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魔族长老大惊,“这是什么东西?”
原本跪在地上的牛魔站起身来,身形高大魁梧,俨然就像是一座人山,他重重地一脚踏在地上,整个大殿似乎都晃了三晃,昂首道:“是老子以前修蹄子时,刮下的蹄甲,反正都是老子身上的东西,用来奉给主君,再合适不过。”
蹄甲?
众人都是拿自己身上最珍贵之物来表忠心,他却拿自己的脚指甲来上贡,这根本就是对主君的藐视与侮辱。
魔族长老当即大声喝道:“放肆!你怎敢拿这等污秽之物上奉魔主?”
那牛魔冷笑一声,浑圆的牛眼睛毫无礼数地直瞪向重烛,姿态轻慢道:“就连重骁都不敢打老子牛角的主意,何况一个在人间打滚几百年,险些死在人间的黄口小儿,能得你牛爷爷我的一块蹄甲,已经算是给你面子了。”
他抬起双臂,在殿中挑衅地转身,继续道:“当真以为老子稀罕你的领主印?没有领主印爷爷照样一呼百应,我看谁敢占领我的牛魔山去?”
他浑厚的声音在大殿之上隆隆地滚动,四壁都有回响,殿中竟有小一半的魔族都响应了他,剩下的魔族则默默垂着头,显然并不敢与之争锋。
那牛魔满意地环视众人一圈,又将视线落回主座上,目光在重烛和暮霜身上来回移动,嘿然笑道:“小虫儿,你旁边这只鸟还不错,可以回去给老牛我叨虱子,你若像你爹一样识时务,将她让给我,爷爷我也不想和你大动干戈,能允你在这魔主之位上多坐一会儿。”
“叨虱子?”暮霜没想到这火还能烧到自己身上,这么大的一头牛,牛虱子该得多大,她光是想想就觉得噎得慌,忙道,“我不吃虫子很多年了。”
牛魔哈哈地笑起来,“这可由不得你。”
说着,伸出蒲扇大掌,便要去抓她。
暮霜跳起来想逃,被重烛圈住腰抓回去,另一手抬起,竖立两指,轻飘飘地抵住了牛魔罩来的大掌,冷声道:“这也由不得你。”
那牛魔动作一顿,“看来我们的新魔主,敬酒不吃,要吃罚酒。”
重烛态度比他更加嚣张狂妄,哼笑道:“我爹不敢要你的牛角,那我今日就偏要斩下你一双角来看看。”
他的父亲到了后期,魔心衰弱,魔力大不如前,确实已镇压不住魔域之中的一些野心家。
重烛流落凡间五百年,突然回来弑父上位,却没有依照传统,吞噬掉上一任魔主的力量,这使得魔界中的一些人生出了一些狂妄之心,怀疑新任的魔界君主到底有没有足够的力量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这样的人不在少数,重烛不喜麻烦,今日便打算挑这一个最硬的刺头解决,以此杀鸡儆猴。
那牛魔大喝一声,“好!”浑身魔力暴涨,与重烛魔气对撞到一起的瞬间,扫荡开的力量就冲断了殿内的数根大柱。
殿内魔族四散而逃,这种高位者的争斗,容不下他人插手,但暮霜是个和重烛绑定在一起的倒霉小鸟,被卷入两方的战斗中,就算想逃也逃不开。
在她还没回过神来时,重烛就和那牛魔走了数百招,魔气在她的耳边嘶鸣。
重烛拖拽着这么一个负累,虽不至于落入下风,却也放不开手脚,魔心又在见缝插针地嘶吼,杀了她,若无法亲手杀了她,便将她抛出去,让那牛魔的蹄子踩死她。
只要稍稍动一动手,将她从怀里推出去就行。
这真是一个绝佳的好机会。
重烛右手握着斩苍剑,和牛魔的狼牙棒相击,因为心中的这个想法,挥剑的手迟疑了一瞬,被那牛魔之力击退数步。
“就这点本事,还想砍爷爷的角!”牛魔嘲笑道,踏着地动山摇的步子,冲上前来,双手高举狼牙棒,又一次砸下来。
——就是现在,将她推出去!
暮霜浑然不觉重烛的心念,她只感觉到了疼痛,箍在腰间的手臂又一次收紧,像是要将她的腰勒断,勒得她连气都喘不过来。
她也发现了自己的存在是个负累,嘭的一声化作原形,钻进重烛的袖口里。
怀里陡然一空,惊得重烛立即低头,心中的声音刹那间灰飞烟灭,只剩下一股紧扼住他全部神经的惧意,直到看见雀影闪进他的袖口之内,那种突兀生出的惧意才倏地消散干净。
重烛反手捏住袖口,闪身从牛魔庞大的身影下瞬移开,右手举起斩苍,一柄大剑在半空成型,朝着牛魔悍然斩下。
暮霜躲在重烛的袖子里,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外面惊天动地的打斗声响,出乎预料的是,这个声响持续的时间并不久,很快就结束了。
动静停歇后,重烛的袖口敞开,透进光来,暮霜从他袖子里钻出去,放眼一望,魔宫半塌,周围皆是一片废墟。
牛魔的身躯躺在地上,鲜血如同小河一样从他身下淌出来,他的胸腔还有起伏,不过看上去应该活不久了。
地上随意地扔着两根连着头骨被剜下来的牛角。
暮霜回头看见曲腿坐在地上,嘴角淌血的重烛,立即化作人身扑到他身边,紧张道:“重烛,你被他打伤了?”
重烛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的眼睛,“我不是被他所伤,而是被你。”
暮霜一怔,立即摇头,“不,我怎么可能伤你?”
重烛抓起她的手按在心口,“你的眼泪在我心脏里,无时无刻不在伤我。”
只要取出她的眼泪,他便不会再犹豫了。
第54章
暮霜全然不明白他的意思, 紧张地抚摸着他的心口,焦急道:“眼泪?什么眼泪?”
重烛便抬手往她眉心点了一下,一幅画面自她眼前浮现, 是在人间温谷之中时, 最后一刻她捧着从蛋里取出的魔心放入黑蛇残破的胸腔里,伏在他身上大哭着求他接受这颗心。
那时候, 她的眼泪滴进了魔心里。
单单只是想起这段过往, 暮霜的眼眶便不由红了, 仿佛那一段激烈的情绪还能跨越时间和空间, 波及到她的现在, 她抬眸对上重烛那双始终冷漠的眼睛,喃喃道:“原来你还记得这些?”
重烛眸光微微一闪,不知为何竟不敢与她对视, 偏眸移开视线,嗤笑一声道:“记得又如何,不记得又如何?”
他的凡心的确爱过她,所以将他们之间的一点一滴都视若珍宝,会为了守住这份爱意,枯守人间五百年。
但那颗爱她的凡心早就碎了,他现在胸腔里的这颗心,永远不可能爱她,所以过往的那些回忆,也从闪闪发亮的珍宝变成了淡而无味的鱼目,戏台上无聊枯燥的把戏,随时可以丢弃。
记得与不记得, 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暮霜垂下头, 怔怔盯着地面的浮灰良久,讪然地笑了笑,说道:“确实不能如何呢,只是如果你不记得的话,我还能骗骗自己说,你不喜欢我,只是因为你忘记了而已,等你想起来,你就会……”
暮霜抿上嘴,喉中哽咽,说不下去,她现在连自欺欺人的理由都没有了。
重烛心脏里的眼泪又在发烫,忍不住皱眉,难受得闷哼出声。
暮霜听见立即抬起头来,压下心头潮涌的难过,问道:“是我的眼泪又让你疼了?那我要怎么做,才能把它取出来?”
“你真的打算帮我?”重烛重新将目光移 回去,隐含着一点审视和怀疑,凝视着她的眼睛,想要透过这双眼睛,看清楚她是否当真可信。
暮霜毫不犹豫地点头,“我不想看你这么难受。”
重烛追问道:“即使我已经变心,不会再像从前一样待你?”
“嗯。”暮霜又点了一下头,依然没有半分犹豫,她看出重烛对自己的疑虑,心中难过潮起潮涌,却还是主动解释,试图换回一些他的信任,“你就当我是在偿还以前的那个你好了,以前的你很好,好到不论你现在怎么对我,我都不愿意看你难受。”
重烛沉默不语,他准备了苦肉计,准备好了利诱,亦准备好了威逼,从没想过她这么容易就会答应,还仅仅只是因为“不想见他难受”。
他不知道这句话中,有几个字是可信的,天帝准备了一出又一出的戏码,将他的母亲送到父亲身边,破了父亲的魔心,又故技重施,将暮霜送到他身边来。
暮霜也许和他母亲一样,是带着“拯救苍生”的目的,来用爱杀死他的。
所以,他轻而易举就能将她从天界带走,天帝想必很乐于见到他们难分难舍,纠缠不清,而他偏偏还不得不踏入这个陷阱里,明知道该快刀斩乱麻,杀了她就好,却还是再三犹豫。
重烛闭了闭眼,将她的每一个字都当做裹着蜜糖的砒霜,冷漠道:“你可以提一些交换条件,金银珠宝,仙丹灵药,或者别的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暮霜张嘴,想说她没有什么想要的,即便有想要的东西,她也不想在此刻,把眼泪当做要挟他的条件提出来。
但看重烛的表情,他似乎并不愿信她,暮霜只好顺着他的话,左右看了看,随手指向地上的牛角,“那就要那个吧,这样可以吗?”
重烛瞥一眼牛角,颔首应允,“好。”他停顿片刻,又道,“我会对你卸下所有防御,向你敞开我的心脉,你试着分出神识,引你的灵力进入我心脉之中,这是你的眼泪,你应该知道如何取出它。”
让他人的力量进入自己心脉,还是与自身魔力相克的灵力,这无异于把自己主动送到别人的刀口之下。
所以重烛才需要如此再三确认,确认她是否足够爱他,爱到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她都舍不得伤他。
即使得到她明确的答案,重烛依然觉得有些冒险,但他自己无法触碰心脏里的这滴泪,这滴泪随时随地都在威胁着他的魔心,他也只有铤而走险,选择相信眼前人。
暮霜亦明白心脉的重要性,郑重点头,她左右看了看,说道:“要在这里吗?”
魔宫垮塌一半,那牛魔的尸首还在不远处,更远的地方,是无数徘徊观望的魔族,似乎想要上前来又不敢。
重烛揽住她站起身来,身形化作一团魔气,裹住她从原地消失。
魔气散开后,他们已到了一处封闭的密室,密室四壁镶嵌着几盏明灯,室内只有一张石台和一张石桌,桌子上摆了一套茶具,其余再无别的摆置。
“这是我以前闭关修炼的地方。”重烛道,盘膝坐到石台之上,示意她也坐过来。
暮霜和他面对面坐下,重烛向她伸手,指腹压在了她手腕脉门上。
暮霜理解他的谨慎,没有反对,重烛继续道:“放出你的神识,我引你入我体内。”
暮霜闭上眼睛,眉心幽光化作一只半透明的鸟雀飞出来,立即亲昵地朝重烛飞去,在他脸庞前徘徊,用毛绒绒的脑袋蹭他紧蹙着的眉心,迫不及待地想要没入他灵台之中。
但如今这个灵台,并不是它随便可以入的。
暮霜耳根微热,忙解释道:“我没想神交,就是习惯了。”他们心海曾经相融过,神识入彼此灵台心海,就像归家一样自然,暮霜心海之中还残留有一点从他心海流淌过来的墨水,虽然现在只剩下小小的一汪了。
重烛感觉到了心海里绿树的摇曳,那一片不属于他的绿林,非常地顽强。
他没说什么,只神识化作一道幽影,缠上面前飞来飞去的小雀,将它拉进自己的心口。
暮霜又一次见到了那颗坚硬无比的魔心,它不同于寻常的血肉,更像是一颗华贵的琉璃宝石,曾经如蛛网般伤痕累累的心脏,现下已几乎完全愈合了,心脏之上只余下一道幽深的裂痕,透过裂痕,隐约可见心脏的中心处,含着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
“看到了?”重烛道。
暮霜应了一声,顺着魔心上的伤痕,没入心脏之内,试着催动灵力逼出那滴眼泪。
扑通,扑通——
神识一入魔心,她耳边的心跳声一下大了许多,像是擂鼓一样振动着她的耳膜,暮霜还从那心跳声中听到一些别的,他泄露出来的心声。
“杀了她。”
“取出眼泪,就没有犹豫的理由了,直接杀了她就好。”
“不要落入仙族的陷阱,仙族人嘴里的‘爱’,不过是他们灭魔的工具,母亲如此,她也如此,不要相信她,不要重蹈父亲的覆辙。”
他心中的畏惧和杀意就像是浪潮一样,一浪接一浪地冲入她的意识之中,暮霜从未想过,重烛竟还会害怕她,他害怕她的眼泪,害怕她的触碰,害怕她每一个向他表达爱意的字眼。
暮霜随着这些心声,看到了一些零碎的回忆,看到了他的母亲,看到了他父亲死时的画面。
原来她的爱也能成为杀死他的利器。
重烛感觉到指腹下手腕的颤抖,按在她脉门上的手指收紧了一些,心底泄露出的声音被他竭尽全力地压制下去,厉声道:“你听到了什么?”
那些随着心声浮出来的画面也随之消散,他的心底霎时一片空寂,暮霜再也无法从中感觉到一丝一毫属于他的心念波动。
“没什么。”暮霜回道,神识飞向那滴眼泪,张嘴一口吞下,与自己融为一体,从他心口之内退出来。
神识回归自身的那一刻,那眼泪之中蕴含的痛彻心扉的情绪立即击溃了她早就岌岌可危的心防。
眼下的情绪和那滴眼泪之中绝望的情绪相叠加,她的情绪就如决堤之水,汹涌而出,控制不住地捂脸痛哭起来。
重烛坐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就这么看着她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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