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烛双臂被反噬的剑气绞得鲜血淋漓,闷哼一声,禁不住倒退数步,偏头吐出一口鲜血。
“重烛!”
重烛眩晕了片刻,恍惚听到了暮霜担忧的喊声,她从床上翻身起来,扑过来接住了跌倒的他。
原来她根本没有睡着。
重烛跌入柔软的怀抱中,她身上熟悉的气息随着呼吸进入感官,她惊慌地喊着他的名字,手足无措地接他口中不断溢出的鲜血,看见他手臂上的伤,表情看上去比他还要痛。
心底叫嚣的声音短暂地消散了片刻,那控制住他的沸腾的杀意,也短暂地平息下来。
斩苍剑摔落在地上,剑身上那道与剑铭交织在一起的血色铭文依然亮着,重烛想起来,这道铭文是他取自己的血,一点一点刻进斩苍的剑铭之中的。
不,应该说是人间的那个他。
他把护心鳞给她,叮嘱她远离自己,在斩苍剑铭中刻下就算反噬主人也不能伤害她的铭文,全都是为了如果有一天,他因为魔心而变得面目全非时,能够护住她。
他的护心鳞,他的斩苍剑,都没有背叛他,而是遵从了他另一颗心的意愿。
他好像又听到了细微的,碎裂的声响。
魔心上的裂痕又崩出几道,不断地扩散开,裂出蛛网似的痕迹,与此同时,有什么慢慢浸润进了他麻木干涸的心里。
重烛又感觉到了痛,比在树影下听她说不再喜欢他时,还要痛苦。
就和他堕入红尘,魔心沉眠,胸腔里长出血肉,初生凡心时,一样痛苦。
“痛啊,痛就对了,生出血肉的心脏就是会痛。”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响起,重烛眼前的光暗下去,意识被拖入黑暗深处,再睁眼时,他已身处在一片远古的荒原之上。
天地黄沙漫漫,重烛头上盘缠着一座大山一样的躯体,他仰头看不见它的全貌,只能看到躯体上和自己身上相似的鳞片。
重烛从那躯体之下钻出去,退出去好远,才得以勉强找到它的头部,看清它的部分形貌。
大约是血脉相连,看清它的瞬间,重烛便认出了它来。
“烛龙?”重烛仰头望了望四面,“这里是烛龙墓?方才是你在跟我说话?”
烛龙的尸骸静静地匍匐在那里,早已死去了千千万万年,风从它身上拂过,能卷起一片风化的骨灰,根本无法回应他,也不可能回应他。
重烛心有所感,低下头来,在烛龙尸骸底下,看到蠕动的影子。
那影子慢慢从地面浮出,竖立起半身,有着与烛龙相似的头颅和五爪,说道:“你看,只要是血肉生的心脏,总会有衰老死亡的一天,就连烛龙都不能幸免,而生为它影子的我却还活着,长长久久地活着,与这天地同寿。”
重烛扬首望着那比山还高的烛龙影,“一直在我心底叫嚣着杀戮的声音,也是你?”
烛龙影颔下头颅,明明看不见眼睛,重烛却能感觉到它的注视。
它扭动影子,展露出身躯上一段明显凹陷下去的部分,说道:“孩子,你们是我割下自己身躯,创造出来的,我当然不忍见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误入歧途。”
一阵风拂过,吹得地面砂砾哗哗作响,骨沙底下又露出一些龙身残骸来,这些残躯与烛龙相比,要小得多,每一条残骸之中,都抱着一颗破裂的魔心。
重烛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父亲的身影,他的骸骨半埋在砂砾中,胸腔里那颗魔心裂痕斑斑,失去了所有魔力,成了一颗毫无价值的顽石。
烛龙影叹道:“我当初看着女娲造人,她造人那么容易,而我想要创造出一颗魔心,却这么困难,你们偏偏还不懂得珍惜。”
烛龙陨落,它的影子脱离不了残躯,也只能随着它千万年地葬身在这片墓地里,终一日,烛龙影忍受不住寂寞,割下自己一部分影子,创造出了一条与自己相似的魔龙。
魔龙出世,强大的魔力吸引来天地之间的魑魅魍魉,聚集而成魔界。
烛龙影自己便没有心,它创造的魔龙自然也没有心,所谓的魔心不过是一颗贮存魔力的石头,魔心里生出血肉,便意味着,衰老,死亡,即便再如何强大也逃脱不了。
就和烛龙一样。
烛龙影伏低身躯,向他张开五爪,说道:“孩子,你会痛,是因为你病了,你过来,让我帮你修复魔心,你就不会再感觉到痛了。”
第58章
重烛身上像是有流不完的血, 不断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低鸣,皮肤上浮出了墨色的鳞片,魔雾聚集在他身下, 一条粗壮的龙尾撕裂衣衫, 从他身下蔓延出来。
他痛得在地上翻滚,尾巴甩动, 魔气在屋子里肆虐, 将屋里的桌椅摆置砸得四分五裂, 强健的尾巴砸到墙上, 墙壁立即崩裂出数道裂纹, 哗啦一声,垮塌下去大半。
重烛的忍耐度其实很高,以前就算受再严重的伤, 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痛苦过。
“重烛,重烛你醒醒,你不要吓我……”暮霜一边躲着他的尾巴,一边想要抱起他,将他拖出快要倒塌的屋舍。
躁动的蛇影在梁柱之间四处乱窜,房梁频繁发出断裂的咿呀作响,溅起尘埃漫天,这一间屋舍不堪重负,终于轰隆一声,在龙尾的摧残下倒塌。
捆束燕歌的影子不断流散开,再也绑不住她,燕歌挣脱束缚, 重获自由,慌忙从自己那间还算完好的屋子里跑出来, 一眼便看到断壁之下闪烁的灵光。
暮霜抬手结印,用灵力撑起一道屏障,挡住倒塌的房梁,没有让一块砖石砸到重烛身上,她伸出另一只手想要去拽他,却不小心被他的尾巴扫中,从倒塌的屋脊下被甩出来。
燕歌眼见此景,立即冲上前去,及时接住了她,见她满身的血,心悬到了嗓子眼,上下摸索道:“霜霜,你没事吧?哪里受伤了?”
没有了灵力支撑,屋子彻底塌陷,重烛的身影被掩埋入尘埃底下,暮霜完全顾不上回应她,回身想要钻回废墟底下。
燕歌看了一眼那处塌陷的房屋,咬了咬牙,追上去一把将她拉回来,径直往院外拖去,说道:“那点动静伤不了尊上,你趁着这个机会,快点离开!”
暮霜一把抓住院门门框,“不行,重烛、重烛他受了很重的伤……”
“他是来杀你的!”燕歌一声大喝打断了她的话,转过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说道,“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尊上和我记忆中那个人完全不一样了,如果是从前的他,绝无可能将剑指向你。”
暮霜没有说话,只抓在门框上的手指,收紧了几分,她知道他想要杀她,她早就从他的心声中听到了。
今夜,她没有睡,白日里看见的血让她辗转反侧,根本无法入眠。
从他踏入这个院子时,她就知道了。
“我会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留住你,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留下你竟然是为了杀你。”燕歌气愤道,“现在的尊上一看就是脑子有病,他如果真的杀了你,等他脑子清醒过来,一定会后悔的!他在人间的那些年,为了你寻寻觅觅,被一点毫末的希望牵着到处跑,无数次被关于你的消息诱入陷阱,哪怕经历九死一生,下一次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踏入同样的陷阱,一直都活在没有保护好你的愧疚当中。”
“你难道想让他清醒过来后,又重新回到那样的日子里?让他活在亲手杀了你的痛苦中?”
暮霜扒在门上的手指松开了,燕歌说得对,她的存在只会动摇他的魔心,令他继续痛苦,她不希望他们最终走到他父母那样的结局。
燕歌见她松动,趁此机会抱住她,背上展开一双阔大的羽翼,腾空而起,往天边那一条明晰的分界线飞去,“你回去吧,回天上去,等尊上清醒过来,他会去跪求你原谅的。”
暮霜低头望着下方的宅院,直到它被夜色吞没,再也看不见,呢喃道:“他也许永远也不会清醒了。”
燕歌沉默了片刻,回道:“那就像你白天说的那样,永远也别和他和好了,霜霜,把他忘了,好好当你的小仙子去。”
燕歌将暮霜送去了两界相交的界壁,看她的身影隐没进界壁之中消失不见,才振翅飞回,重新回了那座院落。
玄清还在尊上身边呢,她不能一个人逃走,就算真的被炖了,她也要和哥哥炖在一起,炖一锅龙凤汤,他们从一个窝里出生,也在一个锅里死去,这样也挺好。
如果没有重烛,她兴许就只是山林中一只普通的鹰,早就死得骨头都化成灰了,能开灵窍,能修炼化形,能活这么多年,早就知足了。
废墟底下的震鸣声响了许久,直到天边露出一线朝光,塌陷的房屋底下才轰隆一声巨响,砖瓦梁木飞溅开来,一个人影从那烟尘之中走出来。
重烛身上的血污被魔气涤荡干净了,出来时除了面色有些苍白,倒并不显得狼狈,他方一走出来,便看到那个跪在院门口的人,在她的身侧,还放着一个炖汤的瓦罐。
燕歌叩首,伏在地上,没敢抬头看他,在重烛开口之前,先行认错道:“燕歌辜负了尊上所托,没能留下她,尊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绝无怨言。”
重烛仰头往天边那一条界线看了一眼,沉默着没有任何反应。
天色渐明,魔气往回沉淀,界壁之处有薄薄的云雾淌下来,那云雾越来越浓,宛如雪白的瀑布从天坠落。
燕歌伏在地上一动没动,隔了许久才听到轻微的脚步声缓缓朝她走来,每一步都像是生命倒计时的鼓点,她紧闭上眼,做好了血溅当场的准备,但那脚步声却只是从她旁边擦身而过了,撩起一缕带着血腥味的微风。
“滚回你的人间去。”
冷漠的声音飘来耳边,燕歌蓦地直起身来,回头望去,已不见重烛的身影。
燕歌在地上坐了一会儿,起身砸了瓦罐,摸出腰间的传音玉,抹亮那里面唯一的一道符光,问道:“玄清,你能从无垠山逃出来吗?”
玄清道:“燕歌,你能走就走吧,我想留下来。”
燕歌看着地上碎裂的瓦罐,尊上没有杀她,那应该也不会杀了玄清吧?但现在的尊上,喜怒实在太过无常了,这让她很不安,可偏偏玄清还对这样的尊上抱有期待。
因为玄清,燕歌犹豫不定,不知道究竟是该留下,还是干脆就这么逃回人间算了。
她在边镇徘徊,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一片云瀑之下,界壁下的这一片地界灵魔二气此消彼长,交替频繁,不论是灵植还是魔植,都难以生长,到处都是光秃秃的山石。
燕歌修习魔道,白天的时候其实也不喜欢这个地方,她挥了挥弥漫的灵雾,转身想要离开,隐约间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呼,“燕歌?”
燕歌脚步顿住,疑惑回头张望,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她转身走出几步,又听见一声更加清晰的喊声,“燕歌。”
她立即回头,转着眼珠在浓郁的雾气中寻找,“暮霜?”
灵雾深处,一块大约是山石的阴影后,有人影晃动,很快走了出来,这不是暮霜又是谁呢?
燕歌当即气怒道:“你怎么还没走?”
暮霜走出灵雾,神情惶然,“我回不去了。”
她被那两界相交,如天河一样宽阔的界壁挡在了外面,无她尝试过许多次,差点将翅膀都要折断了,都无法跨越这一道界壁,到达另一端。
燕歌急道:“为什么?你不是天界的仙子吗,你的羽衣被偷了?”她还记得当初在人间遇见的那个仙族雉鸡,羽衣一披就逃回了天上,连尊上都没能拦住她。
暮霜并没有将自己的羽衣外化,她的羽衣在本体之上,藏在山雀毛绒绒的背羽之中,除非将她扒光了毛,才能被偷走。
有羽衣在身,她却回不去天界,暮霜一开始也很不解,直到一次次被那界壁挡下,坠回魔域之中,不断地失败让她内息不稳,她闭目内窥形躯,才知晓了缘由。
暮霜直到现在都还没从那种惊愕回过神来,眼神中透出不知如何是好的彷徨,说道:“我肚子里有一颗蛋,是我和重烛的,大概因为这样,它不被天界容纳,所以我也回不去了。”
燕歌瞪大眼睛,表情一片空白。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燕歌才抬手拍了拍脑门,脑筋快要打成一个死结,难以置信道:“到底怎么回事,尊上都要杀你了,你怎么还能怀上他的蛋?!”
暮霜摇了摇头,“不是现在的重烛,是在人间的时候。”
人间虽过去了许多年,但仙魔两界也不过只过去了三个月,鸟族的体质有些许奇异之处,体内有一种器官能贮存元阳,交尾的时候,不会立刻受孕,直到腹中生出卵来,才会完成后续的受孕。
这段时间,她有灵气滋养,又被投喂得很好,就连消减下去的体重都重新涨了回来,暮霜肚子里那颗蛋,还是软的,还没能形成坚硬的外壳,才受孕不久。
“那你现在,要回去无垠山吗?”燕歌问道。
暮霜立即摇头,“不回去,不能回去。”这颗蛋是人间那个拥有凡心的重烛想要的,现在这个有着坚硬魔心的重烛,是不会在意这颗蛋的。
燕歌舒了口气,揽住她道:“那你跟我回人间吧。”
第59章
春日多雨, 雾隐山的雾气又浓厚了几分,只有正午时才能见到几缕太阳光,重烛吸收完了那五毒酒的毒性药气, 顶开酒罐的盖封, 从罐子里钻出来。
漆黑的小蛇身上还淌着水淋淋的酒液,让它一身鳞片更加乌黑光亮, 在斜射入窗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它落地抖去身上的水珠, 蛇身竖立起来, 化作了一个身量修长的少年郎。
院子里静悄悄的, 只有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从院里葡萄藤上传来, 重烛已经习惯了每次从酒罐中出来,都会率先看到一张等待他的笑颜,今日却不见, 心中顿时有些不舒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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