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发有一块陷下去,他在沙发另一端坐下。每次坐在这里的心境都大不相同, 这次内心偏宁静祥和。
忽然感觉到不好的预感, 周斯礼转过头去, 就见许嘉盯着自己的脚踝看, 视线晦暗。
周斯礼心头一跳, 弯腰捂住自己的脚踝, “许嘉,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许嘉调整了下姿势,闭上眼。周斯礼上前扯了下她的衣角, “你别不会又要睡了,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想起他上次的愤愤不平,许嘉眼睫垂下,慢慢地出了声:“你也不喜欢这里?”
“你不说话,我一个人会很无聊。”
他在她家已经体验过,那种感觉并不好受——看着天边夕阳慢慢沉下去,浓稠的暗色蔓延,影子诡异地拉长,厅堂所有的家具都立在幽暗光线中。周斯礼摸了一会才摸到开灯的位置。
陌生空旷的空间,他发出的每一声,没有回应。
他撑着沙发靠近,休闲衬衫褶皱被少年骨骼撑起,屈起的长指还有晶莹水珠,脑袋稍稍一偏盯着她,眸底倒映着午后的光。
“许嘉,我想了解你。”
停顿少顷,躺在沙发上的人才出了声。
“问。”
周斯礼思虑片刻,才道,“你对什么比较感兴趣?”
“没有。”
“最害怕什么。”
“没有。”
“你的生日。”
“忘了。”
周斯礼顿了下,抿了抿唇,“你总这样,我怎么了解。”
“信不信由你。”她掀起眼帘,幽幽地扫了他一眼。
他无声叹了口气,没有停止,“你平常一个人都在家干什么?”
“发呆,睡觉。”
许嘉罕见地提问,“你呢。”
周斯礼回忆了下,就最近的周末而言,他早起后会先去晨跑两圈,听段英语听力,完成前天晚上定下的学习计划,学有余力的同时帮刘肖茹做家务,辅导周玥,或者打两盘游戏,如果有朋友约自己,他也会出去放松。
“无聊。”
“嗯,听着是很琐碎无聊,但我还挺喜欢这样的。”他头仰靠在沙发上,忽而轻声,“许嘉,你有没有想过未来做什么?”
“没想过,说不定哪天就死了。”
“别这样说。”
许嘉看向他,淡淡道,“为什么?”
周斯礼移开视线,躲避她的目光,“我不想听。”
她轻笑一声,意味不明。
“那我们班长未来想做什么。”
这次,周斯礼停顿了很久。他不是没有设想过对自己未来的职业,但先下对她说这些,总有种羞耻感。半晌,他垂着头,嘴角微微上扬,“我想当医生。”
让时间转动,让生命延续,让痛苦减缓。
高一,周玥突发急性肠胃炎,当时刘肖茹和周庆承都出差了,他守在周玥床边,看着她痛到唇色发白,额头流汗。对此一无所知的他露出鲜少无助和茫然的神情。
虽然后面他背着周玥去医院看病,及时得到救助。但从那天晚上起,他就开始有意识地去了解医学领域。他无法保证未来自己仍旧坚定,也无法确切自己想学医的心愿有多热切,但他会坦然迎接任何挑战的到来。
想象了下他穿白大褂的画面,站在床边翻阅病历本,许嘉轻嗤了声,“真不巧,我最讨厌的就是医生。”
“你别讨厌我就行。”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
周斯礼平静的声音有了一丝转变:“你讨厌我还要碰我?”
“不行?”她歪了歪头。
“……随便你吧。”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心平气和坐在一起聊天。这样,周斯礼倒觉得就算不去咖啡厅也没什么。反正他的目的也达成了,地点在哪都一样。过了会,他转过头,发现她睡着了。
他说话有这么催眠?
许嘉阖眼斜靠在沙发上,几根发丝凌乱摊在面上,睡着了还轻轻皱眉。他走到她身旁,弯下腰,伸出手,停在半空中,始终没落下,最后只是捻起她的发尾。于指腹中轻柔地来回摩挲。
周斯礼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自己则是靠坐在沙发上,偏转着脸,静静地看着熟睡中的少女。仿佛在沉思,又仿佛在享受这难得的下午。
许久,他也渐渐闭上眼,随着她一起入睡。
-
许嘉醒来的时候,周斯礼还坐在远处,目光呆怔。她皱眉看了看墙上的时间,这次只睡到了六点。
“周斯礼,我这次可没有锁门。”
言外之意——他怎么还在这里?
许嘉看他的视线多了几分探究。周斯礼也是刚睡醒不久,听到这个问题脑子没转过来,低声如实说着,“我知道……这次是我想留在这里。”
受不了她戏谑的目光,周斯礼话锋一转,不自然道,“现在不早了,我们晚饭吃什么?”
许嘉低头在手机上回应几条来自负责饮食的佣人的消息,“你会做什么?”
这是要他下厨的意思?
周斯礼毫不谦虚,“大部份都会,你可以点菜。”
许嘉对晚饭从不讲究,能填饱肚子即可,她眼神示意了下他看向厨房的冰箱,“自己看着办。”
她家的冰箱塞得满满当当,周斯礼看着现有的食材,一边思考做什么,一边转头问站在门口的她,“有什么忌口吗?”
“没有。”
两个人,两菜一汤应该足够了。按着脑子里的想法,周斯礼取出相应食材放在大理石桌上。他不太熟悉这个厨房构造,找工具还花了点时间。
许嘉看着他来回翻柜子,也不言语,几秒后,他抬起头,手扶在洁白柜子上,问:“许嘉,你家的调料在哪?”
“不知道。”
他直起身,又开始到别的角落去找,声音微微诧异:“你居然不知道,那你平常……”
“平常有专门的人。”
“那如果不是饭点时间的话,你肚子饿了怎么办?”
“饿死好了。”
周斯礼顿了一顿,声音变得又闷又轻:“你别动不动就说死。”
摸熟了她家厨房,周斯礼才开始。他背对着她抬起手,解开袖口,低着眸慢慢卷起衬衣袖口,挽在手肘处,然后低头认真地洗菜。
许嘉倚着门沿全程没离开,眸子黑黑沉沉,看着他如何熟稔地切菜,将蔬菜和肉类分开放在碟上。动作间,衬衫衣摆轻轻晃动。
周斯礼端着菜碟转过身的时候,许嘉已经不在那了,他走出厨房,将菜放在桌上,喊了两声许嘉无人回应,就先自觉返回去收拾厨房的桌面。
她去哪了?
周斯礼猜她可能回了房间,于是踏上楼梯台阶去找她。房间门紧闭,里面没亮灯,说明她没来过。
他沿原路返回,下楼梯的时候余光看见有个房间门轻掩,从缝里透出微光。
“许嘉,吃饭了。”
他推开门,不曾想房间空无一人,但有她来过的迹象——这是一个充满童心的房间,粉底的墙上都是可爱卡通涂鸦,挂着许多照片,天花板贴有荧光星星,角落里摆放着婴儿童车,和收纳好的儿童玩具。
唯有一处风格不同是,桌上有个水杯,和被打开过的药盒。
像有人刚来服过药。
周斯礼不由自主走近,拿起药盒,也看清了上面的字。
适应症:重度抑郁或焦虑。神经衰弱,抑郁性神经官能症,隐匿性抑郁,心身疾病伴焦虑和情感淡漠……
是抗抑郁药物。
他知道她精神状态不太好,并不知道她严重到需要吃药。
似有所感,他拉开旁边柜子的抽屉。他颤了下眼睫,随后从上至下的一个个拉开抽屉。
里面都装着她这些年服用的药物。
看见最后一个抽屉,他顿了约莫一分钟。
他弯腰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指尖忍不住发着颤。
很多张照片。
有瘦骨嶙峋的她躺在病床上,视线发灰。有无数个针口,干瘦到血管凸起的手腕。有她捧着碗站在医院食堂角落排着队。有她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发呆。有她瘦瘦小小的背影。有她站在雪地上,直面镜头的眼神沉寂。
苍白,羸弱,透明。
他翻过照片背面,左下角写着的是12岁,病号601.
十二岁前的她,所有的照片都是由父母爱意浇灌拍下的照片,在这之后,唯一记录她的人变成负责汇报情况的医生。
满墙上挂着的是她言笑嫣然的照片,最低抽屉里压着的是她锈迹斑斑的旧忆里,想要掩盖的不堪。
这个可爱的房间仿佛一瞬间褪去原有的色彩。像一个个五彩波澜的泡泡在阳光底下在他眼前乍然破开,他看见往下滴落,恶臭的黏糊液体。
心脏缓慢被收紧缠绕,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持久,钝痛的眩晕感。
直到一个声音将他意识唤回——
“周斯礼,谁让你进来的?”
许嘉站在门口,随着他下意识的转身,也看清了他手里的东西。那些经年累 月蒙上灰尘的照片,再次出现却是在周斯礼的手上。
她神色空了一瞬,“放回去。”
一贯淡然的语调有了一丝裂开的痕迹。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周斯礼急忙将照片放回去,合上抽屉,却没法说出下半句。他看向她,眼眶却先湿润,想上前说些什么,喉间如堵。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她后退几步,颤着声,“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那种充满怜悯的眼神。那种令人不齿的眼神。
那种曾在她初中同学眼里出现过的眼神——很快就让她想起,无论如何自欺欺人,都无法改变的事实。那些恶意不是友好,那些“礼物”也不是礼物。
“从我家滚出去!”
许嘉无法平静,指着大门,怒视着他。看着他湿润的眼眶,她突然想通什么,“……那天在学校,暴雨天,你还知道了什么?”
从那天晚上起,他的态度出现很大的变化,难道真的是因为那份微不足道的喜欢,还是他或许知道了别的事情,同情心泛滥到她身上去,对她格外宽容?
在她的注视下,他缓缓道出,“知道了你的父亲。”
“难怪,难怪。”许嘉喃喃,看向他时面色带上几分阴戾,“周斯礼,你真以为你是谁?我需要你同情我?”
“不是同情,我……”
他向前一步,一字一顿道,“许嘉,我是心疼你。”
这个词语只引起许嘉一阵阵反胃,她抽了口气,冷冷看他:“你说这种话,我只感觉到恶心。周斯礼,滚出我的眼前。立刻。”
周斯礼不想和许嘉就此一事而生出难以逾越的隔阂,他喉咙发干,吸了口气,声音带着轻颤:“许嘉……别将我拒之门外。”
“我不想今晚就这么不欢而散,我对照片一事对你道歉,对不起,可不可以给个让我们好好谈谈的机会。”
“许嘉,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别将我推开,我们不是……朋友吗?”
听到最后一句,她冷笑出声,神色越发薄凉,“好啊,你证明给我看。”
“……怎么证明?”
“把衣服脱了,怎么样?”
“不是说要对我很好吗?只要你证明给我看,我就相信你。”看着他发怔的脸,她慢慢走近,挑衅式地抬手触碰他衣领下的第一个纽扣,恶劣地勾唇,“自己把衣服脱了,刚好有个问题想求证。班长,请你满足我这小小要求吧。”
千千万万个能证明的方法。
她选择了最羞辱他的方式。
第37章 春光
房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自她说完之后, 就不再言语,他静静地站在那,胸口微微起伏, 呼吸不稳。
“怎么不吭声了?”她双眼轻眯,“还是说, 你刚刚的话只不过是骗我。”
“许嘉, 在你眼里……我究竟算什么?”
自己于她,只是无聊消遣的玩具吗?所以, 她从不会在乎他的感受。
她没有回答,但他已经知道答案。
两者其实并无必然联系, 唯一的解释是她会从羞辱他这件事中得出快感, 抚慰她现在受伤的心。尽管这种事实早已存在,但他一直不愿主动去想,因为他一旦深入地想,他就难以接受。
他低垂着头, 敛下神色, 声音轻不可闻。
“只有这样, 你才会消气是吗?”
“是。”
她话说的向来清脆直接,极为有力地砸在他心上。
沉默好半天, 他终于有所动作。
动作颤颤巍巍。
衬衫采用贝壳扣, 面上有珍珠般的光泽。像放了慢镜头, 他解开扣子的动作很慢, 因为用力, 手背浅浅显露脉络青筋。
随着他的动作, 不同光线下贝壳扣呈现不同的光芒。衣领摊开, 露出锁骨的肌肤。许嘉看着他的视线仍旧投射着冷意,没有一丝融化的迹象。仿佛无关痛痒。
随后, 一颗颗泪珠垂直落在地面上。
“周斯礼,你的眼泪很廉价。”
话毕,源源不断的泪珠顺着少年脸部骨骼流着,逐渐浸湿衣襟,泪势更加汹涌。许嘉垂眼,看着地板上的花纹图案慢慢被泪晕开。
“是啊。”
他轻声笑了下。
遇见她之前,他也的确没想过自己能掉这么多的眼泪。这么想着,他手向第三颗纽扣伸去。自始至终,只低着头,强迫自己聚焦于脚前的地板。只有颤抖的手和出卖他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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