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那地方,明日我再陪你去乡下走一趟就是。”毛虎说。
“好。”红鹤说,转头又看向巫柯:“你还未回乡下看望家母?”
“我明日就去。”巫柯笑道。
说罢三人各自回去歇息。
苏家的果林在大山上,山峰最高的地方,常年日照充足,结的果实也异常甜美。只是那果林却并不容易去,他们骑马走下县道后,先是走过一条尘土飞扬的乡道,然后进入一条狭长的山道,那小道狭窄得只能通过一匹马身,她与毛虎二人前后骑马缓行:“苏家的果林在如此偏远的地方,果农如何才能将果子及时运出来?”
“这果子走的是水道。”毛虎说完这句只听到身后半响无人接话,他揪住缰绳转头见红鹤眼神发亮,急忙说道:“我知你在想什么,只是水路比山路还要慢,苏池广是没可能在一夜之间赶回新会县的。”
“毛大人如此精明强干,红鹤想什么似乎都瞒不过你。”
“小娘子过奖,毛某只是出任不良多时,见惯了世间的风谲云诡,也养成了识人的好习惯罢。”
“那毛大人可曾见过苏池广?”
“只在两年前侦办此案时见过几面。”
“那在毛大人的眼里觉得那苏池广是怎样一个人?”
“苏池广外貌胜似潘安,行事上也是能谋善断的人,至于良心——”毛虎深思了许久才说:“毛某与拙荆也是二十来岁时相识了很短一段日子就定了亲,若拙荆有朝一日也得了苏施儿那样的疯病,毛某也绝不会离弃。”
“毛大人乃至情至性之人,旁人又如何能比。不过这么说来,苏池广对他的内人感情并不深。”
“两个人之间的事,外人又哪能知晓。县衙在传小娘子要与宝安县令三子班翀定亲,但我也看小娘子对那班翀公子是一点男女之情都没有的。”
红鹤大笑,两人骑马不知不觉地走了半日,终于到了那苏家果林。
那果农一家三口,日子过得极为清贫,不过两间草房:“苏姑爷当日确在小人家里过了一夜,他每次来都是住小人的主屋,我们夫妻与小孩挤一个另一个屋子里过夜。”说话的是家中的男子,名丁杞。
“你是如何能知晓那日苏姑爷并没有半夜下过山?”
丁杞笑了,说道:“公爷跟我开玩笑呢,这山林夜里毒蛇野兽出没,就算他运气好,骑着马在夜里也绝不能走出大山,再原路回来。”
“那你再仔细想想,苏姑爷在此留宿时,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
“哪有什么奇怪的?姑爷每一季都会来巡视一遍,都是头天上午就到,第二日清晨离开。第二日的清晨,还是小的亲自给苏姑爷准备的吃食,不过姑爷挑口,当时家中有新鲜的栗子煮了粥,姑爷说他从小吃了栗子会浑身风疹奇痒难耐不能吃。”丁杞极为痛惜地说:“那可是新鲜的栗子呀。”
看来这苏池广的确当日是在果农家里。红鹤低头暗忖。回程的路上,她闷闷不乐,一想到苏府里那每日疯疯癫癫的苏施儿,内心就无比地难受。
“慢慢来吧。”骑马在前的毛虎仿佛感知到她的心情:“总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第二卷 第六章
红鹤每日躲在县衙翻阅苏施儿两年前的案卷,希望从中发现些蛛丝马迹来,可翻来翻去都并无进展。
恰好端午节将近,家仆们将大车的艾叶堆在廊下祛风辟邪,白蕙兰说要好好包个角黍,又叫厨房进了大批的新鲜竹筒,请县衙六房上下的胥吏与散手一同品尝。
红鹤随意拿了一枝艾草,在廊下来回踱步思索——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苏府中有人在帮助苏池广,那些势利的奴仆,都是苏家蓄下的奴婢,他们对苏池广在苏府的地位都心知肚明,行事自然不会向着外人。除了那曹娘——
她突然停下脚步来,那位曹娘是一名叫庄玲的娘子卖给苏施儿的!
庄玲?她急匆匆地往户房跑去。户房的胥吏是一名子承父业的年轻郎君,名唤燕林。据说燕林的胥吏之位是世袭而来,他的阿耶,他阿耶的阿耶都掌管过这新会县的户房。
“庄玲?让我想想。”燕林将自己淹没在一堆书卷的黑影中,他有一副嘶哑的嗓音:“可是那前朝山东刺史庄家?庄家有婢女庶出的郎君,娶了新会县的一户小富人家的民女为妻,不过好景不长,他们独生女十岁时,夫妇皆因山体落石身亡。这独生女嘛……”那身形枯槁面容聪慧的书生从桌案后站起来,垫着脚在排排蒙尘的案卷里探索。
半响之后,他拿着一发黄案卷走过来:“我果然记得没错,他们生的小娘子名为庄玲,今年也应二十有一。”
“那庄玲又现居何处?”
“案卷中的住址是她的祖宅,其他并无记载。”燕林苦恼地说:“大约已迁至别处。”
“她在新会也无其他亲戚?”
“庄玲双亲去世时也才十岁,她是被邻居收养大的。”
“可将那邻居的地址给我?”
城西竹林书院,还未走进就听到孩童的朗朗书声,从书院里走出一位白髯飘飘的老人,头裹幞头,身着绿色绲边牙白色长袍。
待红鹤与巫柯说明了来意,老人才说道:“小民正是庄玲的养父。街坊们都叫我袁翁。”
“敢问袁翁,那庄玲娘子现在何处?”
袁翁脸上的皱纹堆累出一种莫名的憔悴来:“她在几年前就离家自行婚配,嫁与一军中郎君。从此连封书信都不曾有,我却并不知她到底嫁了何人,又在何处。不过她曾与书院的杨先生来往甚密,若你们能找到杨先生,就能打探到她的下落。”
红鹤心念一动,赶忙问道:“袁翁口中的杨先生莫不是杨池广?”
“正是。”
红鹤与巫柯两人面面相觑后又问道:“听起来,这杨先生与庄小娘子极为熟络?”
袁翁轻抚着长须:“书院的人一度都以为杨先生要与庄小娘子成亲的。可后来他却去了城中巨富人家入赘,想来杨先生的胆识过人,又怎会甘愿屈居在小小的书院之中了此一生?”
“这么说来杨先生当初并非是被苏家逼迫入赘?”
“当然不是,在成婚前杨先生依然在书院里教书,他说自己与苏小娘子情投意合,甘愿入赘。”
原来如此。红鹤想到,这样一切就能说的通了,那曹娘定是受庄玲的安排入府待在苏池广的身边,她的本意是什么还不得而知,但大概率曹娘是因苏池广而死。
与袁翁告别后,红鹤顿觉自己又陷入了绝境。龙舟节将近,沿途商铺都挂满五色绳索,各样式灯笼,摆在街边的馄饨胡饼摊子,还有食肆中挂出猪肉羊肉馅的角黍。巫柯立马买了两份胡饼,红鹤跟着下马呆呆地坐在胡饼摊前。
巫柯无奈笑道:“看看,每回案子陷入迷局这人都会先把自己饿死。”
“我只是在想。”红鹤打开包住胡的油纸:“庄玲和苏施儿这两个人当中,他是否真对其中一人动过真情。”
“若他是同时与两位小娘子来往,那自然是为无情了。”巫柯朝店家喊到:“再来两份偃月馄饨。”
红鹤默默地将那份馄饨也吃了,抹了抹嘴:“阿耶已将请求协助寻找苏池广的文书发了上去,若找不到这人,此案怕毛公所料,定然又回到原点变成一宗破不了的悬案。”
“小娘子大可将此事放一放,有时破案也讲究一个机缘。机缘未到,人再急也无用。”巫柯慢吞吞地说到:“可要再来一份猪杂汤饼?”
“我见你的食量未必会输过那班翀。”红鹤惊道。
“班翀与我都是身强体健的男儿,自然什么都吃。”巫柯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这里还能装下不少呢。”
“你这次回去,可见到你那未过门的娘子?”
“见了。”巫柯不好意思地笑笑:“她还给了我一个荷包。”说着他从腰间掏出一只清绿色绣着鸳鸯的荷包来。
“看来巫大人好事将近。”
“一切都已交给家中操办。”巫柯害羞地说,黑红的皮肤上竟透出了一抹红霞。
两人说说笑笑地牵马步行回到县衙。县令乐文青正在府衙中核查本年新会县征兵的人数是否正确。
“阿耶,鹤儿还请阿耶再发文缉查一人。”红鹤在堂外等候了半日,待兵房的胥吏离开之后才走进去请求道。
“可是那庄玲庄小娘子?”乐文青笑眯眯地问。
“阿耶为何知道?”红鹤心中一惊。
“你是我的女儿,办案的路数和我年轻时极像。我想量从你在苏府捞起秦娘的尸首后只有两人可查,一是用过她的人,二是介绍她入府的人。”乐文青说:“你查不到用过她的苏池广,自然就会来追查介绍她入府的庄玲。加之今日户房的燕林来见过我,提起你去找过他……”
红鹤面露喜色:“原来是燕林告诉你的。不过我们今日在书院也大有发现。原来那庄玲与苏池广相交甚深”
“说来听听。”
“女儿怀疑庄玲与苏池广本是一对情人,后来苏池广攀附上了苏施儿就将庄玲抛弃。”
“那你可想过,在苏家案卷中曾提到,庄玲与苏施儿同情姐妹。而苏施儿是在马球会上第一次见到苏池广心生爱意的,苏施儿如何会对自己姐妹的情郎去心生爱意,又如何回家后就央求双亲非君不嫁?”
“阿耶的意思是苏施儿压根一直都不知这两人之间的关系?”
“没错,我猜想苏池广原本和庄玲是一对地下的情人,机缘巧合下苏池广被苏施儿看中。但庄玲仿佛并不为此怨恨,这实在令人琢磨不透。”
“或者她早已心生怨恨,只是表面的云淡风轻罢了。”红鹤淡淡地说道:“如若一名女子为了男人去残害自己的密友,也可用得上蛇蝎心肠这四个字。”
“不过,鹤儿不如暂且将此案放下,龙舟节就在明日,我作为新会县令主持这一年一度的龙舟赛,你就与我一同去观赛吧。”乐文青兴致勃勃地说道。
“鹤儿明日还有事。”红鹤思忖半响问:“阿耶,你可还记得当初捡到我的那座破庙在新会县何处?”
“鹤儿想去那破庙寻找关于自己身世的线索?”乐文青问道。
“是的。此事困扰我已久,特别是在破获封乐县王家素仙娘子的案件时,那我一直在想,张素嫱和王长飞都不是亲生父亲抚养长大,他们的生父都因为各自的原因遗弃了他们。那我的双亲又是因何原因将我丢在了破庙之中?我实在是想不通。”
乐文青沉吟半响才说:“那座破庙就在新会县北边城门三里之外,一处湖畔边上。我与阿娘虽然没有隐瞒过你的身世,但也希望你能放下这件事快快活活地生活,这也是为何我一直纵容你在县衙的刑房里与巫柯配合破案的原因。因为破案能让你感到自己存在的价值。鹤儿,无论你的双亲何种原因将你遗弃,在我与你阿娘的眼里,你是宝贝。”
“鹤儿多谢阿耶。”红鹤低头匆匆离去生怕被人看到眼中的泪花。
当初包裹着她的那张襁褓,红鹤已向白蕙兰要了过来。不过是一张普通的蓝色粗布褥子,绣着花纹的针脚颇为细腻,看得出做这张褥子的人花了不少心思。
红鹤将襁褓仔细叠好放进怀中,她知道,这也许就是自己生母给她唯一的礼物。
第二卷 第七章
第二日,红鹤起了个大早,换了男式的胡服,按照乐文青所指的方向,快马出城三里,果真见到一处干涸的湖泊和一座破烂的小庙。只是那湖泊和小庙之中早已尘埃满布,看不出任何线索。就连白蕙兰所说的观音雕像也被风雨腐蚀得失去了神像庄严。
她事先查过了地图,湖泊的不远处有座村庄,这座村庄叫泊头湖村,传说早在数十年前村里的人在一夜之间出走他乡,此时已是座荒村。
她绕着寺庙骑马在村子里绕了两圈,满目都是荒凉的景象。也不知当初发生何事,让村子里的人一夜之间全数逃走,连家都不要了。红鹤下马,走进间颇为宽敞的院落,看得出这之前住的应是一户殷实的人家,三间牢实的瓦房成品字形排列,院落中还搭得有葡萄藤架,只是数十年过去,那葡萄无人打理已疯涨成一道绿墙。
红鹤推门走进去,捂住鼻四下打量这间,茶案上放着茶碗,坐塌上垫着棉布垫子,除了厚重的灰尘之外,房间就好像主人只是有事出门,很快就回来一般。房门上还挂着一张精致却已褪色的门帘,红鹤走过去细看,浑身惊出了冷汗,赶紧从怀中掏出自己的襁褓来对比。这门帘上的绣花和自己襁褓上的花样居然是一模一样,都是两朵百合搭着三片叶子,有一只小小的蝴蝶在百合附近飞舞。
红鹤将那褪色的门帘取了下来,此番前来她心中预料会毫无收获,但目前看似乎并不如此。红鹤心中盘算着等找到机会,定要找毛虎问个明白。
乐文青身着湛蓝色官袍,头裹幞头,神采奕奕地站在县城河道的塔楼之上,他的身后是县衙一应胥吏与不良将毛虎,县丞巫柯,还有女儿乐红鹤。
夜空中升起一轮明月。
远远看去,那新会县城中灯火通明,各色彩灯将城中街道照得灿若星河,年轻的男女子走在路上,身佩五色缕带,手中的小角弓用来射那挂在树梢上的粉团角黍。今夜城坊大门会延长到子夜才会关闭,城中老百姓纷纷出城来到河边观看龙舟竞渡和烟火表演。
“阿耶,这龙舟在何处?”红鹤跟在身后,伸出头望向江面,她一袭圆领青色男袍,裹短幞头,一把折扇插在腰间,任谁看了都会说她是名俊朗的翩翩公子。
“现在应在几里之外的起点,待巳时一到,鼓楼的鼓声响起,到时还会有焰火可看。”
红鹤在高高地塔楼上坐了一会儿,与毛虎互相拉扯手中的草梗斗了百草,又随手捡了碟中的几粒果脯来吃,意兴阑珊地坐等龙舟赛开始。突然平台下方,传来一阵喧嚣之声,她探头去看——
只见几名轿夫抬着一顶轿舆走过来,从舆里下来一名年轻的小娘子,着藕色罗裙,轻纱披子下香肩裸露。她的皮肤光洁,弯眉月眼,微笑时脸颊上泛起一对动人的梨涡。
“是祁芙娘子。”县衙的衙役中有人悄声说道。
“祁芙娘子是谁?”红鹤好奇地问。
“小娘子有所不知,这祁芙娘子是新会县今年的花魁,据说她平常从不靠美色侍人,全靠弹得那一手好琵琶。她弹的那首《霓裳羽衣曲》可是当今一绝,连当朝三品官老爷听过都赞不绝口。”
“今日应是旁边酒楼有人开宴,请了这祁芙娘子侍奉,你瞧她的婢女手中还带着琵琶。”另一个人小声地指点。
红鹤见那祁芙娘子在人的搀扶下款款走入旁边的鱼香楼,腰肢轻扭,仪态动人。
“真是名美丽惊人的女子。”她赞叹到。
“感觉不如我那拙荆的美貌。”毛虎在一旁插嘴。
“自己的娘子旁人肯定无法相提并论。”红鹤笑道:“毛大人,你在新会娶妻生子也数十年了,可知道那泊头湖村的事?”
“自然是知道的,十几年前,那座村庄一夜之间人去楼空,不知发生了何事。当年我还是个小小的县府衙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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