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月不见,他整个人看上去已经是病弱的瘦,粗服乱头,蔫头耷脑,一张脸多了些青紫疤痕,只剩优越骨相可以看,宽大的病号服罩着他,他才像是那个风一吹就要倒的。
推车上一团刚拆下来渗透药液鲜血的纱布触目惊心,黎也暗自握紧烫伤那只手,才让疼痛刺激而强行淡定,终于在护士收拾好起身推车,她让路,再迈进房间。
“谁让你来的?”
他腹部还是疼,使不出什么力气,气息孱弱,一说话就暴露。
时隔几月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即便有气无力,也刻薄无情。黎也充耳不闻,放下水壶,绕去另一边给他拆盒饭,手在抖。
“李聪说你不爱吃医院的食堂饭,我去了趟西街,应该是你给我带过的那家,我看包装都是这样的。”
话哽住,靳邵看见她那只烫伤的手努力在拆包装袋,撑上床想伸手过去,没够到,才撕裂的伤口疼得抽气。
黎也缠纱布的那只手疼得慌,软绵绵搭着只能动动手指,那么简单的结,拆半天才拆出来。
西街到这里路程不短,大巴颠簸,她捂怀里小心抱了一路,拿出来,庆幸没撒,捂着塑料盒,攒起眉,鼻尖被情绪催动地泛酸,懊恼:“怎么好像都不太热了。”
他没力气,靠床就瘫平了,枕头垫了下后背,瞥见黎也拿出盒饭,他冷声说:“我不吃。”
“我去开水间,想办法热热吧,南方天气那么冷……”
“我说我不吃。”
她继续当耳旁风,执拗地端着盒饭出去,背影孤瘦。
靳邵狠狠咬紧牙根,全身气力锤了下床,找出枕下的手机给李聪打电话,秒挂,过一会儿回信息说哥你别害我,老马在讲台都盯我了。
“操。”一甩,手机飞柜子上去了。
走都走了回来干嘛?
看他过得多惨?
又他妈来可怜他?
有病!
过了快十分钟,黎也开门进来,没借到什么工具,她找了个盆装热水,烫热了再拿衣角端着,放下时指尖也被烫红。
没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想点根烟,想到昨天才被抓包,靳邵心里狠操,再睁眼,黎也已经坐到床边,帮他开盒饭,他也不顾疼,抓着她手腕扯过来。四目对上,他眼神狠厉,想问什么骂什么,出口是句:“你他妈手怎么了?”
她抿唇,一眨不眨看着他,不回这话,力道掐得有些疼,她没吭声,看他已经被盖住的腹处,心口被什么揪起。
“为什么不好好养病?”
靳邵一愣。
好呗,真全世界都以为他想死。
随便了爱咋咋。
他嗤笑松开她,“回来干嘛?看我死没死?”
“……”
靳邵看她木头样来火:“咱俩都分多久了?”
“靳邵……”
“有必要吗?”
态度奇差,连声调里都充斥驱赶意味。
黎也咬紧唇肉,好像走进这里,就有种不顾一切的死脑筋,她垂睫,泪光打颤,“你伤口是不是裂了?还疼吗?”
“黎也。”他叫她名字,一字一顿,“你有种别怂,别他妈再回来。”
“你饿了吧,我们先吃饭吧。”她起身又去拿盒饭。
“我让你走没听见?”
跪坐起来去拦她,扯动到她伤处,手脱力,整个房间安静,啪啦一声脆响,汤汁混着干巴的饭菜一齐撒出来,地面瞬间脏污不堪。
俩人都一瞬征然,黎也几乎呆住,没有反应,定定地看着一地狼籍,憋许久的珠泪无声夺眶。
靳邵懵了几秒,恢复理性,语气又那样恶劣:“我说,咱俩早玩完了。”压着疼痛故作决意地躺回去,“你要硬就他妈硬到底,老子这辈子也不想再见到你。”
晶莹悬挂在下巴,滑进脖颈,砸落混进饭菜里。
靳邵拉枕头躺下去,被子蒙过脑袋,一句话也不想再回。
完全看不清,视线糊成一圈,她擦得好用力,手心湿回袖口,怎么也擦不清明。动静把隔壁惊醒,帘子拉开一半,呆呆看着这边,出声询问,黎也说了声抱歉,找人来帮忙清理,去楼下重新打了一份饭。
医院里没人关照靳邵,做完一切,离开医院前,黎也最后拜托他的临床护士,叮嘱他把饭趁热吃完。
床上的人一直捂着被,只看见一点炸起的发尖尖,纹丝不动,黎也不知道他睡着没有,还是坐过去,埋头攥着指尖。
“我回北京了,你好好养病,好好吃饭,别偷着抽烟了。”良久,她沉沉提一口气叹出,温声:“你好好过,好好活。”
……
某病房里有个自杀倾向明显的男生,这个定论一出,不仅安排过心理检查、心理疏导、药物治疗,晚上病房都不能关门,时不时有人轻手轻脚晃进来。
这天很奇怪,夜里零点,隔壁床静悄悄,睡得可香,那个男生的床头还亮着手机光,走近一看,男生两眼通红肿胀,活像两颗圆滚滚的红樱桃!护士心惊问他怎么了,他闭口不言,摁灭手机,深深缩进被褥里。
大概是这辈子最难熬的一晚,不会再有之一了――黎也走后一直到零点,靳邵捧着手机在床上或坐或躺,翻来覆去,红着眼翻着一条条曾经的消息来往。
反复过目,再条条清除。
最后,一个删除键下去,不遗巨细,连人带消息,一丝不留。
……
桐城又下起了一阵延绵的苦雨。
这座常年潮湿闷热的小城淹进浓浊的迷雾里。
时间留下一些,大雨冲刷一些。
岁月荡然无存,荒寂悲凉。
第57章
黎也当晚就坐上了返程的列车。
她孑然一身, 兜里只有还能接上少许电的MP3,火车卧铺又冷又硬,她蜷起身子, 耳机里循环一曲鸟之诗, 眼睛盈满的潮润涌溢, 滑过鼻梁, 渗入另一只眼睛。
在耳机里的歌曲因为没电关机以前, 她努力让自己先一步坠进了梦里。
她最飘摇的两年, 像一件不断转手最终落进无人问津的角落里的货品。
只有他,他是她亲手抛弃的旧物。
也从那一天开始, 她清晰意识到某种彻底的别离,再无牵扯, 无纠葛,无爱恨,却深深扎进心里的别离。
大雁南去,季风以北。
这个地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她留不下什么,更带不走什么。
-
靳邵出院那天,连日继夜的大雨停歇,一碧无际,晴空万里。
没有通知任何人,他自己收拾了为数不多的衣服、日常用品, 缴清了住院费用, 一个人提着包袱, 在公交站台等半小时大巴, 回了家。
安然无事在空荡的屋中度过两天,周六天岗放学, 得知他出院的几个朋友聚起来,晚上大伙在老地方吃了顿夜宵,个个喝得脸颊红粉,兴高采烈,只有他坐在最显眼却最沉默的一边,一支又一支点着烟,像要把一直戒烟到出院的份儿都抽回来。
大家伙欢畅散场,临走前尚还计划着以后,谁买了新款游戏机,谁在暑假进厂狠狠暴富一笔,换了新篮球,手感忒棒,一口一个邵哥、邵哥,干过的最后一杯酒,大伙敬他一个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重回天岗,还是那个最靓眼的仔。
靳邵可算笑了,直接他妈的笑出眼泪来,酒意熏红了脸,浸湿了一片锦瑟年华,宏图大志。
新的周一,阳光仍然灿烂,校园朝气蓬勃,入眼尽是老实着好的校服,那天靳邵独一身的卫衣便服在众人调笑中走进学校,走去办公室坐了个把小时。
那天之后,消息飞速传播――高二五班那个黎也转走了,他们班靳邵,也退学了。
五班两个空位收走后,进出后门的路道变得宽敞通畅。离开的两个人给大家带来的印象都尤为深刻,一时半刻没有人忘记,没有人习惯,就连几科老师在改卷后作表扬对比时,偶尔也会脱口出黎也的名字,靳邵则是总让老师在批评睡觉开小差的人时,连名带姓一句“走了个靳邵,来了个xx是吧”。
时间却在往前走,不停地往前走,教室窗外更迭的春夏秋冬渐渐会替代所有人的关注,渐渐没人会想,离开的人为什么离开,离开的人都去哪儿了。
……
晃眼年末,各家着手筹备年节,外地打工的一波接一波回,返乡潮期间,火车站内人满为患。
几日过去,街上多了许多车辆、小孩儿、年轻精致的男女,各家好事也接踵而至,噼里啪啦的鞭炮响不停,大席小席吃不完。城头到城尾也是连日热闹,年货摊子红通通铺个满天满地,每家每户灿然一新。
除夕夜,桐城下了十几年来久违的一场暴雪,南方人都可稀罕,仿佛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天冷得要死人,大人牵着小孩儿都在外边儿晃,沿街彩灯铺张,热闹非凡。
街尾的废品站拉起帘张着灯,当天没啥生意,得年后啊,收些废年货、废装饰,这样家人团聚、其乐融融的雪夜里,当是早收摊早关门,这时候也没想到能进来个影只形单的稀客。
一个男生,长得很高,戴黑帽口罩,手插进宽厚的羽绒服衣兜里,摩托车停在店门外,不一会儿就覆满白絮,叫他不应,沉默了会,拉下口罩言简意赅地让带几只大纸箱,说跟他回趟家,收东西。
俩人抵达不远的一处歇业旅店,前后进出忙活,整整堆了一皮卡的箱子,大冬天给老哥累一头汗,半道停下擦汗,费解:“你这是要把家都给我收了?”
男生借休息当口抽一支烟,转头指了些体型大的器具:“帮我看看,哪些能卖,怎么卖。”
老哥夸张地哦哟了一声:“不住啦,要搬走?”
“嗯。”
“咋的啦?”
“卖了。”
“啥?”
燃红的烟头扔进雪地里,几秒间就熄灭,他叹口气,“房子。”
……
收拾得差不多,老哥累得前胸贴后背,看见他最后回身把前台柜下一叠又一叠厚厚的书装进即将带走的大袋子里,及时点了句:“书我这儿也收。”
他手顿住,没说啥,默默挑出来,最后只留了本侦探推理小说,盖在一个用厚布层层裹严实的东西上边。
老哥瞥到一眼,“什么东西裹那么严实呢?”
他不吭声。
送走老哥吭哧吭哧、满载而归的皮卡车,他手插兜站门外,像是被雪霜凝固了,抬起头,目光久久地望向茫无涯际的穹苍,雪化在皮肤表面,冰寒刺骨,满目弥蒙。
这场雪来得毫无预兆又扑天盖地,弹指之间便落满青堂瓦舍,让人心底不由得叹。
瞧啊,一场大雪,就能覆盖这一年里所有的生机勃勃,葱蔚洇润。
-
时间像是打上发条,不给人反应的机会,画面聚成片段飞速闪过,又是一年蝉鸣盛夏,高考落幕,暑期来临。
转学缘故,黎也以前的同学换过一批,却只是一年交集,走之前,她主动加进了毕业群。她冗长无趣的青春期,就好像有了点可以回首,可以寻找的痕迹。
提前开放的暑假,大家本能地释放压抑,凑成小队伍计划出国旅游,电子产品一键换新,女生们则在美甲美发、倩装扮饰里物色一圈。
黎也看着群里七搭八搭的唠扯,偶尔笑一笑,不参与进去,也有同学得知她与众不同的暑期安排后私信询问:【敏敏说你接了她弟弟的家教私活?真假的?!】
黎也:【嗯。】
同学:【你不跟我们去玩吗?高中苦了三年,放假还要继续苦?!是不是你们学神都喜欢榨干自我价值?!!】
黎也顺应玩笑:【嗯,喜欢。】
同学:【……】
同学:【果然,这就是我死下游的原因。下辈子我一定向你学习。】
那天正好高考出分,黎也结束工作打车到网吧,里头恰好激起欢庆氛围,几个查完分的高考生见人就抱,声泪俱下,请了一片儿的酒水饮料。
她的电脑屏幕在属于别人的欢呼声里跳出自己在本市名列前茅分数排名,愣了挺久的神儿,才松下一口气。
学习强度经历大幅度下降和断崖式上升,她调整状态再跟上进度已经不容易,又在遍地的金子里比谁更亮,怎么过来的已经记不起。
那几个高考生消停了一阵,坐进椅子里和同伴一起播电话发消息报喜。黎也的手机在掌心里反复摩挲、上下调转,她看着不远的满脸春色,点进电话簿翻一圈,选定框在几个名字间兜圈,停在“伟光同志”一栏,退出去,选择短信,手指在按键上走走停停,随着耳边的报喜电话挂断,手机屏最终摁灭。
她听到了许多声来自别人口中,对着别人的恭喜,才发觉自己连报喜都找不到人。
这年过得仓皇疾忙,几乎没有什么记忆点,不知不觉里,她的头发又长了,细皮筋扎不住,每天被忙碌充盈,不止是时间,似乎连她自己也在发条上转。
毕业群里炸翻天,组了几个庆祝的夜宵局,消息也问到她这里,她一边挨个婉拒,从包里拿出路上进便利店顺带的啤酒,想了想,兜里掏出一枚火机,啪嗒,明光锃亮的电脑屏幕前亮起一簇火苗。
这簇微小杳然的光亮无人在意,在停留短促的几秒后,被呼出的风带灭。
“毕业快乐。”
黎也最后这段仓促的,无风无浪、无喜无悲的高中时光,停在这声呢喃的轻语里,潦草收场。
时间淡化一切,很玄妙的说法,有些不用忘就飘飘然地在记忆里消散,有些却是潮湿沉重,死命也搬不离脑子。
她很早就意识到,离开是火车上的一天一夜,适应和习惯却是很长的戒断过程,到现在每次手机震动,她还会心悸地想到那个常常五句话只有一句重点的嗦精。也常常在梦里见到那座小城,每天都在下雨,没有一刻停歇的小城。
新手机号创建了新的Q.Q账号,所有联系人都与日俱新,旧号早就注销,大概是发现靳邵把她删了之后,那天她发了什么来着,不记得,好像喝了酒――她常以此疏解压力,因为酒量差,不用喝得很胀就能麻木神经,然后也总要发点神经。
她可能还是喝多了,从不参与讨论的人,忽然跑群里回了几条聊到她的调侃话。
大家聊着聊着话题走偏,散伙饭吃过了,延续到现在,谁都有点犯愁,特别出了分儿,无缘梦中情校准备复读,或是成功上岸、出国留学,终归天各一方,又开始在凑留本地的一批,以后苟富贵勿相忘。确实,重点班出人才,变相的社会人脉资源。
聊到这,黎也就放一边了,趴着缓了会儿神,突然惊坐起来,有什么冲劲,电脑切进另一网页。现在图方便,所有密码都以银行卡为中心统一,但论坛是以前玩的,密码一直没改,每次登陆都要想一下,稀奇,酒精上头,家里的狗一天没喂粮都忘得干净,密码刷刷就打上去了。
回到北京,她连网吧都是头一回进,划着板块页面竟有种久别重逢的感慨和生疏,以至于划着划着就跳去搜索栏打字:天涯社区要怎么找以前的回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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