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魂草不属于悬圃园中的灵植,并不在莳花仙们需要背记的灵植谱上,暮霜所知道的关于附魂草的信息皆来自于春辰神君。
春辰神君只交代过她培育附魂草需要注意的事项, 别的他不说,暮霜便也无从知晓了。
重烛听她说完, 眉头几乎拧成一个结,不悦道:“神识出自于魂,只你日日温养,那草籽不就相当于是吸食你一个人的魂力长成的?”
难怪以魂识认主的木雕会将带有那株附魂草的雉鸡精也认作主人。
这之后,暮霜又梦到过几次锦施,看到她一个人在落尘渊里游荡,一开始她还不甘心地想要重返三重天,被打落数次后,她似乎终于死心了。
落尘渊里终日阴霾笼罩,不见天光,这里都是弃置物,没有灵气,只有弥漫的浊气,和浓得化不开的幽怨之气,风声从灰暗的废山之间穿过,都像是呜咽哭啼。
时不时还有上重天投下的废弃物,掉落下来时砸出惊天的震响,尘埃横扫,常常会将堆积成山的垃圾震塌,锦施在落尘渊下来回奔逃,有好几次都险些被倒塌的垃圾掩埋。
即便能躲开上重天新弃下的废物,避开倒塌的垃圾,落尘渊中还有沉积已久的弃物生出的怨灵,这些怨灵影子一样藏在阴翳里,憎恨一切从它面前走过的活物,冷不丁地便会窜出来,狠狠咬你一口。
锦施身上的仙气,是它们最恨的存在,她就像是一个活靶子,被无数隐藏在暗处的怨灵当做了泄愤的对象,时时刻刻都被窥探着。
上一次来时,她根本没有遇上过这些,她不知道,落尘渊原来是这么恐怖的地方。
——为什么要丢掉我,我的笔尖还能写字,我的炉火还能炼丹,我的瓶身裂了,那也是你不小心打裂的,为什么被丢弃的是我……
这里四处都是这样哀怨的诘问,潮水一样永不停歇地灌入她的耳中,锦施就算堵住耳朵也无济于事,她如同过街老鼠一般在废山之间四处逃窜,一边喃喃地反驳,“不是我丢弃你们的,不是我,不是我啊……”
因为附魂草,暮霜的魂识总是被拽过去,使得她夜夜都难以安眠,到后来,就算白日里,说着说着话,也会突然闷头倒下去。
桑莲从巫医谷回了天山,给她配了安神的丹药,甚至用上了隔断六识的熏香,可都无济于事。
暮霜又一次突然陷入沉眠,这一次重烛唤了许久都没有将她唤醒,桑莲束手无策,忧虑道:“再这样下去,也许下一次,下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魂识可能就会回不来了。”
重烛一把抓起他的领子,怒道:“你们巫医谷就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固定住她的魂魄?”
桑莲被他周身溢出的魔气吓了一跳,苦着脸道:“我倒是想用些极端点的方法,但那附魂草对她的作用太强,如果我强行禁锢她的魂,这就像是拔河一样,很有可能将她的魂魄撕裂,这样也没关系吗?”
重烛一把将他甩开,冷着脸回眸看向躺在床上的人。
桑莲抚了抚自己襟口,叹气道:“这世上绝没有无解的东西,我们只是被动在关于它的信息实在太少了。”
重烛蹙眉沉思了片刻,拂袖往外走去,“看顾好她,我去给你找附魂草的资料。”
他去了魔军的军营,打算派出人去,寻找三千年前的虞山旧址,司墨听闻此事,闯入帐中来,问道:“你想找虞山剑尊做什么?”
重烛没搭理他,司墨追在他身后说道:“我知道一点关于他的事,但你得先告诉我为什么要找他。”
重烛终于停下脚步,他将暮霜的情况简单说了,最后道,“所以,我得尽快找到能克制附魂草的方法。”
司墨听说事关暮霜,当下也不再隐瞒,立即将他所知道的都和盘托出,“虞山自那位剑尊死后就封山了,现在不知隐没到了何处,你想要找虞山,就得先找一个来剑宗的嫡系才行。”
重烛疑惑道:“来剑宗?”
司墨点点头,“我也是当年去来剑宗交流学习时听说的,来剑宗的开派祖师出身自虞山,据说是那位剑尊的师弟,师兄弟两个喜欢上同一个女子,因此生出分歧,后来那女子嫁给了师兄,师弟便从虞山出走,创建了来剑宗。”
这些掺杂了爱恨纠葛的小道消息,司墨最是感兴趣,恒越宗和来剑宗两派交流期间,他可没少挖掘来剑宗的这些秘闻。
“最后,那女子不知怎么死在了虞山剑尊手下,师兄弟反目成仇,在虞山大战一场,,来剑宗的祖师爷杀了师兄,封锁了虞山,但来剑宗一脉发源自虞山,只有嫡传的剑意才能找到虞山打开封山之阵。”
司墨说完之后,补充道:“这些我也只是听说,并不知道真假,如果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也可以试试,就是来剑宗和魔门水火不容,要想去找个嫡传弟子来,也许有些麻烦。”
重烛领着魔军在恒越宗的那一场大战,使得正魔两道的关系越发尖锐,重烛杀了余溪山河恒越宗的掌门,又屠杀了几名长老,唯独放过了司墨和他爷爷。
正道修士早就将司墨打作叛徒,但司墨这人很乐观,只要能活着,名声算个鸡毛掸子。
“来剑宗的嫡传弟子?”重烛沉吟道,“天山的地牢里倒是有一个。”
第44章
暮霜其实听到了重烛和桑莲的话音, 但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她的魂魄困在那一株附魂草里,好像与自己的身体分割开了, 只剩下一点微末的联系。
附魂草寄生在锦施的灵台里, 而她被困在附魂草内,只能被迫接受着锦施的所有情绪, 她满腔的不甘和愤恨源源不断地渗入附魂草中, 将这一株三叶兰草滋养得越发浓绿茁壮。
暮霜当初是用爱浇灌的它, 锦施现在便是用恨在浇灌它, 她的恨意从叶片上渗透进来, 沸水一样煎熬着附魂草里的魂魄,直往暮霜的心里钻。
她哭,催使着暮霜也要同她一起哭, 她恨,催使着暮霜也要同她一起恨。
锦施躲在一处废山脚下,倚靠着一墩废弃的神兽雕塑,哭了很久,暮霜一直能听见她的哭声,听见她的咒骂,才知道锦施原来这么憎恨她。
她觉得不解,她自认从未对锦施做过什么不好的事,反倒是她曾威逼利诱自己替她顶罪,到最后,被憎恨的人反倒成了自己。
若是以前,暮霜定会为此感到惶恐不安, 反省自己是否有哪里做的不对,但是现在, 她不会了。
就像重烛以前告诉过她的那样,这世上就是会有无缘无故的恶意,当你试图去探究为何时,便也主动陷进了对方的恶意里。
如果总想着去讨好别人,甚至去讨好一个厌憎你的人,那么最终受委屈者,都只会是你自己。
而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值得你委屈自己。
暮霜并不想被别人的爱恨所裹挟,不想去探究这恨意是因为什么,是源自何处,也不想去反省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才会招来她的恨意,她陷在源源不断渗入进来的恨意里,始终保持着清醒。
锦施憎恨她,那便由她恨去吧。
春神殿,百花宫,春辰神君挥退了宫中的所有仙娥,独自一人坐在殿中,托腮盯着荷花缸里漂浮的那一朵白花,但那花并不是荷花,它无枝无叶,无根无凭,却盛放得极为娇艳。
正是那株附魂草的花,此时此刻,花蕾的中心隐约可见一道窈窕的身影。
锦施从一开始便对那只小雀仙抱有成见,从最初逼人顶罪害怕被揭穿的心虚,到后来的嫉恨,再到现在被打进落尘渊永世不得翻身,她将一切的罪因皆归咎到了那只小雀仙身上。
这样强烈的不甘和怨恨,春辰神君原以为,应该很容易侵蚀入那性子怯懦的小雀仙心里才是,可令他没想到是,被如此强烈的恨意包裹,那小雀仙竟全然不为所动。
他原想让小雀仙亲自动手杀了重烛,现在看来,这小雀仙难以受仇恨懵逼,无法为他所控,这个法子是行不通了。
春辰等了些时间,渐渐有些不耐烦了,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拖得越久,便越容易生变。
他将魂花收入袖中,从春神殿中出来,避开天界的守卫,独自下了落尘渊中,在一座废山脚下找到了锦施。
废山脚下的阴霾被一道温和的神力拂开,四周叫嚣的怨灵也霎时寂阒无声,锦施耳边难得一片清静,茫然地抬起头来,便正正对上春辰神君含笑的眼眸。
“神、神君?”锦施愣了好一会儿,才猛地反应过来,扑过去跪在他脚边,泣道,“求神君救我,我不想待在这里。”
春辰俯身将她扶起来,轻轻掸去她肩上的一片污渍,怜惜道:“锦施仙子憔悴了许多。”
锦施听着他关切的语气,方才止住不久的眼泪又落下来,祈求道:“春辰神君能不能替我向司刑求求情,我不想永远被关在这落尘渊里,哪怕判我到别的地方,受其他的处罚,我也愿意。”
春辰闻言,为难地摇了摇头,“司刑的判书一出,便是尘埃落定,无法改变。”
锦施眼中的最后一丝希望破灭,颓然地滑坐到地上,喃喃道:“要我一辈子待在这里,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春辰蹲下身,柔声宽慰道:“一切还未到穷途末路之时,仙子怎可如此自暴自弃?”
“没到穷途末路?”锦施绝望地笑了一声,“我还有别的出路吗?”
春辰从袖中取出那一朵白色的魂花,锦施一见那花中的身影,立时直起身来,死死盯着她,从牙缝中吐出那个讨厌的名字,“暮霜……”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也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拨乱反正,助仙子离开这里了。”春辰盯着她的眼睛说道。
他的语气温和从容,令锦施心中又生出希望的火花来,追问道:“什么办法?”
春辰道:“仙子还记得我送你的那一株附魂草么?我手里这朵便是它的花,花中有了那小雀仙的影子,说明她的魂魄此时此刻已经被吸入了附魂草内,她的身体便是一具空壳。”
锦施随着他的话音渐渐睁大眼睛,懂了其中的意思,惊愕道:“你要我夺了她的身体?”
“以魂易魂,从此之后,你得自由,她替你在这落尘渊下受苦。”
春辰神君说这话的时候,面上始终带着温良无害的微笑,口气听上去就像是他从前谈论悬圃园中的花草一样平常,锦施看着他的笑,内心渐渐生出了一些毛骨悚然的感觉,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怕了。
锦施吞了下唾沫,嗓子眼干涩的厉害,挤出一句怀疑的问话来,“真的是表哥托你来关照我的吗?”
春辰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这么问,轻轻地“啊”了一声,随后笑意更深,“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仙子只需明白,我是来帮你脱离苦境的就行。”
他真的是来帮她的吗?如果在离燕谷时,没有遇到春辰神君,她可能早就知难而退了。
他是来帮她的,还是只把她当做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来达成他想要的目的?
春辰见她垂首不语,抬手挥了一下,半空中立时浮出一幅画面来,乃是雉妖夫人被囚在天山地牢里,日日受拔毛割肉的酷刑。
锦施听着母亲的惨叫,双眼通红,春辰蹲在她身边,靠近了她几分,循循善诱道:“你的母亲为了你日日皆要受到重烛的酷刑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当真忍心就这么弃她不顾?”
“就算你能忍心,重烛此人睚眦必报,待他归位之后,又怎么可能放你在此苟活?天帝素来喜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讲究息事宁人,不仅是你,恐怕就连卯日星君怕也是要受你牵连,被推出去平息他的怒火。”
“锦施仙子,为了你,为了你的母亲,为了处处都为你着想的表哥,你没有别的选择了。”
锦施不住摇头,“就算我占了她的身体,重烛也会认出我来的,他会立即杀了我!”
春辰笑了笑,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一派轻松道:“那你先杀了他便是,我说过了,我会帮你的。”
不行。
不行。
不行。
暮霜听到了他们的所有对话,试图挣脱附魂草的束缚,回到自己身体里,春辰从掌上的魂花里看到她的状态,缓慢地和收拢五指,魂花的花瓣一片片合拢,包裹成一个花苞,消失不见。
锦施被他说服了,到了现在,她的确已别无选择,要么永囚此地,要么铤而走险。
她不知道春辰神君做了什么,只觉得灵台里的附魂草陡然发出光来,像是一片片舒展开的花瓣,在那光中她似乎看到了暮霜的身影,她们的魂魄在附魂草中对换,被送入对方的身体里。
暮霜猛然醒过来,一睁眼便看到春辰神君的面容,她悚然一惊,立即从他怀里退开,抬手往自己脸上摸去。
春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确认身体的举动,笑了笑,说道:“暮霜仙子,好久不见。”
暮霜转头瞪向他,她每回见到春辰神君,都很开心,这是第一次她不想见到他那副伪善的面孔,愤怒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春辰站起身来,转头望了望四周,缓声道,“仙子三百多年前飞升之时,应当也经历过那一次神魔之战吧?魔族大举入侵天界,魔气侵蚀了整个三重天悬圃园,烧杀抢掠,毁了天宫无数洞天福地,我都记不清有多少仙神死在那位魔界太子手里了,我的徒儿,我的挚友,都死在他手下,本君身为天界神君,想杀他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暮霜的确经历过,重烛带着魔族大军从悬圃园中经过,浓郁的魔气腐蚀了大片花草,神魔之战的战场在三重天之上,暮霜这样的小仙子,毫不起眼,她躲在悬圃园里,有幸逃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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