开电源预热,放咖啡粉,添水,然后才抬头望来,说:“这儿是18号。”
温霓差点僵成一块石头,小声:“怎么可能。”
徐晞白拿起一支手电,“过来,自己看。”
温霓跟着他走到门口,手电光一照,原来门牌号上,阿拉伯数字“8”的白漆正好脱落一半,所以看起来,“8”变成了“3”。
真是好大一桩乌龙。
温霓顿觉尴尬,但面上仍保持着镇定,“不好意思,我找错地方了。”
她回屋拿好行李,动作麻利地从别人家里退出来,“对不起,打扰你了。”
说罢,拖上行李箱走了。
全程,徐晞白靠在门框上静静看着她,一言未发。
雪还在下。
温霓出来后本想打电话给蔡书含,掏出手机才发现,因为没电早就关机了。
按理说十三号距离十八号不远,但这片区域不知怎么回事,胡同交错杂乱,门牌号毫无规律,根本找不到十三。
温霓有点泄气,想找个人问一问,这时候,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不等她回头,那人身高腿长,已大步行至跟前。
徐晞白脸上挂着几分疏离,淡淡问:“你要去十三号?”
“嗯。”
“拿着。”徐晞白把封口的纸杯递到她手里,俯身接过行李箱,“跟我来。”
温霓捧着他塞过来的热饮,咖啡的醇香顺着透气孔飘了出来。明白男人的好心,她追上说:“行李我自己拿吧。”
“别误会,不是想对你献殷勤。”徐晞白拖着调子,大步走在前面带路,“我刚好去十三号附近办事。”
原来是顺路。
出来一会,温霓衣衫单薄早就冻僵了,她捧着热咖啡暖手,“那就麻烦你了。”
初次见面不熟,两人又不是话痨的性格,一路无言。雪天路滑,徐晞白放缓了步子,温霓慢慢地跟。
两百米后拐进另一条胡同,徐晞白说,“到了。”
胡同里的小院都长得差不多,这次,门牌号上,准确无误地写着“13”。
小院亮着灯,蔡书含打电话的声音透过门缝飘了出来,温霓松口气,从他手里接过行李箱,“谢谢。”
徐晞白丢下简短的三个字,“嗯,走了。”
“等等——”温霓叫住他,“你可以留一下我的联系方式。”
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徐晞白回头,唇微微勾着:“有这个必要?”
“别误会,不是想对你献殷勤。”温霓原话奉还,“谢谢你送我过来,我只是不喜欢欠人情,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联系我。”
徐晞白不知道信没信,“这样么,还以为你想泡我。”
“……”
他又问:“什么事都帮?”
温霓强调:“我能力范围之内,违法犯罪的除外。”
这段小插曲,以温霓把自己的号码存进对方手机结束。她拎着箱子进门,蔡书含听到声响从卧室跑出来。
“霓霓?”蔡书含双眼发亮,奔过来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发生什么事了吗?你手机一直打不通,我快急死了。”
温霓浅浅笑了下,解释说:“手机没电关机了,刚刚我找错地方,耽误了点时间。”
两人幼儿园就认识,小学又做了六年同桌,关系好得穿一条裤子。后来温霓被接去港城联系也没断,多年不见,亲密如旧。
进屋后,暖气的温度上来,温霓摘下围巾,坐在沙发上给手机充电。
蔡书含无心其他,目光全在闺蜜身上。
温霓从小就好看,皮肤白皙细腻,眼睛狭长充满故事感,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说漂亮得像洋娃娃。
女大十八变,面前的温霓身量高挑纤瘦,精致立体的五官和巴掌脸完美组合,不经意看过来的一眼,仿佛带钩子似的。蔡书含真心认为,什么选美冠军,美艳女明星,和闺蜜一比都弱爆了。
但不知怎的,她总感觉,长大后的温霓,漂亮中带着几分冷,以及隐隐的刺。
蔡书含看得出神,温霓忽然抬头看她,“书含,我今晚睡哪儿?”
“隔壁次卧一直空着,我都收拾好了。”蔡书含大大咧咧惯了,靠近搂着她,“想住多久住多久,别和我客气。”
“谢谢,幸好还有你收留我。”
再聊下去该说不高兴的话题了,蔡书含及时打住,“行了行了,咱俩谁跟谁,我带你去次卧收拾一下。”
这座小院原是蔡书含姥姥的房产,年初老家人过世,就转到了蔡书含名下。次卧不大不小,温霓蹲下收拾行李。
蔡书含帮她铺被子,闲聊间问起,“刚刚你说找错地方了?”
“嗯,跑去枣儿胡同十八号了。”
蔡书含思索片刻,长长“啊”一声,“我想起来了,十八号住了个帅哥,又帅又酷,隔壁电影学院经常有姑娘过来找他,那帅哥都成我们这片区域的招牌了。”
“招牌?”温霓把一件羽绒服挂进衣橱,“他又不是盘菜。”
“差不多吧,一盘招蜂引蝶的菜。我还听见有人叫过他蛊王,总之就是很受女孩欢迎的意思。”
温霓无端想起black store这两个单词,问:“他是做什么的?”
“不清楚,这帅哥才搬过来三个月。”蔡书含追问,“你看见他了?确实很帅对不对?”
温霓没否认也没承认,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对了,我有礼物给你。”
另一边,枣儿胡同的招牌,蛊王徐晞白在路口便利店买了包烟,回家后原封不动地扔圆桌上。
他掸掉黑发上的雪花片,刚坐到沙发上,手机响了。
是一条垃圾短信,删除拉黑,点开通讯录,徐晞白的目光,落在某个新增的联系人上。
温霓,184xxxx……
徐晞白盯着看了很久,久到那串数字几乎能一口气背出来。
午夜静悄悄,簌簌雪声催眠似的,徐晞白举着手机躺到沙发上,忽然感觉脸颊一侧有点痒。
他偏头,从棉麻料子上捏起一根棕色发丝。
长长的,微卷。
啧,睡美人也掉头发。
第03章 热恋第三天
温霓这一晚睡得很踏实,第二天早上闹钟准时响,只响了一声,她抬手摁掉爬起来洗漱。
冬夜漫长,外面黑魆魆一片,只能模糊看见窗台堆叠的白雪。
房间有一张老式书桌,原木色,带三只抽屉,两个柜子。洗漱后温霓坐在书桌前,计划今天要做的事。
八点多,蔡书含在院子里叫她,“霓霓,我们去吃早餐。”
温霓应了声,开门走出去。
外头依旧很冷,不过雪停了,太阳光线很淡。
今天是周六蔡书含不用上班,这会穿着一件长到脚踝的黑棉袄在小院里换雪地靴,看见温霓,她整个人一愣。
温霓穿一件白色扣腰短款羽绒服,搭配灰色针织裙,头戴贝雷帽,妆容精致得仿佛要去参加什么名流晚宴。
再看看自己,棉袄里面套睡衣,头发乱糟糟随意一扎,睡眼惺忪站在温霓身边,像个灰扑扑的烧火丫头。
“那个……你等会要出门吗?”
温霓走到她身边换鞋,“不是要出去吃早餐?”
蔡书含凌乱了,“就在附近吃啊,又不是去高级餐厅,你至于这么大阵仗吗?”
反应过来对方为什么惊讶,温霓解释说:“在白家的时候不管出不出门,每天醒来的首要任务就是收拾好自己,我以前犯懒被罚过,慢慢就习惯这样了。”
三言两语,听得蔡书含直摇头,“看来富家千金不好当。”
温霓笑了笑,没有说话。
不是富家千金不好当,而是没有血缘,没有靠山的继女太难做。
温霓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了,她跟着妈妈苏瑛,温长璘则攀上白若影这根高枝,去港城做地产生意。
苏瑛是小学老师,母女两生活倒也过得去。然而十二岁那年,苏瑛车祸外伤性脑出血,必须长期住院疗养,天价的医疗费成了难题。
那时候温长璘和白若影已经结婚好几年,一直没有孩子。温长璘与白家商议后,同意支付苏瑛的医疗费,条件是要回温霓的抚养权。
白家是港城名流,讲究外表是人的第一张名片。
温霓记得刚到白家的时候,有天早上没睡醒,穿着睡衣下楼吃早餐,其他人就坐在餐桌前,喜怒难辨地盯着她。
结局自然很惨,她被保姆拎上楼,强制洗了两个小时的冷水澡。
这件事给温霓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那之后,她再也不敢邋里邋遢出房间。慢慢的,从一个野丫头,被改造成方方面面挑不出错的名媛。
想到这儿,温霓表情没有变化,挽着蔡书含胳膊说:“快走吧,附近有什么好吃的?”
“有家小吃店,他家的紫薯年糕和烧卖超级棒……”
张九小吃就在胡同里,距离不远,与那座门牌号为十八的小院面对面。
八点半,店铺坐满了人,温霓和蔡书含找到一张四人空桌。她用纸巾擦桌子,一抬头,看见有人掀开厚重的保温门帘走了进来。
黑衣黑裤,浑身上下透着股混不吝的气质。
老板娘热情地指了指温霓她们这边,“帅哥那儿有空位,过去坐。”
徐晞白要了一屉三鲜烧麦,扭头扫一眼,对上了温霓的目光。
温霓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漂亮,小店里食客不少,大清早吵得人耳朵疼,烟熏火燎里,她那张脸从人群中脱颖而出,很难让人注意不到。
徐晞白这人唯我独尊惯了,向来只管自己舒服。他端上吃的,几步坐到温霓的正对面。
吃饭拼桌,很正常。
温霓喝豆浆没说话,距离这么近,她发现对面那人压着眉骨,一双狐狸眼微微下垂,睫毛纤长皮肤冷白,进娱乐圈估计靠脸就能大杀四方。
确实,很有蛊惑人心的资本。
旁边的蔡书含按捺不住了。
蔡书含是e人中的e人,又是做记者的,职业病上身,笑嘻嘻打破桌上的沉默,“帅哥早啊。”
徐晞白筷子夹着一只烧卖,不咸不淡回了声,“早。”
蔡书含自报家门,“我住十三号,之前见过你好几次了,一直没机会认识。对了——”她拍拍温霓的肩,介绍说:“这是我朋友,刚从港城过来,听说昨天跑你院里去了?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徐晞白瞟一眼当事人,薄唇扬起一点弧度,“港城来的?挺巧,我之前也在港城。”
“那你们也算同乡了。”蔡书含查户口更来劲,“我叫蔡书含,她叫温霓,帅哥你叫什么?”
“徐晞白。”
“双人徐?白色的白?不过xi是哪个xi?”
蒹葭晞白露,墟里带清沙——
不知怎的,温霓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一句诗,她问:“是不是白露未晞的晞? Ɩ ”
徐晞白:“嗯。”
蔡书含追问:“你多大?”
“二十三。”
“哦,比我们大一点。你说你之前也在港城?在那边上学吗?还是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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