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跟在重烛身边时,三百年的时光,她实力见长,心智却还像个小女孩一样,莽撞冲动,天王老子来了,她都敢去招惹一下,因为知道身后有人替她兜底。
但这百年的时间里,时移世易,现在的人间是正道为首,天山又重回了正道掌控之中,魔宫早已不复存在,魔道没有强权之人聚集人心,魔修们一片散沙。
她和玄清作为魔头的遗属,成了被正道仙门集中痛打的落水狗,经历了许多磨难,消磨了从前的锐气,自然也成长了许多。
燕歌最后收揽了一批魔修,据山为王,也算有一片属于自己的领地,玄清从小就没有什么大志向,当年跟随在重烛身边,为他管理魔宫事务,现在亦跟随在燕歌身边,为她管理内务。
燕歌抱怨道:“哥哥唠叨得要死,也不知道尊上当年是怎么忍受得了他的。”
暮霜回想了一下,“玄清大人在他身边时,其实话不是很多。”她说到此处,笑起来,“可能因为他身边还有一个话更多的医仙吧,若玄清再唠叨一点,重烛两只耳朵都要嗡嗡叫了。”
“也是,哥哥的话还是比不过桑莲的。”提起桑莲,燕歌便又说了说他的近况,托着腮道,“巫医谷依附到了正道一边,桑莲现在才是真的成了名满天下的医仙,不管走哪都有一堆人簇拥着,他老跟我们说,早知道就该早点投效正道去,比跟在尊上身边的日子舒服多了。”
“我就笑话他,若是早点投靠过去,他早就被尊上打成哈巴狗了,正道不就是仗着他不在了,才这么嚣张么?”
“我们被追杀得最狼狈的那几年,全靠桑莲从正道薅一堆仙草灵药来,炼成救命的丹丸,偷偷接济给我们。”
“后来,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常年都只能待在仙盟里面,我们就很难再见到他了。”说到仙盟,燕歌的话题自然而然又衍生出来一堆,解释道,“当年趁着魔道内乱,自顾不暇,四大宗门便牵头成立了仙盟,聚合正道之势,如今仙盟势大,四大宗门为了在仙盟多挣一点管理权限,也明争暗斗,好不热闹。”
红尘中的人如蜉蝣,可人间的日子,比死水一般的仙魔两界热闹多了,燕歌有无数的话想跟她说,揽着她的腰不放。
暮霜认真听着,待她说完了,才好奇问道:“玄清大人没和你一起来吗?”
燕歌眸光闪了闪,避开了她的眼睛,看向脚边一丛艳丽的蘑菇,说道:“他一直就很黏尊上,从小就跟尊上的小尾巴似的,现在也跟在他身边,哪里舍得出来找你。”
暮霜怔然道:“你们见过重烛了?”
“嗯。”燕歌应了一声,先前还滔滔不绝,现在一下没了话说。
她被放飞出来时,那个曾经半夜起来到处给他们找虫子吃,磕磕绊绊将他们养大,教他们如何修炼,忧虑他们不开灵窍很快就会死的人,如今冷冰冰地说,如果她完不成任务,就把玄清剁碎了,和她一起塞进陶罐里,煲成一锅龙凤汤。
重烛以前生气时,也会这么吓唬他们,但仅仅只是吓唬,从没有如此杀意昭然过。
燕歌知道,这一次,他不是在吓唬她。
仙魔两界的界壁近在眼前,燕歌从始至终都不敢松开暮霜的手,埋头靠在她肩膀上,低声道:“霜霜,我和哥哥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们,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你可以留下再多陪陪我吗?”
界壁之下有一座魔族重镇,掌管着这一处魔域的出入口,重烛若不想她离开,直接派人守在出入口,将她打回就行,但他偏偏不这样做,要派燕歌来这样挽留她。
不得不说,这个方法确实很奏效,若是直接打回,暮霜就算是撞破头也一定要强闯,但现在被燕歌挽着胳膊恳求,她却无论如何也拒绝不了。
暮霜仰头望向那一条天魔两界的分界线,终究还是心软地应承了下来,但她并不想再回去无垠山魔宫里,便和燕歌一起,留在了界壁下的那一座边镇里。
燕歌将她引进一座小院,院墙上布置有完善的防御法阵,屋里家具物什一应俱全,有着明显生活过的痕迹。
暮霜打量着四周,问道:“你之前便住在这里?”
燕歌点点头,她和玄清被抓来魔界,只见了重烛一面,她就被丢来此地,已经在这里等候了将近十日,脖子都快要张望成天鹅颈了。
她拉着暮霜到处转悠,说道:“怎么样?这座院子在这个边镇上已经算很不错的了,保管能让你住得舒服。”
这处边镇位于魔域边缘,又和天界交汇,入夜后,魔气会往天界升腾,白昼里,魔气敛入地下,天界的灵气便会透过界壁,汇成一片灵岚瀑布,从天界一端流淌过来,太过浓厚的灵气会压制魔气,并不受魔族人的喜欢。
以至于,在这座边镇上,白日的时候大多关门闭户,十分冷清,到了夜里,才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暮霜与镇上魔族人的作息正好相反,燕歌这座宅院也在靠近界壁的偏僻之地,有效地避免了许多冲突。
当然,有重烛待在一旁暗暗窥伺,也没人敢不要命地闯来这座偏僻小院里找死,是以,暮霜和燕歌住在这里的一段时间,竟格外地祥和安宁。
从天界流淌过来的灵气滋养了暮霜的仙体,她法相之上黯淡的羽毛也终于恢复了一点往日的光亮,面色也红润了许多。
为了将她重新养得香香的,燕歌每天都会做一大堆的美味佳肴投喂给她,暮霜身体渐好,这一日,她便提前了一点从灵岚瀑布中出来,刚回到小院,便见得几道身影从院子里急匆匆地遁逃走。
她快步奔入厨房,只见燕歌装模作样地拎着铲子,一边被锅里的油烫得嗷嗷叫,一边心虚得眼神乱闪,问道:“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别在这里站着,先回屋里坐一会儿,饭菜马上就好。”
暮霜舀了一瓢水泼灭膛里的火,将她从那冒着滚滚浓烟快要燃起来的锅灶边拽开,无奈道:“不用装了,我知道你不会做饭。”
燕歌一下瞪大眼睛,立即丢了锅铲,“我就说我装不像嘛,这玩意儿比打仗都难,让玄清来做还差不多。”
暮霜仔细查看她手背上的烫伤,将她拉进屋里给她上药,“每日的饭菜,是重烛让人送过来的?”
“嗯。”燕歌低头打量了一番她的表情,她不知道他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重烛之前那样森冷地威胁她,要她留下暮霜,可她想尽办法把人留下了,他偏又一次都不曾出现过。
这么冷战下去,也不是办法。
燕歌踌躇良久,终于忍不住问道:“霜霜,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和好啊?”
暮霜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帮她擦好药,吹了吹烫红的手背,若无其事地说道:“我们不会再和好了。”
“为什么?”燕歌大为不解,难以置信道,“你不喜欢尊上了?”
暮霜将药罐收捡起来,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朝着院外的某一个方向看去,说道:“嗯,不喜欢了。”
明明无风,那里的树影却猛地晃动了一瞬,很快又静止下来。
燕歌倏然一惊,立即飞身追至院外,朝着那一处树影底下探去,喝道:“什么人?”
暮霜坐在屋里没动,她知道方才在那里的人是谁,她和重烛那一点微末的心海交融还没有完全断开,每当他靠近时,她心海里那一汪乌水,都会轻轻地荡出涟漪。
住在这里的这段时间,她一直都能隐约感觉到他的存在。
有时隔得很远,有时,仿佛就在她的睡榻旁边。
燕歌很快便回来了,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根沾血的草叶,蹙眉道:“方才果真有人在外面窥伺我们,不知道是不是边镇上的魔族,该不会是在打你的主意吧?我……”
她的话音被突然握来手上的力道打断,暮霜根本听不进她说了什么,眼睛紧紧盯着那片沾血的草叶,紧张道:“他流血了?”
“啊?”燕歌一愣,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里的草叶,没反应过来,“谁流血了?你说这个吗?”
暮霜回过神来,强迫自己放开她的手,转开视线不去看那草叶 ,摇头道:“没什么,我还以为是你受伤了。”
“我没事,我出去的时候,那人早跑了,根本没交上手。”燕歌把草叶丢到地上,走过去抱住她,“霜霜,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所以,你再多陪我住一段时间好不好?”
暮霜余光还是忍不住往那草叶上睨,犹豫地点头道:“好吧。”
第57章
是夜, 灵气衰微,魔气上浮,白日里蛰伏的牛鬼蛇神都随着太阳的落山而冒出头来, 边镇里灯火煌煌, 无数奇形怪状的影子游走在灯影中,编织出一派光怪陆离的景象。
镇子一角 , 几道黑影从那热闹的街景里脱出, 趁着夜色往镇外偏僻处行去, 很快便窜进了山林里, 围聚住一座孤立的宅院, 攀附在院墙外打望,“这里真的藏有一个仙族人?”
另一个声音道:“当然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
那话音未落, 已响起了一片吞口水的声音,“好久都没有吃过仙族人,还怪想念他们的味道。”
攀附在墙外的黑影直立起来,身形比屋宅还要高大,惨淡月光照在它身上,勾勒出它怪异的形貌,无数的步足在半空撞出沙沙的响,看上去像是一只巨型的蜈蚣,身子上却生了三个脑袋。
那三头蜈蚣竖直上身,猛地朝着院上的结界砸去,在即将撞上半空的屏障时,忽然间, 几道交错的幽暗剑光闪过,那蜈蚣连一丝声响都未能发出, 身子便断做了数截,三个脑袋都滚落到了地上。
它的残躯很快被地面的魔雾吞噬,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重烛收回斩苍剑,在宅院门口伫立良久,终于抬步踏进了院子里。
他抬眼往厅堂看去一眼,白日时,暮霜就是坐在那里,偏头往他所在的地方看过来,说她不喜欢了。
这很好,比起她以前说的那些能扰乱他魔心的甜言蜜语,这句话分明是他一直以来都想听见的,可是不知为何,在那几个字入耳时,他却感觉到了刀剑刺心一样的痛苦。
痛苦?
他的凡心早就碎了,如今胸腔里装着的是一颗无情无畏的魔心,他不应该感觉到痛苦才是。
可那一刻,他的的确确感觉到了痛苦。
重烛身上的影子在昏暗的月色下扩散开,贴着地面游动进厅堂内,缠裹上屋内的摆置,将它们一点一点碾碎成了齑粉。
燕歌察觉到了外面异常的魔气涌动,警觉地推门而出,又被满院舞动的蛇影逼得退回屋内,重烛站在那狂舞的蛇影中间,转过头来,血色的瞳孔亮着幽光,森冷地瞥了她一眼。
“尊、尊上……”燕歌被这一眼定在原地,四肢百骸都在泛着凉意。
她一直都在期盼着重烛的到来,希望他能和暮霜好好聊一聊,希望他们能解开误会,回到从前,但他现在真的来了,燕歌发现她竟有些害怕他踏进暮霜的屋子里。
他浑身杀意沸腾,不像是来和解的,像是要来杀人灭口的。
燕歌见他挪动脚步,当真要往暮霜的屋子里走去,立即想要冲过去阻拦,但她的一切都是重烛教的,一招一式都来自于他的指点。
她都还没动,重烛就已猜到了她的行动意图,蛇影先一步封锁了她的去路,轻而易举就将她擒住。
“暮……”燕歌的一声大喊没能出口,蛇影早有所料地缠裹过来,将她的声音堵回了嘴里。
重烛看也没看她一眼,脚步没有停顿,推开门进了暮霜的屋子。
月色透过窗,洒落入屋内,床榻前的雾影越来越浓厚,最后凝成一道颀长的身影。
重烛站在床边,垂头看向榻上沉眠的人,面庞逆着光,瞳孔中的血色却越来越明晰。
他心脏上又多了一道新鲜裂开的伤痕,就像是琉璃器上的裂口,正在无法挽回地缓缓扩大,无论他如何努力地修补,都无济于事。
这些裂痕都是因为她,不管从她嘴里说出的,是甜言还是恶语,都能在他的魔心上撬开一条裂痕,她单单只是存在,就可以毁了他。
杀了她!
杀了她吧!
反正她也不喜欢你了,你还在犹豫什么!
血腥味在喉间翻滚,心里的声音时时刻刻都在回响,宛如越来越急促的鼓点,重重地敲在他的每一根神经上,不断催促着他动手,魔心上的裂痕越多,越是岌岌可危,他心中弥漫的杀意便越是沸腾。
重烛心里除了这个声音,已再也容纳不下别的,他冷然地抬起手,从虚空拔出斩苍剑,反手竖立在她身上,手腕往下压去。
斩苍细长的剑尖抵到了暮霜的心口,剑刃忽地震颤起来,剑气如逆流的风漩,竟然违背了主人的意愿,僵持在半空,不得寸进。
杀了她!
连你的命剑都为她而背叛你,她的存在就是你最致命的威胁!
重烛额角青筋鼓胀,心里的声音震得他耳鸣,杀念如洪流冲上头顶,那双金色的眼眸,完全被瞳孔里的血色浸染了,除了遵循心念,再没有别的念想。
他抬起另一只手,双手握住剑柄,魔气汇涌在掌中,用力往下刺去。
斩苍剑的剑芒同时大盛,两种原本系出同源的力量分裂对抗,将斩苍的剑铭都逼了出来,那剑铭之中镶嵌着一道血色的铭文,铭文牵动着斩苍剑的剑气,顺着剑身逆流而上,破开重烛掌心的魔气,冲入他的经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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