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行者殷殷。
林阿奶往马车上堆了很多干粮,放了几套御寒衣物,又分别给晏长卿、晏长槐、戌狗三人各塞了个小荷包。
“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去的又是外域,身上多带着碎银,以防万一。”
百相把能搜刮的好药放进车厢暗柜,金创药,醒酒药,驱风药,百解丸,百毒丹……
“有备无患!你们都要平平安安!”
金多宝别的没有,就钱多,塞的也是钱,一沓银票。
“要是遇上硬茬子,花钱买命!不定就有见钱眼开的,拿了银子把你们的命给放了!”
除此,还有村民往车上放肉干、冻饺、能蹦牙的米饼、一针一线纳的千层底鞋……
本来宽敞的马车被东西堆得满满当当,跟来村里进了一回货似的,啥啥都有。
马车轱辘转动,缓缓往前行。
车后人群跟着车,大步相送,直到出了村子,马车走出很远了,车上人回头看,仍然能看到村口那方有人影遥遥举手挥别。
戌狗难得少话,靠着车厢闭目,神情恹恹。
身上穿的暖和软乎的棉袄子,衣襟里收着的压岁钱、小荷包,俱沉甸甸。
他大抵、可能,没法对这个村子的人下手。
而此刻村子里。
含饴弄孙无牙老虎的老将军和善表情一敛,铁血气势立现,“阿力,传话曹武,在大荒练兵十年终得用处,令龙卫十八骑出动!”
淡泊闲云的慎王爷两手负背,眼底尽是锋芒,“庞善,发集结令,着五千精兵分三波人马,以百姓装扮混入兰水待命。”
徐老头则一把夺了胖老道不分四季扇风的破蒲扇,往他脑门上扇,“凉不凉?凉不凉?老头一扇子把你扇兰水去?免得你杵这当佛像,事不关己呢?百相他们几个马上跟去了,老头看你急不急。”
胖老道两手把蒲扇接下,悠悠然,“急甚,胸有成竹。”
第285章 不得用,便是他的弃子
不留城热闹如昔。
各地商贾络绎不绝。
但是出了不留城,往兰水方向深入,就开始能感觉到空气中的紧张。
似风声鹤唳,风雨欲来。
二月末,车队行至兰水外木格小镇。
大雨滂沱。
车队只能在镇上客栈入住稍作休息,待雨停再继续起行。
小镇居民不多。
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游客也少,街上几乎不见行人。
各处民居早早就熄了灯,在这滂沱雨夜里,小镇过早沉入黑暗,显得有些诡异。
就连客栈也不见喧闹。
只一楼大堂亮着一盏马灯照明,灯光昏黄暗淡,店伙计坐在柜台后撑着腮打盹。
突地,有疾风在大堂里一闪而过。
紧接是咚的一声声响。
及后,类似声响变得密密麻麻,与外头疾风骤雨混成一片。
店伙计被惊醒,待看到大堂里四处插满箭矢,矮身就钻到了柜台下面,再没敢冒出头来。
兵器相接声,撕杀声……尽数被急如鼓点的雨声淹没。
镇上没有居民被吵醒。
只有距离最近的店伙计缩在柜台下,瑟瑟发抖叫苦连天。
等明儿掌柜的来了一计算损失,还不知道要算在谁头上。
他怕是要完。
二楼厮杀正酣。
空气里弥漫着雨水混合迷药的味道。
木质走廊里,撂了一地黑衣人。
莫一守在走廊最靠里的房间,双手抱剑,容色淡漠。
“自从离开不留城进入兰水,这已经是第七次刺杀。明知危险非要来,要是皇后娘娘在这里,该要拧你耳朵了。”
晏长卿抿笑,作势庆幸,“幸好母后不在此。”
“不可掉以轻心,最大的危险在近处。”
闻言,晏长卿沉默,偏头看向走廊另一端。
那边是两位引路人的睡房。
他们本应该在不留城分别。
是晏长卿以尚未找到二弟为由,又邀他们一块同路。
“十年漫长,哪有人能一成不变,他纵是变了,也情有可原,不是么莫一叔叔。”
莫一想说不是,他就没变过。
可说不出口,至少,他的年纪变了。
最后他无声叹了一口气,终究什么都没说。
晏长卿收回视线,垂眸静听雨声,眼底微微恍惚。
他找了二皇弟十年。
怎么可能认不出他来。
纵然年岁长了,容貌气质皆有变化,可他仍一眼认出了他。
画师画不出长槐鲜活模样,是因情不切。
还有二弟的字。
东宫书房里,书案上堆放着二弟年少时写过的所有文章,他看过无数遍。
落笔有力,收笔敛锋。
二弟在他面前刻意改变了笔迹,可长久书写养成的习惯,却是改不了的。
另边厢。
晏长槐追踪黑衣人至镇子西边巷尾废弃民居。
雨点如豆。
那人立在廊檐下,摘下头上斗篷,回过头来。
辨认出对方面容,晏长槐并无意外,站在男人三尺开外不动。
“王,你突然离开王都,已经任性一回。若不是我力压一众王臣,这段时间兰水已经闹出大乱子。”
“没想到你竟然去找了晏长卿,还与其一路同行!这么大好的机会你不将他手刃,却优柔寡断拖拖拉拉!王,你难道忘了你们是宿敌!”
“他母后杀了你母妃!你更是被你那个好父皇亲手扔出皇宫弃如敝履!”
“这些你都忘了?要回去与洪景父慈子孝!与晏长卿兄友弟恭吗!”
“你太叫我失望了!”
晏长槐站在廊外,浑身上下早已被雨水打湿透。
雨水顺着头顶而下,滑过脸颊,从下颌往下滴落。
域外春末的雨水,侵入肌肤时,带着让人发抖的寒。
夜色昏暗,街上透过来的些许光亮,照不亮这一方空间。
也使得申猴看不清对面年轻男子的脸,看不出他的表情。
申猴将斗篷重新扣上,最后冷冷看了年轻人一眼,“我跟在王身边十年,为你出谋划策,原以为王会秉持始终不负野心,我盼着追随你身后征战天下,没想到最后会折戟在此,王,你当真甘心吗。言尽于此,王该好好想想了。”
客栈那边的刺杀落幕。
申猴离开小镇后转而进了镇口外一处不起眼的小木屋。
屋子里几位鹰部落武将在座等候,见他回来,立即起身,“祭司,这次刺杀又失败了,王混到晏长卿身边,可有示下?”
申猴不答,将身上湿透的斗篷脱下扔至一旁,脸色阴沉,“洪景帝那个老狗,确实够疼爱晏长卿,在他身边安排的全是高手,七次试探全部失败告终!我们时间不多了,必须尽快将晏长卿斩杀!至于王……不提也罢。”
“祭司这是何意?”
“诸位跟王征战数年,对他忠心我可以理解,但若你们知道了他真正身份,可还愿意继续跟在他麾下?”
几位武将脸色沉凝下来,等着下文。
“我们的王,原是大瑞皇室二皇子!你们忠心想要追随的主子,是中原人!”
将面前一众震惊脸色收入眼底,申猴阴冷勾唇,“我与王意见相左,他打外域各部,是想为大瑞在域外筑起一座后盾,拉起强大盟军。而我的目标,是逐鹿中原!踏平大瑞!让我们的子民住进高墙城楼!有句话叫道不同不相为谋,是跟着王做中原的走狗,还是跟着我一展抱负,扬我外域勇士血性,我给诸位一晚上时间,过时不候!”
须臾,小木屋里就响起一片应答,“我等愿追随祭司征战天下!踏平大瑞!”
“呵呵呵呵……”
申猴畅笑。
今夜他挑在身边的,都是他多年来用心笼络的武将,对晏长槐没有几两忠心。
得用,便是他的勇士。
不得用,便是他的弃子。
他申猴绝不为他人做嫁衣!
至于王都里那群死劝不听非要追随晏长槐的,就莫怪他心狠了!
……
“怪事,真有点怪……”
大瑞车队继续往兰水王都去,戌狗这一路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忍不住跑到主子旁边说悄悄话。
“主子,从木格出来以后事情就开始不太对劲,亥猪已经快十天没有信号发过来……那晚你追出去,发生了什么?”
第286章 终章(一)
晏长卿此去外域,玉溪村长辈们一直挂心。
是以对域外的消息格外关注,林怀松林怀柏两个就成了被使唤的跑腿,两三天就得跑出去打探一次消息。
老将军跟慎王也着了各自心腹眼线及时将外头动向报过来。
四月,鹰部落祭司申猴持兵政变,自立为王。
部落前首领死忠追随者或被羁押,或被杀害,派系势力分崩离析。
五月,兰水重兵围城,将大瑞太子围困兰水死沼。
五月末,大瑞南境关十万大军集结压向鹰部落,大战一触即发。
域外其余各部落静观其变,坐山观虎斗,瞅准时机准备捡漏捡便宜。
要么大瑞遭受重创,群狼伺机而动群起攻之,瓜分觊觎良久的大饼。
要么鹰部落一蹶不振,群狼沉寂落井下石,铲除外域一大劲敌。
观过风向再动,浑不吃亏。
玉溪村民们听着一个接一个消息,皆揪着心。
村里大槐树下、芭蕉树旁,老人、妇人婆子们聚在一处,唠起外头在实情,愁眉不展。
“又是政变又是围困的,太子殿下那边一点情况探不到,也不知道到底咋样了。”
“我这担心得,饭吃不香觉睡不好……孩子们一定能平安回来的吧?”
“肯定能!太子殿下有龙气护身,能是魑魅魍魉能伤着的?再说还有百相呢!百相可是我大瑞祥瑞!他们一定吉祥高照,把那个猴子打得跪地求饶!”
这些事情村民们在村子里私下议论私下愁,确实一点不不敢往外透露。
免得引来恐慌。
……
兰水中域死沼地。
夏季多雨。
又是连接数日的大雨,夜里行走危险,大雨糊得人眼睛看不清前路。
戌狗伏在地上嗬嗬喘着气,身上全是刀伤,狼狈不堪。
察觉不对劲后没两天,王都就传出申猴自立为王的消息。
他跟主子旋即离了晏长卿的车队,悄悄潜回王都,没想申猴那个王八蛋早在城里布下天罗地网,就等他们来投。
要不是主子机灵,他们根本逃不到这里来。
王八蛋。
“他娘的,离巢一趟,内院起火,竟遭了自己人背刺。”
将自己翻了个面,戌狗咧嘴苦笑,雨水砸进嘴里冰冰凉,“主子诶,你去找晏长卿吧,先保住一条命,日后若有机会擒住申猴那王八蛋,替我狠狠刺他几刀,老狗在地下也能瞑目了。”
晏长槐单膝跪地,同样狼狈不堪,背着戌狗逃进死沼,走到这里已经力竭。
落进耳里的话他充耳不闻,抬头在雨幕中努力往沼泽更深处瞧去,眼底一片沉暗。
他在这片地域打滚十年,对旁人来说是必死之地的死沼,在他这里却是生路。
旁人走不出去,他能。
“我一早知道那猴子不是好东西!肯定早就盯着王位了!”
“亥猪子鼠他们落在他手里,恐怕也得不了好,可惜这次回去没能把他们一块带出来。”
“十二生肖……一半站了猴子阵营,一半没得好下场,哈哈哈!真他娘!”
“主子,我累了,不想动了,就陪你到这里,你快走,追兵马上就会追来,走!走啊!”
戌狗狠心赶人走,借雨水冲去眼底热意。
他没力气了。
他能感觉到身体迅速失温,迅速丢失力气,估计再过一会,身上的血就得流干。
反正他是个浪荡孤儿,一条命没了就没了,没什么遗憾的。
就是有点可惜,跟着主子十年,没听过主子的声音。
晏长槐握住戌狗冰凉手腕,克制不住发抖,牙一咬,再次把人背到背上。
戌狗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脑袋搭在男子背上,眼角有滚烫液体悄悄滑落。
后方,追兵的动静越来越大,同时有利箭从后袭来。
破空声之大,连雨声都压不住。
“主子诶,我们这也算是相依为命,同生共死了吧?”戌狗眼皮子缓缓阖上,声音弱得几不可闻,“下辈子,戌狗还追随你……”
锵锵——
利箭在半空被击落。
晏长槐停下步子回头,天空恰亮起两道闪电,照亮他的脸。
布满雨水,苍白。
在他身后不到十丈,泥泞沼泽里,两方人马厮杀。
一人迎着雨点,单手仗剑,大步向他走来。
锦衣,玉冠,身姿笔挺,步履从容,哪怕浑身雨水也不显狼狈。
身周气势强大凛冽,似连闪电都避其锋芒。
所有杀机皆被他挡在后方。
那般可靠。
“长槐,这次我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晏长槐微微一晃,死死盯着青年的脸,眼泪刷地冲出眼眶。
恨,委屈。
……长槐?
……认出他了?
……来了?
可是你晚了十年。
皇兄。
晏长卿走到近前,先给垂死的戌狗嘴里塞了颗百相珠。
“我出来寻你匆忙,援兵还未赶到,尚有四波追兵在后追来,长槐,我们需要时间斡旋,你对此地熟悉,你来带路。”给戌狗吊住命,晏长卿视线落到眼睛通红的青年脸上,“我是死在这片沼泽,还是活着走出去,你来选。”
死死死!
晏长槐胸腔剧烈起伏,若非顾忌背上有伤患,恨不得立刻挥拳头跟说话的人打一场。
他狠咬舌尖,扭头往沼泽深处走去。
背上蓦地一轻。
戌狗被后赶来的莫一沉默接了过去。
及后他嘴里溢出一股别样清凉,也不知道被塞了什么东西,几个呼吸间,消散的力气便在体内隐隐回聚。
再之后,雨夜下的半空,两道颜色不同的信号弹升空炸开。
一黄一红。
沼泽外,申猴披着斗篷,仰头看着红黄烟花炸开、消失,嘴角冷冷勾起。
“来齐了。按计划,将他们逼入死地。”
“晏长卿,晏长槐。这次我将你们的命一并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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